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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時代的懷舊魔法:文學正在教育我們什么
編者按:日前,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同濟大學、上海大學、上海師范大學等上海高校學者共同發起了“今天,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文學教育”系列活動工作坊。6月28日,由同濟大學中文系主辦的第一期工作坊“人工智能時代的文學教育與文學閱讀”在同濟大學召開。本文為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生鉞皓在本次工作坊上的主題發言稿。
過去的九年里,我如同一個被豢養在瓶中的人一樣,一直生活在大學中文系里。可是當我想要談論文學教育,尤其是大學給予的文學教育對我發揮了什么效應時,卻總是很難言之鑿鑿地敘述。其實我能夠想起來的那些文學教育了我的時刻,總是一些大學前散亂的私人經驗,比如,高中某次聯考的中午,大多數人都在為下午的數學考試休息,我一直讀嚴歌苓的《陸犯焉識》,深深地被馮婉喻這個柔弱得如同神靈般的女人吸引。再比如,某個春天的晚自習,同桌新買的《雪國》被一個值勤老師收繳,我滿世界找她想要回這本書,卻始終沒有找到。于是每次有人說川端康成,我總是會想起春天,我穿梭在教學樓的走廊。類似的時刻還有很多, 可惜它們都發生在AI的妊娠階段,一個并不遙遠的過去。所以我還是要從過去幾年說起。
路內《追隨她的旅程》
因為在中文系讀書,很多時候我都負責為身邊的朋友推薦小說。我總是推薦很多,但成功的寥寥,近兩年只有兩本,一本是路內的《追隨她的旅程》,另一本是周嘉寧的《浪的景觀》。讀了路內的朋友,在南京的互聯網公司上班,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幾乎只和我聊《追隨她的旅程》。后來我逐漸厭煩,他就去找AI聊《追隨她的旅程》以及他的青春歲月,但顯然AI并沒有給他滿意的交流,所以他下了一個結論,AI還沒有辦法取代人和文學。雖然這個結論應該讓一個中文系的學生感到欣喜,但我似乎并不太在意,反而被他結論之前的講述吸引。后來我總是要想到那個場景,這似乎是一個象征性的時刻,一個人正在利用一個關于未來的新技術,不斷地捕獲、修補和重建過去的世界。這似乎就是以AI為代表的新技術和新媒介在當下正發揮的魔力與效應之一。像是利用聲音技術捕獲制造“AI孫燕姿”,重唱千禧年前后的流行金曲,越來越清晰的視頻流把有意模糊與做舊的圖片拼貼為“中式夢核”視頻。
周嘉寧《浪的景觀》
在過去的幾年里,有太多懷舊的文學寫作,尤其是青年作家們的寫作。比如周嘉寧的《浪的景觀》,關于21世紀初的時間考古;比如王占黑的《小花旦》《去大潤發》,蘊含著無比充沛的懷舊情緒。當然,青年讀者最熟悉的,可能還是“新東北”寫作。從很早的時候,我就感到“新東北”寫作的某種詭異之處,因為它們是被青年讀者選中的懷舊文本,這批懷舊文本關乎在市場經濟拉開帷幕的那個時刻,一群墜入到歷史裂縫之中的人們。問題或許在于,選中他們的青年讀者們,并沒有那種關于下崗時代的切身經驗,這些歷史裂縫中的人只不過是一種當下青年的傷痕自喻。正是在這種自我比喻中,詭異的邏輯浮出了水面,因為當下青年的焦慮情緒以及應對方式,或許都只是那個“市場經濟”的時代神話逐漸走向破滅的回應。也就是說,正是一群錯失了“發展神話”的青年,召喚并征用了被“發展神話”當作了代價的人。更由此,相當一批人,開始懷念那個“發展神話”之前的時代,他們相信,那個缺乏流動性的時代,代表的是安定與幸福。由此,我看到的是一種裝填著“回到從前”的集體沖動的懷舊,作為這么一種裝置,“懷舊”成為了人們自我麻痹與安置、轉移憂郁的療養院。懷舊的文本,把昨日世界裝扮得面目全非,我們進入其中,試圖逃避什么東西來獲得安全的幻覺。
梁鉞皓
今天的創意寫作專業里,也有如此多的青年寫作者就書寫著懷舊故事,比如復旦畢業,目前在北師大念書的史玥琦。作為一個東北人,他近乎使命般地寫下了《夜游神》,一篇關于上世紀東北工廠爆炸事故的小說。這篇小說當然寫的不錯,但我仍然感到疑慮,為什么這個故事似乎只滿足于創作者不在場的過去世界的敘述,在這個舊世界里我們該如何分辨出自我,又該如何找到新生的路?所以在眾多關于上世紀東北的講述里,我還是更喜歡《漫長的季節》一點,因為在對錯綜復雜的歷史情境的勘探之后,辛爽會在結尾告訴所有觀眾“別回頭,朝前看”。作為曾經的搖滾樂隊Joyside成員,辛爽大概動用了英國樂隊Oasis的《Don’t look back in anger》的魔力,告訴所有觀眾,我們總是還要躍身向前。在復旦某次創意寫作的講座上,我也提問,為什么我們總是沉溺于修復重建舊日世界的家園,我們熱愛懷舊,熱愛懷舊文化,也熱愛懷舊寫作背后那一路順風的寫作之旅。然后我問,怎么沒人試圖叛逆呢?這或許就是我私人的文學教育在發揮的某種效應。我曾經癡迷的“80后”寫作,讓我至今仍然相信,面對世界我們應該乖張,俏皮,目視前方,躍躍欲試。
B站上的AI孫燕姿
但我們并不能夠指責青年的寫作者什么,畢竟懷舊就是AI時代的一種時尚,作為一種寫作方式,它甚至是被文學體制和資本市場雙重認證的時尚。時尚的本質就是流行文化,也就是說,文學寫作在大多數時候早就成為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了。只不過作為一種舊媒介,同時也是一種邊緣媒介,我們總是錯誤地以為,文學寫作有別于流行文化,或者大眾文化產品。在當下,懷舊的時刻幾乎無處不在,除了我上面提到過的“AI孫燕姿”翻唱金曲,“中式夢核”視頻,還有“Y2K”風潮,如果你是B站的忠實用戶,有可能刷到過類似的視頻,就是懷舊曾經的明星/金曲的視頻,以此討伐今天娛樂業的“審美降級”。有趣的是,這些懷念過去明星的視頻,卻又添加著這個時代的濾鏡與美顏。我們總是不能察覺一個事實,正是新媒介、新技術召喚了昨日世界。是的,新技術與新媒介早已經用一種不容置喙的力量,征召了幾乎所有關于“近過去”世界的懷舊能量。面對這樣的力量,我們既癡迷又恐慌,我們狂熱地需要AI孫燕姿為每一首記憶中的金曲翻唱,也迫切地需求在視頻的下方標注“AI生成”的字樣。這種矛盾心理的背后,是作為“流行文化”的懷舊在不斷告訴你,當下和未來的世界是多么無聊又危險,安全的只有昨日世界。
所以,當關于“近過去”的世界想象近乎被新技術占領以后,文學又開始試圖重新啟動一種關于古老智慧的想象,試圖教育所有讀者,人類及其造物有某種超越技術的力量。比如梁寶星的《北方來客》(《天涯》2024.2),吳清緣的《絕弈》(《西湖》2024.4),當然還有劉慈欣的《詩云》試圖講述的一切。它們相信,蘇軾、圍棋和唐詩作為一種古老的智慧,可以在世界末日成為一種最終啟示,甚至成為進入新文明的方式。可是我卻總在憂慮,這種對古老神諭的重復,是否閃動著“人類中心主義”的魅影。我們好像正在尋找一點“更像人”的東西來完成對新技術與新媒介的對抗。偶爾我會想,也許這就是我們學科的文學教育仍然停留之處。我們仍然沉浸在北島詩歌召喚出的那個年代,一個“人的復活”的年代,“在沒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個人”。于是,在面對這個“人之死”已經成為了“近未來”的世界時,剩余的只有恐慌,以及對古老造物的迷戀。文學就這樣讓我們總是不自覺地躍入過去的世界,一個迪士尼公園般的世界,逃避一個新技術與新媒介正在塑造并即將完成塑造的一個危機重重的世界。我們正在喪失躍身進入當下與未來的勇氣。問題或許是,“非人”的未來真的那樣可怕嗎?我總是非常喜歡看喪尸電影,尤其是非人的喪尸追逐著人類的時刻,世界動用了它不可知的巨大力量來完成對所有人類的征召。當征召粗暴地完成時,世界末日卻沒有降臨。
動畫《齊馬藍》劇照
糖匪的小說《快活天》中有一個情節,癱瘓的父親在母親去世之前,斷然拒絕一切新技術、新裝置進入家庭,但在母親去世之后,迅速地接受了賽博格軀體與主腦系統。或許糖匪早就意識到了,那種對古老世界的堅守,除了可能是一種笨拙、動人的負隅頑抗,還有可能是自戀、固執的對他人和世界的盲視。正因如此,重新裝備進入危機重重的當下與未來的勇氣,也就是重裝面對、闡釋一個軟弱不堪的自我的勇氣,是重新獲得面對“私人的自我”的能力。在這個意義上,《齊馬藍》也許更富有啟發性。在那個世界里,藝術不再是人類的獨屬物,最偉大的藝術家是一個機器人。他用自我解體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作品表達,回到了他的童年,一個泳池清潔器。他回歸與追尋的恰恰是最初的、渺小的自我記憶,而非尋覓一個自戀的、龐大的公共記憶。由此文學藝術指向的過去與“懷舊”,終于不再是集體情緒尋覓的可以安置“我們”的公共歷史,而是一種私人記憶。它不試圖重建什么王國,也不會被一個裝扮得異常美麗但同時也面目全非的過去蒙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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