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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的隱逸生活

2024-07-10 12:42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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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明代蘇州府長洲縣相城里(今屬江蘇蘇州)人,是明代畫壇上的一個中心人物。他出生于宣宗宣德二年丁未十一月二十一日(1427年11月29日),去世于武宗正德四年己巳八月二日(1509年8月17日)。沈周的曾祖父沈良、祖父沈澄、伯父沈貞吉、父親沈恒吉,都是能詩善畫的處士。沈周受家庭氛圍的熏陶,在詩、書、畫領(lǐng)域都有比較高的成就,雖然他一生不曾出仕,但在朝野上下享有盛名,因此《明史》把他列入《隱逸傳》。

                                     沈周畫像(故宮博物院藏)

                                             

一、號以言志為石田

沈周,字啟南,他有一個弟弟,名叫沈召,字繼南。《詩經(jīng)》以《國風》為首,《國風》以《周南》為首,以《召南》為次,這就是他們兄弟二人名字的來源。從這就可以看出沈氏家族的文雅風流。

名與字是長輩起的,反映的是長輩的追求和期望。而別號則不同,它由自己選擇,最能反映一個人的觀念性格、自我期許和生活狀態(tài)。沈周一生有兩個別號,一個是“石田”,一個是“白石翁”,這兩個別號與他一生的性格和經(jīng)歷同符合契。

“石田”這個詞出自《左傳·哀公十一年》:“得志于齊,猶獲石田也,無所用之?!濒敯Ч荒辏ü?84年),吳王夫差要去攻打齊國,伍子胥勸他不要這么做,說了這句話,意思是要先消滅越國,這個才是心腹之患,而齊國的威脅遠遠不如越國,打贏了也沒有多大用處,就像是“石田”一樣。所謂石田,指的是石頭很多、無法耕種的田地,后人用它比喻沒有用的東西。成化四年(1468)九月,沈周作《仿王淵菊桂圖》(美國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藏),署款下就鈐有一枚“石田”白文方印,可見至晚在四十二歲那年,他已經(jīng)開始使用這個別號。除了《仿王淵菊桂圖》上的這枚印章外,在成化五年的《魏園雅集圖》(遼寧省博物館藏)上,還鈐蓋有一枚“石田”朱框朱文方印,兩枚印章的筆法都方正古拙,這樣的筆法與自謙的別號,正昭示了沈周無意用世的心態(tài)。

                               《仿王淵菊桂圖》上所鈐“石田”印

 

                               《魏園雅集圖》上所鈐“石田”印

沈周的另一個別號是“白石翁”。據(jù)黃應(yīng)龍《白石翁畫梅花主人圖記》,成化二十年(1484)四月,他去拜訪沈周,沈周跟他說:“吾年六十則更號白石翁矣?!边@時,恰好有一個道士,拿著沈周模仿倪瓚畫的竹子請他題字,黃應(yīng)龍代他題了一首七絕,其中有一句是:“疏髯短鬢俱成雪,消得人稱白石翁?!鄙蛑芤娋?,就在詩后寫道:“自此稱白石翁矣?!焙髞?,黃應(yīng)龍看到,沈周寫詩作畫果然都用“白石翁”印??梢?,沈周早已經(jīng)有了六十歲更改別號的想法,因緣際會,在五十八歲那年提前實施了?!鞍资钡囊馑际菨嵃椎氖^,也有人說是陽起石,醫(yī)家認為其性溫味咸,可以溫腎壯陽,是道家修煉外丹常用的原料。至于其中的意涵,可能需要結(jié)合煮石亭來看。沈周有一枚白文長方形印,印文為“煮石亭”,這或許是他書齋的雅名。至于這個名稱的來歷,可以通過他的《煮石歌為周一白賦》這首詩來推測:

君不見,太山之磷可液飲,符陵之砂可粒食。

天與道人作芻豢,故有五母及八石。

云根初截如截肪,大拳小拳皆餱糧。

湘以玄水漬天漿,火中三伏芙蓉香。

青山落庖廚,謫星泣鍋釜。

道人饑腹如漏天,五色一補齊天年。

道人之術(shù)許我傳,我為道人開石田。

這首詩里的太山磷、符陵砂等等盡是道家煉丹的材料,而詩題中的“煮石”則是道家修煉的代稱,出自舊題葛洪的《神仙傳》?!渡裣蓚鳌肪矶杏浻幸晃话资壬?jīng)常煮白石當飯,后來干脆搬到白石山下居住。卷六中又有一位焦先,把白石煮得像芋艿一樣,不僅自己吃,還分給別人吃。可見,沈周之所以把書齋命名為“煮石亭”,是想要踐行道家的理念,優(yōu)游世外,無疑,“白石翁”的號也寄予了這樣一種情感。他抱持著這樣的思想,無怪乎他的弟子文征明說他風神玄朗,像是神仙中人了。

二、惜狗憐貓哀斑鳩

優(yōu)游林下的沈周,生活很是悠閑。除了會客交友、吟詩作畫之外,他還有一個“動物世界”。今天,在他的畫作中,還可以看到形態(tài)各異的雞、鴨、蝦、蟹、驢、貓和鴿子等各種動物。

沈周是一個性情中人,他有一只黑色的愛犬,這只狗生病死了,他對它念念不忘,有天早上還叫它的名字要喂它。后來,沈周寫了一首《惜犬》紀念它:

病折玄獒不復(fù)生,朝來授食誤呼名。

或疑舐藥隨仙去,豈是忘情學(xué)漢烹。

弊蓋草煙春有冢,雕欄花月夜無聲。

最憐搖尾門前路,那更殷勤作送迎。

沈周還養(yǎng)有一只貓,這只貓后來丟了,他寫了一首《失貓行》記述這件事:

君不見,有貓無鼠初不知,失貓招鼠知貓福。

憶昔烏圓狀雖小,爪牙棱棱威比屋。

堆床圖籍任縱橫,所貯肴核無不足。

勞多飼缺忽他走,渾舍驚呼叵能復(fù)。

公然黠輩無忌憚,嚙案翻盆恣相逐。

擁衾夜半憎嘐聲,令我不眠百感續(xù)。

伍胥刔目吳終泯,九齡見廢唐中覆。

古來世事無不然,欹枕西風落高木。

這首詩的主旨固然是嗟嘆賢人遭棄,但其中描寫的那只貓卻可愛無比。讀著詩句,我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景:一只小小的黑貓,縮起來閉目養(yǎng)神時,像一個圓滾滾的小球,但是它現(xiàn)在卻支棱起來了,威風凜凜、大搖大擺地從這個屋子走到那個屋子,像是在巡視一樣。床上堆得整整齊齊的書被它弄亂,一片狼藉,它又在上面翻滾、玩耍。等到玩累了,看到盤里的點心、杯子里的水,就肆意地吃喝起來。詩里貓的樣子是“烏圓狀小”,沈周畫過一只貓,正是這個樣子,莫不就是這只?在畫中,一只黑貓的身體縮成了一個圓球,兩只小腳在下方,仿佛是生怕球滾走而放的石子似的。

 

       “烏圓狀小”的貓(選自沈周《觀物之生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這只貓走失以后,沈周又養(yǎng)了另外一只貓。對于后來的這只貓,我們所知不多,只知道它吃了沈周養(yǎng)的兩只斑鳩,沈周為此寫了《籠鳩為貍攫食》這首詩。根據(jù)詩中的描述,這兩只斑鳩年齡還不大,只是幼雛,剛剛能夠靈活地飲水啄食,脖子上一圈雜色羽毛很像綬帶,頭頂上深青中透紅的羽毛則像一塊頭巾。它們兩個,叫的時候一起叫,咕咕咕咕,休息的時候也挨在一起,姿態(tài)優(yōu)美。有時候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有時候又混在一起,像一對夫婦。因為太小,它們只是被關(guān)在籠子里,還沒有飛到天上過。有一天,家人忘了關(guān)籠子,貓就把它們給吃了?!胺缸铿F(xiàn)場”慘不忍睹,“慘酷傷連柵,猖狂絕及縣。故毛紛錦碎,遺血灑脂鮮”。沈周看到之后,懊悔連連,只能寫了這首詩,表達自己對斑鳩的慚愧。

除了家里給沈周帶來樂事苦事的動物以外,沈周還要為野外的動物操心。他曾做過三條筆記,一條寫的是怎么醫(yī)治受傷的鳥:“凡鳥傷翅折足,喂之芝麻,仍嚼爛敷患處,即愈?!币粭l寫的是他觀察到的一種現(xiàn)象及對這種現(xiàn)象的思考:“胡燕巢嘗被雀奪,雀輒銜艾草葉致巢中,胡燕則不復(fù)來。豈艾性制燕耶?”蘇州多水,夏季多蛙鳴,沈周大概難以忍受這種聒噪,所以還有一條寫的是驅(qū)蛙之法:“蛙鳴聒人,以芝麻稭磨碎,順風撒去,則禁之?!?/p>

三、稗官野史遣生涯

沈周雖然沒有出仕,但是他交游廣泛。他關(guān)于送往迎來、唱和悼賀的詩歌,現(xiàn)存的有不下四百首之多。從這些詩歌中可以看出,不論是高官顯宦還是文人雅士,或者是方外僧道,都與他有所交往。這些人常常拜訪他,他也常常拜訪他們。沈周又愛讀書,除正經(jīng)正史之外,又愛讀一些稗官野史。從朋友那里聽來的逸聞趣事,從閑書上看來的怪力亂神,他都記下來,形成了《客座新聞》、《沈氏客譚》和《石田雜記》三本書。

沈周所記,大多都是當朝的事,其中有很多都是關(guān)于官員的。比如他曾記載過金吾衛(wèi)軍余李淳的一件事。李淳,湖廣茶陵(今湖南茶陵)人,是明武宗時內(nèi)閣首輔李東陽的父親。他年輕時,在渡口當船工,擺渡往來客人。有一個婦人,總是早上坐船到對岸,中午回來,晚上又來回一次,這樣持續(xù)了幾個月。李淳見她這樣,就問她原委。原來這個婦人的丈夫犯事坐牢,在對岸,她每天給他送飯,送完飯之后,又回來給公婆做飯。李淳非??蓱z她,就不再收她的船費。善有善報,一天,突然來了一個老頭兒,對李淳說:“你父母還沒有安葬,我給你找一塊風水寶地?!本椭钢蛔秸f:“你到那座山里,看到有白色狐貍臥著的地方,那里就是寶地,你可以悄悄把他們葬在那里,以后你們家就會發(fā)達起來。”當天晚上,李淳到山里,果然看到一只白色狐貍。那狐貍正在熟睡,李淳擔心到了天亮,這事被別人知道,就擺弄旁邊的柳枝,發(fā)出聲音,把狐貍驚醒。那狐貍醒來,“聳身三立”之后,跑開了。李淳就把父母葬到了那里。第二天,那老頭兒又來找他,他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那老頭兒說:“要等到狐貍自然醒來,那才是最好的。現(xiàn)在被驚醒了,預(yù)示著你們家以后會家道中落,不過你的兒子還是會坐到三公的位置?!焙髞砝顤|陽果然做了內(nèi)閣首輔,但他的二兒子李兆同夭折,大兒子李兆先也先他而死,“其驗如此”。這樣的因果報應(yīng),在沈周的記錄中,發(fā)生在普通人身上的也不少。

除了因果報應(yīng)的事,沈周還記述了很多忠孝節(jié)義的事。比如杭州錢塘縣有一個姑娘,定親之后還沒成婚,對方就死了。當時杭州的習俗,像這種情況,女方不必有任何表示,以后可以正常改嫁。但是這個姑娘,不僅服孝送葬,而且還要守制。記錄這些忠臣孝子、孝婦烈女的故事,表明沈周雖然內(nèi)心瀟灑,但是在社會問題上,他還是信奉儒家。

人事之外,沈周還做了許多筆記,講的是“奇怪的學(xué)問”,比如籠罩漆方、描錫方、仙補方、神仙造酒方,又比如治簇筋法、炒豬腸法、煮老雞鵝法、治疝法、茴香湯炒面法、造紅曲法、洗墨法、造醋法、砟稻法、生苔法、治痢并水瀉法,等等,不一而足。且看他的神仙造酒方:

三月三日采山桃花三兩三錢,五月五日采馬蘭花五兩五錢,六月六日采芝麻花六兩六錢,十二月八日取水,春分日作曲。杏仁一百個,白曲十斤,團如雞子大,紙裹吊掛七七四十九日。客來,取前水一瓶,放曲一塊,紙封瓶口,逡巡之間,已成酒矣。

且不說這酒味道怎么樣,僅僅是這做法,就夠新奇的。他的治疝法倒是很簡單:“用蛇床子加少麝香,煎湯薰洗,冷則易之?!彼性姟稇蜈w鳴玉疝疾發(fā)癰》,可見他的朋友趙鳴玉得過疝氣,不知道他當時有沒有把這種方法推薦給趙鳴玉。

除了上面的老農(nóng)老圃庖者醫(yī)者之事外,他還喜歡記述一些子不語的事情。比如下面這條,就有趣得很:“虎搏兔子,先于四圍撒尿,則兔不能出,以受其搏。獐子宿處,四圍自吐涎,留一門,虎從無涎處入搏,獐子跳去,虎多不能出?!庇浭鲞@樣的事,恐怕孔子看了都要忍不住笑他吧。

有一年生日,沈周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有親抱風脾,有弟未卜藏。眾憂紛填委,憯怛不能忘。況聞虜騎突,西北警邊防。吳中鴻方割,饑民負官糧。朝廷多外顧,私家亦遑遑。”憂國憂民之心溢于言表。無怪乎祝允明說他“神度所寄惟浣花耳”,“公學(xué)練《左氏傳》,平生語言義理,皆左與杜也”。大概他就是這樣一個體儒用道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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