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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瑞敏丨夏承燾任教太炎文學院鉤沉

竇瑞敏
2024-07-11 12:50
來源:澎湃新聞
? 上海書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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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應施蟄存的邀請,夏承燾抄選部分日記以《天風閣學詞日記》為名,刊于《詞學》創刊號。此后開始連載,從1981年第一輯到1992年第十輯,跨越十一年,除了第九輯因是“海外詞學特輯”,沒有刊載。《詞學》刊載的日記是1931年4月至12月(第一、二、三輯),1939年1月至12月(第四、五、六輯)、1940年1月至12月(第七、八、十輯)。

1982年,浙江古籍出版社來信,欲出版單行本。夏承燾遂選抄1928年至1937年的日記,為第一冊,1984年出版。《詞學》原本的刊載順序被打斷,前三輯所載既已印入其中,也無法繼續刊載1932年的日記了。1986年5月,一代詞宗夏承燾因病去世。他生前選抄的1938年至1947年的日記,即《天風閣學詞日記》(二),1992年才出版,《詞學》的連載亦隨之結束。除《詞學》外,《天風閣學詞日記》(1944年1月至3月)曾刊于《溫州師專學報(社科版)》1985年第三期。

1997年,《夏承燾集》(八冊)出版,第五、六、七冊為《天風閣學詞日記》。第五、六冊分別是1984年、1992年《天風閣學詞日記》之重印,疏失訛誤已糾正,新增1948年9月至1965年8月的日記為第七冊。2021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夏承燾日記全編》,凡十二冊,為研究夏承燾的生平、學術提供了豐富史料,對近代詞學研究有著極為重要的價值。

在夏承燾漫長的教書生涯中,以在杭州最久,以西湖最堪眷戀。然因之江遷校滬上,他也曾在上海有數年停留,期間短暫任教于太炎文學院、無錫國學專修學校(以下簡稱“無錫國專”)。《夏承燾年譜》(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因體量較小,對于任教太炎文學院之事頗為簡略。隨著《夏承燾日記全編》的出版,可知其始末及夏承燾的心路歷程。任教太炎文學院,或許與龍榆生有關。1928年9月,龍榆生開始在上海暨南大學中文系任教。因教授詞,他的興趣漸漸轉向詞,與朱祖謀的關系日益密切。興趣的轉變,促使了他與夏承燾的相識,《夏承燾日記全編》(1929年10月19日):

得雁晴武昌武漢大學信,知其本學期由廈門大學移席武漢。轉示暨南大學教員龍榆生沐勛二箋,愿與予締交,問《詞有襯字考》。又謂亦有意為詞人年譜,欲與予分工合作。燈下作一書復之。

時夏承燾在嚴州九中任教。1930年4月8日,二人初見,《夏承燾日記全編》:

早與垂平乘火車赴暨南大學訪龍榆生,值其上課,久坐方得見。榆生瘦弱不勝衣,陳書滿案,耽學不倦。用點后即同出,乘小汽車至北站轉電車赴虹口東有恒路德裕里謁見朱彊村先生。

不久之后,因邵潭秋(祖平)的介紹,從下半年起,夏承燾開始在之江文理學院任教,遷居杭州。滬、杭兩地交通便利,二人往來也更為頻繁。

1935年秋,因胡漢民的邀請,龍榆生赴中山大學任教,并邀時在之江的夏承燾同往。1936年5月,胡漢民去世。不久,“西南事變”起,龍榆生攜眷離粵。回到上海后,在國立音樂專科學校任教,但仍不足以維持生活,他的好友孫世揚便請他到蘇州的章氏國學講習會上課,以貼補家用。孫世揚(1892-1947),字鷹若,海寧人。肄業于北京大學。師承黃侃、章太炎。其生平事跡,具見邵祖平《海寧孫鷹若教授生平述略》(《邵祖平文集》,鳳凰出版社2021年)

當龍榆生回到上海的時候,章太炎已于6月在蘇州病逝,此時的講習會是太炎夫人湯國梨等人在承辦,其中艱難困苦,可以想見。這一年7月初,夏承燾返鄉,此前已三年沒有回家,直到9月中旬方返回杭州。11月14日清晨,夏承燾去參加章太炎的追悼會,遇到了太炎夫人湯國梨,說想要請他去蘇州國學講習會上課。次日,夏承燾與友人拜訪湯國梨,聽其談太炎身后及章氏講學會將來辦法。1937年,抗戰爆發,章氏講習會停辦。年底,夏承燾避亂返鄉。

1938年2月6日,夏承燾接到了李培恩的聘書,邀他赴滬任教之江。李培恩(1889-1958),著名教育學家。1928年起,任之江文理學院校長,后改為之江大學。次日回信,約定半個月后啟程,并致信龍榆生托租房。對于是否去上海,夏承燾還在考慮。9日,“十一時接李培恩電報,謂國文系無學生,屬暫勿去。連日躊躇,得此乃決”(按:為簡省計,本文中引文,未注明出處者,皆引自《夏承燾日記全編》)。次日,夏承燾致信龍榆生,告勿租屋。5月底,夏承燾再次收到李培恩的信,稱之江下年度大概仍須在滬開學,課程和人數有所增加,盼往滬襄助。8月中旬,龍榆生來信勸赴滬。19日,“家中轉來之江聘書,本年九月起,明年六月卅日止,薪仍舊。胡山源復片,謂賃屋大難,為此又甚躊躇,欲多作書托各友。內子謂到彼自可設法,平生作事不能明決,一大病也”。8月30日,夏承燾抵達上海,從此開始了滬上近五年的生活,直到1942年上海淪陷方離開。

12月底,《文匯報》《申報》皆刊載章氏講習會即將恢復、太炎文學院招生的消息。《申報》(1938年12月29日)《太炎文學院訊》:

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手創之章氏國學講習會,頃已遷滬恢復,分研究部、制言社、太炎文學院暨附屬中學三部,由章夫人湯國梨主持進行。太炎文學院暨附中已由董事長馬相伯、董事丁毅音、于右任等呈請教育部備案。該院暫設中國文學系、中國史地系、國文專修科。聘前中央大學文學院長汪東、中央大學史學系主任朱希祖、前中山大學國學系主任龍沐勛(按:即龍榆生)分任主任。所聘教授,均系學術湛深,夙負重望之士。業已登報通告舊生,招收新生。校址租定福州路河南路口五洲大樓,定于明春二月開學,全日上課。為顧全寒畯子弟,收費力求減輕,并設有太炎先生紀念免費學額,以資獎勵。又該會編印《制言》月刊第四十八期,定于一月中復刊。

1939年2月12日,夏承燾收到了太炎文學院的聘書,“孫鷹若世揚、沈子元延國送太炎文學院聘書來,詞曲學二小時,月送車費十六元”。太炎文學院師資匱乏,很多老師都是兼任,聘請夏承燾,既因湯夫人對其學識的認可,想來也與龍榆生有關。17日,夏承燾回信,論及課程安排事宜。25日,“接太炎文學院函,詞曲學教科改為古今體詩,星期六下午授二小時”。《上海資料匯編·文化卷》第三十五冊收錄《太炎文學院一覽》,據其中《太炎文學院教授名錄》,當時任教的有黃樸紹蘭、龍沐勛榆生、諸祖耿左耕、孫世揚鷹若、施則敬、王仲犖、郝立權昺衡、蔣維喬竹莊、夏承燾瞿禪、陳麒瑞等人,并附所任課程,夏承燾擔任的是“古今體詩”。

這一學期,夏承燾在之江開設的課程是《文心雕龍》、文學史、《史記》、詩選,共十二小時。3月4日,“午后三時,始赴太炎文學院講古今體詩二小時,聽者共廿余人,有年三四十者數人”。次日,夏承燾赴太炎文學院茶敘:

午后二時,赴南京路五洲大樓太炎文學院茶敘,晤孫景鄭、施則敬、王乘六、孫鷹若、諸左耕諸君。左、鷹報告蘇州太炎講學會經過,謂太炎為學宗旨在民族主義,文字語言與歷史為其主歸。湯國梨夫人席間滔滔動聽,謂太炎遺著尚有一大箱,存穹窿山。蘇州淪陷時,為一仆竊賣一空。中有考古泉及佛學者數種,皆未整理者,今遂不可問矣。王乘六君曾返蘇二次,載出其藏書七八箱,今存文學院中。

“孫景鄭”當為“潘景鄭”之誤。據《太炎文學院職員錄》,除施則敬外,其他人皆有行政職務,潘景鄭為圖書室主任,王乘六為事務主任,孫鷹若為秘書主任,諸左耕為訓育主任。此后夏承燾在日記中偶有關于上課的記載,3月11日,“早之江上二課。午后太炎文學院上二課,文學院學生彬彬有禮”。可見他對太炎文學院的同學印象是很好的。

在太炎文學院兼課一個月后,4月7日,時為無錫國專教務長的王蘧常來信,邀請夏承燾任教。9日,夏承燾赴無錫國專排定授課時間,星期三文學史三小時,星期五韻文選二小時。次日開始上課,“午后始赴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授二課。二三年級學生,程度似好。每周文學史、韻文選共五小時,合之江、太炎文學院共十九小時。雖亦勞頓,然較榆生每星期授卅余小時,尚不以為甚忙也”。實屬自我安慰了。夏承燾與夫人游淑昭沒有孩子,家庭負擔算不得很重。彼時的龍榆生因家累太重生計艱難,不得不到處上課,《苜蓿生涯過廿年》:

卻料不到“八一三”事變爆發,光華的校舍被毀了,音專也自市中心區搬到法租界來,人心皇皇的,大有朝不保夕之勢。后來雖然各學校都在租界內租著幾幢小房子,勉強的開了學,可是都為了經費竭蹶,對教授們減時減薪。大家為了迫于饑寒,只好拼命的去謀兼課,我也足足兼了五個學校,每周授課至三十二三小時之多。(張瑞田主編《龍榆生師友書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117頁)

盡管夏承燾在日記中對去哪個學校上課多有記載,但甚少涉及具體的授課內容。從太炎文學院肄業的王瑜孫,撰有《回憶夏瞿禪先生》,提及第一次課:

夏師擔任“古今體詩”,第一堂課在黑板上寫了“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幾個字,有的同學知道這兩句出自元好問的詩,但不明是何用意。夏師接著把“莫”字圈掉,換上“欲”字,一字的改動,意義全變,具體而生動地闡述了他的教學宗旨。不僅要欣賞美麗的鴛鴦,而且要學會怎樣來繡鴛鴦。開宗明義第一堂課,已吸引了很多學生。(方韶毅編《一代詞宗夏承燾》,文匯出版社2021年,48頁)

夏承燾論詞絕句有“欲把金針頻度與”之句,亦是此意。日記中關于太炎文學院上課的記載,僅有一次較為詳細,1940年5月31日,“太炎文學院講《孔雀東南飛》,教諸生作此詩韻例,其間文義分段與轉韻不合,似前人未嘗注意”。畢竟十幾年后,他在日記中嫌棄學生程度差,就是因《孔雀東南飛》,“晨上文學史一課。學生不知有《孔雀東南飛》,亦不知此故事”(1953年1月12日)。

任教三校的情況持續了兩三個月后,夏承燾便不堪忍受了。6月10日,“午飯天五家,久談,勸予專力以成《詞史》。今年因任三校教課,忽忽度日,《詞集提要》及《詞例》皆未著手。此初步工作未成,不能先寫《詞史》。下期當擺脫太炎文學院及無錫國專功課,期稍有成就。年已四十,不可再因循矣”。天五即吳鷺山,夏承燾至交,夏承燾第二任夫人吳無聞的兄長。任教三校需要耗費大量時間精力,以至著作無暇顧及,而自己已是不惑之年。對于年齡的清晰感知,增加了時不我待的焦慮與緊迫,也篤定了某些選擇。15日,之江課程結束。22日,無錫國專大考。24日,太炎文學院大考,“晤太炎夫人,意欲予下期連續,彼校學生于予頗有好感也”。如此看來,請辭也是很難的。

三校課程雖已結束,可惜完整的暑假也并不屬于他。7月12日,“無錫國專聘暑期功課,謝之”。第二天,王蘧常來電,“堅邀任國專暑期教課,不可強卻矣”。14日,“早七時始往無錫國專授暑期課,共六星期,《史記》、韻文五小時”。暑期課程還未結束,無錫國專送來了下學期的聘書,夏承燾歸還了,“恐任課過忙,無暇讀書。行年四十,不早著書,歲不我與矣”。次日,“瑗仲又送來國專聘書,只得受之”,實屬無奈。甚至開學初,他去拜訪王蘧常,試圖推辭,也沒有成功。

9月11日,太炎文學院開始上課。13日,之江開始上課。14日,無錫國專開始上課。夏承燾本學期在之江擔任《楚辭》、駢文、詞選、專家詞四門,無錫國專任詞學一門,太炎文學院大約依然是古今體詩。19日,收到家信,得知父親的病恐難痊愈。10月23日,早太炎文學院考試,午后之江上課,得家電,“大人病危,乘新安納輪歸”,隨即問船期準備返鄉。即便如此,燈下仍要出三校試卷。次日,龍榆生來電,雖不及送行,卻找來陳蒙庵幫忙代課。陳運彰(1905-1955),字蒙庵,況周頤弟子。25日,夏承燾乘船返溫。27日,抵達家中。31日,父親病逝。12月11日,夏承燾回到了上海。16日,與任銘善同訪陳蒙庵,“謝其代課,面致三百金,共代三校課六星期。并請仍代太炎學院、無錫國專課。其家收藏詞書碑板甚富,況蕙風弟子”。此時他身心俱疲,只能請陳蒙庵繼續代授太炎文學院、無錫國專。

到了新學期,1940年1月24日,太炎文學院送來了聘書,夏承燾拒絕了。次日午后訪龍榆生,“太炎文學院又囑榆生挽予,學生王君來,亦以為言。仍托榆生代辭。任課過忙,于人己兩無益也”。任課太多確屬實情,又不免流露出些許心灰意冷。2月10日,“接榆生函,謂太炎夫人屢勸予仍往太炎文學院任課,學生來請亦殷懇,不可過拂其意。午后孫鷹若來,不值,計亦為此事也”。次日,“作榆生復,才發而榆生來,強置太炎文學院聘約”。盡管他們關系密切,書札不斷,然而并非所有書信都能留存,《夏承燾日記全編》中保存了部分書信,卻未及此,《龍榆生師友書札》收錄夏承燾的信札僅此一封,茲錄如下:

榆兄惠鑒:

獻歲比惟動履如意。承二日教,殷殷至感。弟以課忙,辭太炎文學院講席,同時并辭無錫國專。前旬王瑗仲兄屢以為言,弟堅介蒙廠代庖,近無成效,勢不能拒彼就此。昨鷹若先生枉顧失迓,計亦為此事,極感不安。弟授課時間惟星期五下午三點鐘至五點鐘有空,如承文學院遷就排課,弟可勉效綿薄,否則仍乞兄為我代辭。不情之請,并祈告鷹若先生,求其俯原。連日忙于同鄉酬酢,二三日后當走詣。先此敬承。

著安。

弟夏制承燾頓首

二月十一日

孟劬先生文集已閱畢,遲日奉還。  

(張瑞田編,《龍榆生師友書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109頁)

在拒絕太炎文學院的同時,他也拒絕了無錫國專。由于龍榆生、太炎文學院多次誠意相邀,堅拒就顯得太不近人情,這封信留下了可回旋的空間,需要太炎文學遷就排課時間。這封信剛剛寄出,龍榆生就親自登門來勸了。龍榆生的堅持,或許因為他不只是任課教師,作為國文系主任,有責任為太炎文學院考慮,以至無法顧及好友的個人選擇。按照此后日記中的上課時間,太炎文學院的課程確實排在了星期五。

這一學期,夏承燾在之江之外,僅兼任太炎文學院,不再任教無錫國專。2月17日,之江開始上課,本學期開杜詩、《后漢書》、詞史、《文史通義》四門。大概由于答應得太過勉強,他在日記中多次表達太炎文學院上課的辛苦,“上杜詩一課,太炎文學院二課,殊憊”,“太炎文學院授課甚憊,欲辭去之”,諸如此類。3月初,夏承燾收到顧雍如的信,說燕京大學準備聘請他。8日,“接郭紹虞寄燕京大學聘書,副教授月薪二百七十元,自廿九年七月至卅年六月”。郭紹虞信中稱自己暑間南行,開學時可同去北平。這份邀請,在夏承燾已然疲憊的狀態中,提供了另一種的可能。

實際上,燕京大學的事從前一年就開始醞釀。1939年6月7日,“接郭紹虞燕京大學函,謂見予《白石行實考》,欲與予共數晨夕。擬來年邀予改就燕大教席,謂今年燕大以不放雍如返之江,不敢復拉予北行。紹虞蓄此意已久,意甚可感。惜北方情形未能了然,不敢冒昧離此耳”。此前二人已有書信往來。7月11日,“接郭紹虞函,問予燕京講席肯就否。因持過雍如商量,決俟下學年再定去就”。9月初,郭紹虞信中約夏承燾明年赴燕京。至年底,已基本說定。

收到燕京大學聘書的第二天,夏承燾就去找朋友打聽情況,得到的回復是“但去無他虞”。那天的報紙載北平缺糧,恐不免暴動,“晚過吳眉翁問去就,亦勸予行。謂上海后日亦至可慮”。晚間夏承燾回信郭紹虞、顧雍如,托定住房并商量開課事宜。10日,訪龍榆生,“商赴燕京事,彼亦勸予行,謂上海非樂土”。距離他堅留夏承燾繼續在太炎文學院任課,才剛剛過了一個月時間,態度迥然。夏承燾在龍榆生處見到了張爾田的信,問及對其文集有何意見,“歸來作一書候之,告北行,問彼方情況,奉一《虞美人》詞。決意離此,亦為欲見此老也”。二人已同信數年,從未見過。如此看來,想要見張爾田似乎也是北上的重要因素。第二天,李培恩邀夏承燾談下學期國文系的事情,托覓教員,并希望他能代理系主任。他拒絕了代理系主任,揣測或許與燕大的聘書有關。李培恩的消息確實靈通,距他收到聘書才過去兩天時間。22日,夏承燾收到張爾田的回信,“謂燕京大學現狀甚好,郭君聘予出于至誠,不妨一就。北平米糧貴有之,絕食則無其事”。1945年4月25日,夏承燾得知張爾田去世了,“張孟劬先生已以夏正初七日歸道山矣。去年在龍泉去一書,不得復,疑其衰疾,不謂遽爾有此。與先生通書七八年,未及一面。甚悔八年前北平之行,因循未果也”。1953年9月,夏承燾去北京開會,26日,去北大訪友,“北大新舍林木蒼翠,樓房皆古宮殿式,十余年前已應燕京大學聘,而不果來。過燕東園,甚念孟劬先生”。此生從未相見。

糾結是否北上的這段時間,夏承燾正在四處租房,因而對上海生活更加不滿:

上海住家與傭販為鄰,甚以為苦,極思早離此,即北方不能往,亦欲歸住雁山也。(3月11日)

在上海教書,道途奔走,甚以為苦。日來時時與內子、天五談雁蕩。前日吳雯留午飯,謂雁山此時滿山是春筍,予急止之,曰:“予魂夢欲飛矣。”(3月19日)

居上海甚郁郁,與內子無日不談雁蕩。(3月24日)

午后與內子往福煦路看一屋,內子甚苛求,為之邑邑。歸過夢禪,復看一屋,已為他人先得矣。在上海甚不適,往往為市人睚眥,恨恨不忘。(3月26日)

短時間難以改變的現實,魂牽夢繞的所在不易回去,換個環境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對于是否去燕京大學,夏承燾自己非常糾結,遲遲無法決定,詢問了眾多師友,然而每個人意見又不盡相同,猶豫中時間過去了很久。

在夏承燾“日來為北行事甚躊躇”之際,李培恩為挽留他,仍在不斷努力,或請人去游說,或以之江下學期改大學,文科將專注國文系,勸他打消去意。3月30日,夏承燾致信郭紹虞、顧雍如,約下期開《史記》《左傳》《楚辭》三門,并問住房事。4月19日,“接顧雍如掛號信,謂燕大今年要求住宅者奇多,屬予早來。此亦令人躊躇之一因也。李培恩今日告心叔,謂有信大罵雍如之邀予去,約予明日晤談。夜為此事夢寐不安,夢雍如與李絕交”。顧雍如比夏承燾早到之江半年,共事七年,同事中關系最為密切。1937年,顧雍如離開之江去燕大,李培恩希望他此后能返回之江。顧雍如既不能返回之江,又勸說夏承燾離開之江,被李培恩大罵委實不算冤枉。

李培恩的殷勤挽留中夾雜了些許道德綁架,“謂予去則心叔去,國文系將星散”,在原本就異常糾結難以決斷的夏承燾這里終究還是起了作用。從夏承燾夢見顧雍如、李培恩二人因他絕交,就可以看出這段時間他的心理負擔是很重的,以至形諸夢寐。如果因為他離開,導致之江國文系辦不下去,此等責任重大,任誰也無法承受。有些尷尬的是,他與燕京大學為此事已經書信往來很久了,“中途變卦,恐負郭君盛意,奈何奈何”。兩難之間,總有一方要被辜負。4月23日,“早發雍如掛號信,辭燕京大學聘,免培恩與雍如傷友誼也。培恩盛意誠可感,惟上海鵝籠雞塒之生活,甚不欲久居耳”。雖然他不想在上海久居,但也不能此時離開。不禁想起數年前,龍榆生邀他去中山大學,終未成行,以至于他在日記中感慨:“榆生嘉招三次,此番謂必能行矣,而仍不果。人生會合之數,信有定哉!”

在拒絕燕京大學不久之后,夏承燾收到了鄧廣銘的來信,“謂北京大學國文系欲聘予南行,惟昆明生活程度甚高,教授二三百元,不足贍家。來日局勢又不可知,問予肯就否。彼校國文系近由羅莘田君主持,予未與交往,當由恭三之介也”。第二天即回信謝絕。對比此前的猶豫數月,對北大的拒絕確實很干脆。既然他已在漫長糾結之后,選擇了繼續留在之江,那拒絕北大也是情理之中。5月15日,“接雍如信,燕京校長以之江當局面沮聘予,已準予辭,郭君亦諒予苦心矣”。此事終于塵埃落定。郭紹虞雖然體諒他的為難,后來的信中仍表露出許多遺憾。而燕京大學因夏承燾未能前往,改聘了梁啟超的弟弟梁啟雄。這期間還有一個小插曲,2月18日,任銘善來訪,“攜示云從湖南函,謂錢子泉欲邀予往湘師范學院,鍾山托予并挈心叔去,其實子泉并無書來也”。1937年11月底,夏承燾離開杭州之前,曾偶遇錢基博,臨行前特意去拜訪,十多年前二人在上海約翰大學曾有一面之緣。

6月7日,午后太炎文學院講二課,這學期的課程結束。21日,太炎文學院大考,“聞之諸左耕,謂下期將停辦,殆以經濟不繼也”。資金短缺,或許僅是一端。次日,夏承燾閱完考卷,他在太炎文學院的任教生涯也結束了。從1939年1月創辦,到1940年6月停辦,太炎文學院堅持了一年半。雖然夏承燾多次想推辭,但因為太炎文學院的誠意邀請、龍榆生的一再堅持,從始至終,他一直都在任課,除了1939年10月底因父親病重返鄉,請陳蒙庵代為授課。太炎文學院停辦之后,他與湯夫人行跡漸疏。多年后,湯夫人為完成章太炎遺愿,能安葬于杭州西湖區張蒼水墓旁,多次赴杭,時在浙江大學任教的夏承燾亦傾力襄助。湯夫人善詞,請夏承燾刪訂詞作。夏承燾在日記中摘錄了與己相關的數闋,并為題辭:

《影觀詞》皆眼前語,若不假思索者。而幽深緜邈,令人探繹無窮,又十九未經人道。清代常州人論詞,謂若近若遠,似有意似無意,此詞家深造之境,庶幾姜白石所謂自然高妙。洛誦再過,乃自悔早歲摹清真、擬稼軒為徒費氣力。壬辰閏五月,夏承燾題于秦望山中。

1952年7月22日,“作章夫人函,掛號寄還詞稿。在思想改造中寫此文,有兩重人格之感。由平生篤嗜此道,非盡關好應酬也”。

如果1940年夏承燾答應了燕京大學或北京大學的邀請,即使太炎文學院沒有停辦,他也無法繼續任教了,當然他的人生際遇也會改變。在他反復糾結的這段時間,龍榆生的人生遭遇了巨變。3月30日,汪精衛偽政府在南京開幕。31日,夏承燾聽聞龍榆生將要離開上海,大為驚訝,以至夜間不得安睡,“他日相見,不知何以勸慰也”。4月1日,“夜夢俞君實入蘇黨,醒知其不然,又復惘然。一月不見,有此大故,不能挽之使返,奈何奈何”。距離上一次相見并沒有一個月,也僅二十天而已。那天龍榆生勸他北上應燕京大學之聘,彼時的龍榆生應該已經準備離開上海了,只是沒有告訴他實情。之后二人沒有再見,所以對夏承燾而言太過突然。2日,《中華日報》登載龍榆生被任命為汪偽政府立法院立法委員,此時他仍在上海。原本夏承燾要去拜訪他,以雨不果,等第二天再去時,龍榆生“已于今早搭車往南京矣”。難以當面言說的,都寫在了信里,“接俞君函,謂胃疾大發,醫謂非休養不可,而家口嗷嗷,無以為活,出處之際,非一言所能盡云云”。這件事給了夏承燾極大的心理沖擊,“每日談俞君,念其臨行前如得晤予,予當極力挽之回”。如果那天他冒雨前往,是否能挽回,龍榆生的結局是否會改變,不得而知。后來龍榆生身在獄中,夏承燾關懷備至,并托請時在法院工作的潘希真幫忙保釋其出獄。自從龍榆生離開上海之后,二人雖書信不斷,而重逢終究不易,買醉西湖之約亦難以實現。

1953年9月21日,夏承燾從杭州出發去北京開會,晚七點四十抵達上海。次日清晨,冒雨前往上海博物館訪龍榆生,“一別十余年,已兩鬢繁霜如老翁矣”。這一年,龍榆生五十二歲,盡是歲月磋磨。短暫的相聚后,十一時,夏承燾告辭,十二時,大雨中上京滬車,這一天恰逢中秋佳節。北京之行前后近一個月時間,回到杭州后,他收到了龍榆生的信和詩,詩云:“最難風雨故人來,佳節匆匆罷舉杯。九死艱虞留我在,十年懷抱為君開。照人肝膽情如昨,顧影芳華去不回。今夕霸王臺下過,倘從云外一低徊。”

    責任編輯:黃曉峰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張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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