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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大火:一座廢墟的失憶與追憶
不落之城的陷落
北宋太平興國四年(979)五月五日深夜,困守國都晉陽的北漢末代皇帝劉繼元開城投降,五代十國中的最后一國落幕。趙氏皇帝終于實現了昔日“先南后北”的統一構想,半個世紀的亂世隨之結束,歷史將迎來陳寅恪先生所謂華夏文明演進的“造極”時代。
遺憾的是,晉陽城沒能見證這一黃金時代。
開城四日后(十日),宋太宗趙光義下令“毀太原舊城,改為平晉縣。以榆次縣為并州”,并將城中僧道和富戶遷至洛陽。又八天后(十八日),趙光義“幸太原城北,御沙河門樓。遣使分部徙居民于新并州”,旋即命令“盡焚其廬舍,民老幼趨城門不及,焚死者甚眾”。次年四月,太宗又下令,“壅汾河、晉祠水灌太原故城”。(《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〇)
經過火燒水淹,一千四百余年的北方名都徹底消失在地平線。半個多世紀后,歐陽修出使河東,他在《晉祠》詩中描述的晉陽故地已是另一番景象:
古城南出十里間,鳴渠夾路何潺潺。
行人望祠下馬謁,退即祠下窺水源。
地靈草木得余潤,郁郁古柏含蒼煙。
并兒自古事豪俠,戰爭五代幾百年。
天開地辟真主出,猶須再駕方凱旋。
頑民盡遷高壘削,秋草自綠埋空垣。
并人昔游晉水上,清鏡照耀涵朱顏。
晉水今入并州里,稻花漠漠澆平田。
這首詩作于“滕子京謫守巴陵郡”的慶歷四年(1044)。行人下馬拜謁的祠堂和渠中的潺潺泉水,就是李白曾贊美的“時時出向城西曲,晉祠流水如碧玉”。(《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晉水從晉祠之畔發源東流,主要分為兩支,南支徑直東流注入汾水,居于其北(陽)的城池由此得名“晉陽”,北支則經由大名鼎鼎的智伯渠(傳為春秋末年智伯裹挾韓氏、魏氏水灌晉陽城時所鑿)向東北流入城中,入城之門由此得名水門,又名水窗門,(《永樂大典》本《太原志》)李白大概就是由此攜妓“浮舟弄水”,向西南郊的晉祠駛去。
唐北都推想圖(尹鈞科《唐北都太原初探》)
李白與歐陽修不僅游覽路線完全相反,見到的景象也天差地別。在李白的時代,晉陽經歷東魏、北齊、北周、隋、唐的踵事增華,發展為東、中、西三城并列“汾水貫中城南流”的“天王三京”“雄藩劇鎮”。(《秋日于太原南柵餞陽曲王贊公賈少公石艾尹少公應舉赴上都序》)而歐陽修循著智伯渠北行,見到的已是一座廢墟。
晉陽化為丘墟,對北宋而言則是“凱旋”。趙匡胤在位期間,北宋相繼消滅南、后蜀、南漢、南唐,版圖只余北漢一隅。太祖曾兩次親征晉陽,皆無功而返,后暴崩于第三次北伐發動之初,其弟趙光義在“燭影斧聲”的疑云中繼位,立誓“太原我必取之”。太平興國四年的圍城,既是北宋第四次征討北漢,也是第三次御駕親征,即歐陽修所謂的“再駕”。
北征前夕,太宗也難免惴惴不安,私下里召樞密使曹彬來問:“周世宗及我太祖皆親征太原,以當時兵力而不能克,何也?豈城壁堅完不可近乎?”
晉陽,難道真是不落之城?
戰事進行得異常慘烈,御前護駕的數十萬弓弩兵一刻不停地輪班發射,“每詔給諸軍箭數百萬,必頃刻而盡”,“矢集太原城上如猬毛”,“矢石注洞屋如雨”。名將呼延贊時任鐵騎軍指揮使,攻城時沖鋒在前,剛要登上城頭就被守軍擊落,如此“及堞而墜者數四”。(《宋史·呼延贊傳》)
晉陽易守難攻,確實與“城壁堅完”有關。據中唐宰相李吉甫所撰《元和郡縣圖志》,晉陽城與晉陽宮墻皆高四丈(11.8米),《新唐書》也說晉陽城高四丈,而晉陽宮比晉陽城還高八尺。隋唐兩京中最為宏偉的洛陽,其皇城墻也不過三丈七尺(近11米),只有宮城高達四丈八尺(約14米),若晉陽宮高四丈八尺,則與洛陽宮并駕齊驅,若高四丈,則僅次于洛陽,仍高于三丈五尺的長安宮城。正是依賴這一城防條件,晉陽成為安史之亂時“三京”中唯一沒有淪陷的都城。
晉陽古城西城墻夯土遺址(筆者攝)
既然宋軍已經在五月七日“毀太原舊城”,為何又要在十八日“盡焚其廬舍”?隨著晉陽城化為灰燼,這個問題已永遠無法解答。同樣蹊蹺的是,趙光義登臨北城、居民強制遷徙與火燒晉陽發生在同一天內,盡管有朝廷出面組織(“遣使分部”),但仍發生“焚死者甚眾”的慘劇,這似乎說明,焚城的念頭是在某種情緒作用下突然涌現的。
晉陽城的地勢西北高而東南低,趙光義登臨的城北門樓正是全城的制高點所在,不僅晉陽城盡收眼底,甚至可以眺望遙遠的洛陽。從北魏的爾朱榮到東魏的高歡,從隋末的李淵到五代的李克用、石敬瑭、劉知遠,“晉陽之甲”曾一次次以居高臨下之勢席卷河南,使洛陽觸手可及。
或許,那天趙光義在晉陽城樓上也看到了汴梁?
凝視一座廢墟
自先秦以來,勝利一方將敵國的都邑人口遷徙擄掠、城郭建筑滌蕩銷毀從而“墟其國”者不可勝數,“頑民盡遷高壘削”的故事在十六國北朝更史不絕書。
北魏分裂后,舊都洛陽淪為戰場,侯景在河橋之戰“悉燒洛陽內外官寺民居,存者什二三”,(《資治通鑒》卷一五六)武定五年(547)楊衒之重返洛陽時,那里已經“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墻被蒿艾,巷羅荊棘,野獸穴于荒階,山鳥巢于庭樹”。(《洛陽伽藍記·序》)北周滅齊后不久,駐扎在北齊故都鄴城的相州總管尉遲迥一度聯合舊北齊勢力叛亂,時任大丞相的楊堅為絕后患,下令焚燒鄴城,“移相州于安陽,其鄴城及邑居皆毀廢之”,(《周書·靜帝紀》)九年后,隋平陳,隋文帝故技重施,將六朝古都建康“平蕩耕墾”,(《隋書·地理志下》)夷為平地,于是“建康為墟”。
然而,長期作為霸府別都的晉陽竟成為一個異數,不僅躲過毀城噩運,而且成為隋初僅次于京師長安的“大都邑”。(《隋書·經籍志四》)《元和郡縣圖志》記載晉陽城規模稱:
府城,故老傳晉并州刺史劉琨筑。今按城高四丈,周回二十七里。城中又有三城,其一曰大明城,即古晉陽城也,《左傳》言董安于所筑。城中又有三城,其一曰大明城,即古晉陽城也……高齊后帝于此置大明宮,因名大明城……城高四丈,周回四里。又一城南面因大明城,西面連倉城,北面因州城,東魏孝靜帝于此置晉陽宮,隋文帝更名新城,煬帝更置晉陽宮,城高四丈,周回七里。又一城東面連新城,西面北面因州城,開皇十六年筑,今名倉城,高四丈,周回八里。
府城和三座小城構成了一個層累堆疊且不曾中斷的城市史脈絡,從趙簡子家臣董安于肇建城池,到歐陽修聯想的“戰爭五代幾百年”,它承載了春秋至隋唐的歷史遺產,但并不屬于其中任何一個王朝或君主,而是銘記了無數個事件與人物。在中國歷史的上半場,晉陽城一次次成為高光時刻的歷史舞臺,最終,它本身也化作了這段漫長歷程的記憶豐碑。
晉陽府城三小城推測圖(愛宕元《唐代地域社會史研究》)
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晉陽城的“秋草自綠埋空垣”才顯得格外殘忍。如巫鴻所說,與建立在宏偉石質結構建筑遺存上的歐洲廢墟觀念不同,古代中國對廢墟的理解是建立在“取消”這個觀念之上的:“廢墟所指的常常是消失了的木質結構所留下的‘空無’,正是這種‘空無’引發了對往昔的哀傷。”(《廢墟的故事:中國美術和視覺文化中的“在場”與“缺席”》)
秀榮(今山西忻州)人元好問就曾凝視這座“空無”的昔日首府:
西山萬古壯陪京,一日汾流入廢城。
浩浩市聲爭曉集,畇畇原隰但秋耕。
晉公老去詩仍在,越石亡來恨未平。
千尺浮圖暮煙底,瓦盆濁酒為誰傾。
此詩題為《太原古城惠明寺塔秋望》,與歐陽修一樣,元好問也是在秋天走入這座廢墟。
登臨晉陽古城西墻東望(筆者攝)
晉陽西側從屬于呂梁山系的一段山脈稱為西山,大致呈東北-西南走向,近些年考古學者逐漸探明晉陽古城的城垣分布,值得注意的是,南北向城墻及重要建筑遺跡軸線全部呈北偏東18度。考慮到六朝建康城北偏東24.6度的中軸線正與城西長江的流向平行,(張學鋒《所謂“中世紀都城”:以東晉南朝建康城為中心》)晉陽城的傾角應該也與西山山脈和汾河故道的走向相平行。經過東魏以來歷代的經營,西山已成晉陽郊外盛景,有蒙山開化寺、龍山童子寺、天龍山寺等十余所石窟及寺,敦煌石室發現有三藏法師《題童子寺五言》云:“西登童子寺,東望晉陽城。金川千點淥,汾水一條清。”西山與汾河之于晉陽,正如邙山與洛水之于洛陽,鐘山與大江之于建康。
晉陽古城城垣分布(《考古簡報》)
東晉建康城復原圖(張學鋒)
西山與汾河亙古不變,但元好問目睹的陪京已經是一座廢城。觸發懷古之情的是惠明寺里的一座舍利塔,又稱阿育王塔。此塔建于隋文帝仁壽年間,太平興國四年焚城時毀于大火,據說后來廢墟上常有“靈光”顯現,于是宋真宗下令重建木塔,高二百七十尺,咸平二年(999)木塔毀于雷電,四年后,朝廷主持重修,改建為磚塔,高一百五十尺,時任河東路經略安撫使的呂惠卿為之撰寫塔銘。在碑銘中,呂惠卿頗顯心虛地對舍利塔的屢建屢毀給出解釋:
唯我太祖皇帝以天授人與,既來四方矣,而劉氏獨據太原,當是時,舉天下之力以定一國,宜無不克者,而承鈞以漢祀為辭,則終其身不為之加兵。至乎繼元迷不知變,我太宗皇帝親討不享,城雖被拔,猶且力拒,亦為之卻師以開其降,遂脫一國之民死,則我一祖一宗之至德深仁亦曠古之罕見者也。則我有宋國祚之長遠,雖與佛日照臨于無窮豈不宜哉!
在呂惠卿看來,太祖“舉天下之力”三征北漢不克,不是不能,而是有心保全北漢宗廟香火,北漢投降前夕,太宗親自在城南督戰,彼時“士奮怒,爭乘城,不可遏”,據說太宗擔憂軍隊失控屠城,“因麾眾少退”,(《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〇)此即所謂“脫一國之民死”。呂惠卿認為,正因為一祖一宗對太原“至德深仁曠古罕見”,所以大宋國祚無愧于“與佛日照臨于無窮”,惠明寺塔的屢毀屢建就是明證,隨著易于受災的木塔改建為堅固的磚塔,這一見證將永遠矗立在晉陽故城。
遺憾的是,改建后的磚塔又在元末毀于戰火,明初重建時改為磚砌藏式喇嘛塔,后經清代維修留存至今。在近代移入晉祠之前,呂惠卿撰寫的塔銘一直存放在舍利塔旁,元好問一定讀過。事實上,元好問的另一首長詩就是對呂惠卿歷史敘述的徹底反駁:
惠遠祠前晉溪水,翠葉銀花清見底。
水上西山如臥屏,郁郁蒼蒼三百里。
中原北門形勢雄,想見城闕云煙中。
望川亭上閱今古,但有麥浪搖春風。
君不見,系舟山頭龍角禿,白塔一摧城覆沒。
薛王出降民不降,屋瓦亂飛如箭鏃。
汾流決入大夏門,府治移著唐明村。
只從巨屏失光彩,河洛幾度風煙昏。
東闕蒼龍西玉虎,金雀觚棱上云雨。
不論民居與官府,仙佛所廬余百所。
鬼役天財千萬古,爭教一炬成焦土。
至今父老哭向天,死恨河南往來苦。
南人鬼巫好禨祥,萬夫畚鍤開連岡。
官街十字改丁字,釘破并州渠亦亡。
幾時卻到承平了,重看官家筑晉陽。
廢墟之旅又一次從晉水與晉祠(惠遠祠)開始。望川亭在晉祠懸甕山(西山諸峰之一)上,傳說始建于北齊。西山是眺望晉陽城的絕好處所,北齊文宣帝曾登西山童子佛寺望并州城,問曰:“此何等城?”侍臣回答:“金城湯池,天府之國。”(《北史·唐邕傳》)而元好問在山上望到的,只有春風中搖曳的麥浪,“故宮禾黍”這一經典的廢墟意象在晉陽得到了極度貼合的重現。
在元好問看來,北漢的投降并非無血開城,劉繼元(薛王)雖降,但晉陽百姓不肯降,仍以屋瓦為武器抵抗到底,而晉陽大火則是赤裸裸的報復。來自南方的征服者迷信鬼巫禨祥,焚毀晉陽仍不罷休,像傳說中秦始皇開鑿秦淮河以泄斷“金陵王氣”一樣,征發“萬夫畚鍤開連岡”,不僅如此,在汾河東岸唐明村上新建的并州城(即今日太原舊城的前身)又一律將十字街改為丁字路,目的是徹底“釘破”并州龍脈。晉陽的毀滅沒有換來趙光義與呂惠卿所期待的“國祚無窮”,恰恰相反,中原北門頓失“巨屏”,河洛腹地向契丹與女真洞開,北宋終于與并州同歸于盡。
值得注意的是,兩首詩都提到了舍利塔的崩毀——“千尺浮圖暮煙底”“白塔一摧城覆沒”——這絕非偶然。前文已經提到,在元好問重訪廢墟時,舍利塔已被改建為更加堅固的磚塔,但在元好問的眼中,這座新塔宛如不存在。事實上,這類“反事實”敘述在詩中比比皆是,北漢百姓在開城后的繼續抵抗與“釘破并州”之說不見于任何史籍,很可能是經由詩人進一步演繹的某種民間傳說。盡管于史無據,但它承載了一種與北宋官方截然相反的歷史記憶,在這種記憶里,晉陽從未被征服,更不會隨著舍利塔的重建而被征服者所利用,因為真正的惠明寺塔已經在晉陽大火中徹底消逝。
阿育王塔(常盤大定、關野貞《中國文化史跡》)
阿育王塔今貌(筆者攝)
何處讀殘碑
目睹遺跡對于懷戀并州鄉梓的元好問來說是無比殘酷的,這種情感與明清鼎革后張岱目睹西湖慘象時的崩潰情緒有相通之處:
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湮沒,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吾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
與張岱一樣,元好問也不止一次地在夢中重建晉陽,不同的是,張岱畢竟見過西湖最美好的樣子,故而在目睹廢墟后“急急走避”,退而撰寫《西湖夢尋》,而晉陽在元好問出生前二百年已化為焦土,他只能“想見城闕云煙中”——一座被浮想承托的海市蜃樓。
張岱的著述傳承了古典中國的一種古老傳統,如楊衒之撰寫《洛陽伽藍記》一樣,通過文字承載回憶,使一座城市獲得不朽。遺憾的是,晉陽城永遠失去了這種可能,太平興國四年的大火不僅摧毀了城郭中的木構建筑,而且磨滅了與之相關的歷史記憶。
金朝大定年間《重修九龍廟記》碑載(嘉靖《太原縣志》):
《丁氏談錄》云:“興國中,既克太原,遷其民畢出,萬炬俱發,一夕焚蕩,蔑有遺者,以故五代已前金石之文在故城者,悉無所得。”
《丁氏談錄》即《丁晉公談錄》,是北宋潘汝士筆錄宋真宗時權臣丁謂言談的一部筆記,多載太祖、太宗及真宗朝掌故,此書篇幅極短,《九龍廟碑》的引文不見于今本《談錄》,很可能是一條佚文。
據丁謂所說,不僅晉陽的宮闕府寺被“一夕焚蕩”,承載歷史記憶的金石碑刻也隨著“萬炬俱發”而被徹底毀滅。這一信息已經被考古證實。在晉陽西城墻“水窗門”附近探溝中,距離地表2.2米發現了大面積紅燒土層,其中夾雜大量炭粒,建筑遺跡疊壓在紅燒土下,正是火燒晉陽的遺跡所在。(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晉陽古城2002-2010年考古工作簡報》)近年考古學者又發掘了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確定為唐五代佛寺遺址,在碑廊附近發現的碑刻碎石堪稱觸目驚心,保存稍好的一塊依稀可讀:“善之祥兼固□」□即隋之晉陽宮□」□特命良工塑北方」雄翼也武皇”。“武皇”即李克用,由此推測,佛寺的營建時間當不早于后唐,且其舊址與北朝至隋唐的晉陽宮有關。(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山西太原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發掘報告》)
“隋之晉陽宮”殘碑(筆者攝)
拓本(《發掘報告》)
我們無從得知后唐的佛寺為何會建立在隋唐的晉陽宮舊址。據日本學者愛宕元研究,晉陽城內西北角的倉城是節度使府所在,很可能在晚唐五代“方鎮為國”的過程中被納為北漢的宮城,若如此,則倉城之東的晉陽宮舊址或許曾有所縮減,但也只是推測而已。
后人的茫然正是毀城者希望達到的效果。54塊殘石的破碎程度幾近于殘渣,絕非一般災害、倒塌或擊砸所能做到,這說明破壞者以徹底毀滅文字為目的,對石碑進行了不計人力成本的持續擊打。前文曾提到,宋軍對晉陽城曾進行兩次破壞,分別是五月七日的“毀太原舊城”和十八日的“盡焚其廬舍”,現在看來,前者針對的是城中的府寺宮觀,后者針對的是一般民居,“五代已前金石之文”的破壞應該在七日已經展開。
二號建筑基址殘碑(《發掘報告》)
許多承載晉陽城高光時刻的遺跡似乎都在宋元之際被歷史封存,比如蒙山開化寺大佛。據《北史》,北齊皇帝曾在晉陽西山開鑿大佛,“一夜燃油萬盆,光照宮內。”如此巨像,卻在五代以后湮沒無聞,毫無蹤跡可循,直到1980年,文物工作者王劍霓才在文物普查時重新發現,佛首已經崩毀,即便如此,佛像殘高仍達46米,是北朝規模最大的摩崖造像。
蒙山大佛發現之初(李裕群《晉陽西山大佛和童子寺大佛的初步考察》)
蒙山大佛今貌(筆者攝)
學者對大佛的研究建立在一塊已經不存在的五代后晉《重修蒙山開化莊嚴閣記》碑之上,碑中稱:“據傳記,開化寺北齊文宣帝天保末年,鑿石通蹊,依山刻像”,李裕群推測,北漢碑所依據的“傳記”很可能是北齊后主天統五年(569)所立的《蒙山碑》,這塊石碑也已經不復存在。經過考古與修復,蒙山大佛已經作為景區向公眾開放,在大佛腳下的佛閣基址上,存有一對來歷不明的碑刻龜趺,其中一個風格頗有六朝韻味,可惜碑身已是一片虛無。
佛閣前的殘碑(筆者攝)
“殘碑”總引人無限遐思。顧炎武《與胡處士庭訪北齊碑》詩云:“相與讀殘碑,含愁吊今古。”今天的太原城已無北齊碑可讀,但仍不斷有人努力接續今古記憶之間的記憶斷裂,比如前文提到金代村民所立的九龍廟碑:
《晉陽志》云:“九龍廟在晉陽故城北郭,平晉縣西二十里,面汾水,負蒙山,左顧沃野,右挾崇墉,嘉樹結陰,柔桑環翠。鄉人有言曰:曩昔玄武之舊基也。太平興國四年,以城隳廢,悉被焚毀。既而班白好事者憫其除蕩,即于故處剏建九龍廟、風泊堂、西神宇各一。以其西有龍崗風谷,仰沾潤之德,畏皷動之威,及蠶繅之功,當世急務,邦人因而祠之,請謁祈禱,繼繼不絕。”按北齊武定初置晉陽、大明二宮,隋唐踵麗增華,北有玄德門,又北即玄武樓,樓下有門通城外,其玄武神昭然有自來矣。清河四年移晉陽縣于汾東,而城中置龍山縣。《志》云凡寺觀祠屋在太原境內,取其城中及郭外有古額,及故事可征、棟宇宏大者載之。
碑中引用的《晉陽志》未能傳世,從引文來看,很可能是北宋毀滅晉陽城后誕生的一部地理志書,其用意與《洛陽伽藍記》相近,希望盡可能記錄下晉陽尚有掌故可稽的寺觀祠屋,九龍廟就是其中之一。
據《晉陽志》作者對當地百姓的訪問,晉陽大火之后,幸免于難的斑白老人不忍晉陽宮北的玄武樓淪為廢墟,集結鄉人建起了九龍廟。但據后文所述,金朝皇統七年(1147),城北風谷河泛濫,廟被沖毀,三十年后,鄉人在術士的指導下擇地重建廟宇,遂立此碑。
九龍廟戲臺(筆者攝)
這同樣是一方不復存在的石碑,也是有關九龍廟的唯一早期文獻。按照金碑的記述,初建時廟內供奉的是“玄武神”,而到清代以后,一個新興的傳說逐漸占據主流,即廟中祭祀的主神是北齊神武帝高歡之妻、武明皇后婁昭君,這一傳說最終成為九龍廟對外宣傳的“定本”。從玄武樓的廢墟到九龍廟的興起,再到婁太后這位晉陽城昔日女主人的回歸,是一場持續千年的記憶接力,也是與晉陽大火的永恒對抗。
趙光義焚燒晉陽之際,西郊的晉祠也隨之被毀,經北宋官方主導重建的晉祠,所祭祀的神靈除唐叔虞外,新出現了一位“女郎”,自仁宗時代尊封為昭濟圣母后,圣母“喧賓奪主”,成為后世晉祠的主神。按照晉源地區的傳統習俗,舊歷七月初四至十四舉行圣母出行儀式,將神像迎至晉源城(建立在晉陽古城遺址之上)中諸廟祭祀,唯獨進九龍廟時規矩特殊,轎子必須倒過來,使圣母脊背朝前,倒著抬進廟,否則轎桿就會折斷。對此,人類學者張亞輝的解讀引人遐思:“不論九龍圣母究竟是誰,這個廟最初建立都和當地人對宋以前的晉陽故城的懷念有關系,圣母倒進九龍廟一事也說明,她的確對晉陽故城有某種難以言表的愧疚。”(《水德配天:一個晉中水利社會的歷史與道德》)
若以學界最為通行的時代分期而論,魏晉至隋唐為“中古”,北宋以降則步入“近世”,那么,晉陽城便是中古時代最后一座毀于戰火的都城級城市。近些年來,長安、洛陽、建康等古都的面貌逐漸清晰起來,一方面得益于考古進展的逐漸深入,另一方面則因為相關的文字史料頗為豐富,其中,漢魏洛陽城因有《洛陽伽藍記》傳世,已經可以畫出里坊分明的平面復原圖,但晉陽的情況則相形見絀。
或許很少有人了解,著名的流行歌曲《煙花易冷》的靈感就來自《洛陽伽藍記》。在哈佛大學《華語流行音樂》的座談會上,方文山說起初讀《洛陽伽藍記》的震撼:“那個年代居然有人用文字當作紀錄片。”遺憾的是,晉陽恰恰因文字記憶的損毀而永遠失去了紀錄片式重返現場的可能,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沒有任何人可以“重筑”晉陽——這種可能性已經與太平興國四年的那場大火一起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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