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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城市|餃子修正主義
今年6月初去了一次波蘭。身為東北人,波蘭兩道特色美食總要嘗一嘗。最主要的理由是,這兩道食物在東北都有對應物:一個是波蘭的酸菜,一個是波蘭的餃子。
波蘭酸菜與中國東北酸菜相去不算太遠,核心差別是食材。東北酸菜用大白菜腌漬,波蘭酸菜的食材是卷心菜。烹飪方向上,波蘭的做法近于漬菜粉,但更酸更咸。
因為做法有交集,在波蘭吃酸菜還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親切。餃子可大不一樣。
在波蘭,餃子的地位非同凡響。波蘭古都克拉科夫每年有“餃子節(jié)”,期間平均每天消耗掉3萬個餃子。克拉科夫老城北面,有個相當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面像上海的菜市場一樣,有很多小食店。其中就有餃子店,嘗了嘗,味道相當“特別”。
2024年6月,宋金波在波蘭吃到的餃子。 作者供圖
特別之處首先是餃子餡。除了豬肉餡外,波蘭餃子還有奶酪餡、菌餡、土豆餡、蘋果、草莓及各種水果餡,做法分蒸和烤兩種。
醬料一般是酸奶或蕃茄醬、香菇醬。關(guān)鍵在于:絕對沒有醬油!
直到四十多歲,我一直堅信,東北人吃餃子都是蘸蒜泥+醬油+醋。前不久在一個東北人士為主的微信群聊起這個問題,發(fā)現(xiàn)東北人自己吃餃子蘸料才叫五花八門,分歧遠大于方言。“醬油黨”和“醋黨”的分歧,在東北普遍存在。
餃子蘸料食用,是東北的習慣。
有個著名段子說,上世紀90年代,南方小伙小王,打算在內(nèi)地開設(shè)一家肉類加工廠,廠址選在內(nèi)蒙古北部的一個盟。一天晚上,小王去當?shù)匾患绎埖瓿燥垺E赃呉换锶嗽谄鸷搴染?。小王點了盤餃子吃了起來,結(jié)果包間里有個人出來上廁所,路過小王桌子時,見他吃餃子不蘸醬油便問了起來。原來當?shù)厝顺燥埧谖侗容^重,吃餃子通常要蘸醬油或蘸醋。小王是南方人,口味偏清淡,不愿蘸醬油。雙方?jīng)_突起來。卻不料對方是當?shù)鬲z警,當下把小王捉將起來關(guān)進牢去。小王接受審訊時,當班獄警問他因為什么事進來,小王一臉無奈地說:“吃餃子沒蘸醬油!”
這個段子真?zhèn)坞y辨。還有一種說法,此事發(fā)生于“民國21年”,倒霉的家伙是浙江商人——反正來自南方無疑。
東北家庭包好的餃子,放在高粱桿蓋簾上,隨時可以下鍋。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我愛吃餃子,可并不喜歡自己包,嫌麻煩。很多東北人推崇的“親手包餃子”的樂趣,我始終不能體會。從小在家里,包括弟弟在內(nèi)的全家人上陣,我至多做做把揪下來的面劑子(一小段面塊)揉圓以備搟面,以及燒水煮餃子之類工作。都是流程中技術(shù)含量最低的事兒。幸好我自小愛玩火,煮餃子樂在其中。
餃子是東北為數(shù)不多拿得出手的食物單品之一,大概僅次于燒烤。對它的口味如何評價另說,我倒是親眼看到過,東北餃子如何在異鄉(xiāng)反客為主。
1996年,布達拉宮下航空客運站對面,有一個河南餃子館。這也是拉薩當時唯一大點的餃子鋪。這家餃子鋪的生意好到爆,不過對我來說,味道實在難以恭維。
到1999年,拉薩開了家“東北餃子城”。從此之后,那家河南餃子館一蹶不振,哪怕地理位置奇佳,也只勉強維持。新開的東北餃子城,除了餃子大餡多,包餃子的廚房操作間還是當時難得一見的透明開放式,餃子從和面到出鍋一覽無遺。老板娘每天打烊前,會把客人吃剩的餃子裝到干凈塑料袋里,給街上流浪的當?shù)匦『骸?/strong>這是溫和然而深入人心的品牌營銷,不可能想象會在那家河南餃子館發(fā)生。沒過兩年,東北餃子城開了分店,生意一樣奇好。
我猜,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包括南方人,都很難接受波蘭餃子的口味,但畢竟吃到波蘭餃子的機會少,不至于讓人產(chǎn)生波蘭餃子“欺世盜名”的憤慨。
眾所周知,餃子在東北食物譜系中,也是圣物一般的存在。老派俗諺說,“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北方大體如此,江南一帶可就未必。
每年春節(jié),朋友圈里都能看到若干“申明”:“我們過年不吃餃子”。多出自南方朋友之手,一般是中南和東部沿海,更南的兩廣人士反而不那么在乎。如果是上海人,更會直接嘲笑:“阿拉上海寧過節(jié)啥辰光要喫餃子啦?”
這種申明針對的是,電視臺或報上常見的“某某佳節(jié)又到了闔家吃餃子的時候”的官方祝詞。被莫名代表的感覺當然不好,就算有些上海朋友愛吃餃子,也不是儀式感必須。于是有了被錯怪甚至被北方來的冷風強迫的委屈感,不發(fā)言聲明一下仿佛難以痛快。
東北人既然是中國最好的餃子提供者(這一點總歸有異議,暫且擱置),不免也要為餃子分擔些額外的揶揄。比如,經(jīng)常有段子講,東北人除夕吃餃子,端午吃餃子,冬至吃餃子,立春吃餃子……這說法有些促狹,也不十分準確。即便像我這樣的餃子愛好者,其實在上海兩個月都未必吃一回餃子,至于形形色色的節(jié),能想起來就不錯了,誰在乎吃什么。
食物經(jīng)常被當作某種區(qū)域文化的代表,成為一種歸屬感的凝結(jié)核、寄托物,但也會因而變成某種排斥疏離情緒的對象。
爭議發(fā)生在很多食物的吃法上。人們對自己自幼習以為常的料理或進食方式充滿自信。不同吃法不僅是文化的觸碰,有時簡直是穿越平行宇宙級別的異教徒?jīng)_撞。
我第一次到江南,確切說,是到長沙,早晨起來吃了一個荷包蛋,加了糖的荷包蛋。我?guī)缀跹矍耙缓冢@是什么搞法?多年來清純可嘉的雞蛋,被調(diào)教成肉欲逼人的尤物,心痛得很。
一張白紙好畫畫,完全陌生的食物,腦袋里沒有幼年味道的思想鋼印,反而可能更容易接受。“沒吃過的食物”和“沒這樣吃過的食物”,哪一個更具別扭的風險,委實難說。比“野蠻人”更難接受的是“修正主義的文明人”。所以,每一次關(guān)于食物“正統(tǒng)性”的纏斗,諸如餃子蘸醋還是蘸醬油,粽子到底裹什么,湯圓到底什么味,豆腐腦是咸還是甜……激烈程度可能超過讓人嘗鮮折耳根。
捍衛(wèi)正統(tǒng)的沖動,很少發(fā)生在平淡或衰落之地。西安人為了羊肉泡饃、油潑扯面做法爭吵不休的場面少見,東北人也不在乎隨便把什么餡塞到餃子里。四川人甚至連麻辣燙的主權(quán)都輕描淡寫讓給了東北人。與之類似的是方言。南昌人、潮汕人都沒有過方言衰微的煩惱,但上海、廣州會。文化主體性的焦慮不是每個地方都有,捍衛(wèi)傳統(tǒng)符號的動能需要資格與條件。對飲食修正主義的批判,對純正文化血脈的維護,與其說是歷史傳統(tǒng)的慣性余波,毋寧說是一種成長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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