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高明勇對話丁永勛:“書店”的生命力在能否創造新價值
政邦茶座>>
3月,曾有“京城文化坐標”之譽的風入松書店,在北京大學“南門”外重新開業。
據了解,老風入松書店由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王煒于1995年創辦,以高品位的選書標準和濃郁的學術氛圍備受關注,書店于2011年與讀者暫別。
此次風入松的重新回歸,不僅僅對北京這座城市,對人文氛圍的構建,都被寄予更多的期待與關注。
本期政邦茶座,邀請到風入松書店的主理人丁永勛先生,他既是老朋友,之前與我一樣,都曾長期從事評論寫作。
本期政邦茶座嘉賓:丁永勛 知名評論人,資深媒體人。北京風入松書店主理人、首席選書人。
政邦茶座主持人:高明勇 政邦智庫理事長
高明勇:“風入松”此次“歸來”,重新進入公眾視野,作為主理人,這幾個月的時間,經歷了很多的外界關注和媒體報道,最大的感觸是什么?
丁永勛:最大的感觸,在今天開一個書店,可能不是一個“好生意”,但絕對是一個“好事業”。尤其是對于愛讀書、享受分享樂趣的人來說,可以創造一個空間,讓更多好書與愛書的人相遇。在籌備書店的一年和經營的這三個月,感受到公眾對好書、對好書店的需求超乎想象。
雖然不斷聽到有書店因為各種原因關閉的消息,但也有更多新的、不同類型的書店開業。問題的關鍵,不是“書店”不行了,是“書店”是否在賣書之外創造了不可替代的新價值。比如有知識體系的圖書展陳、有主張的好書推薦、讓人靜心的閱讀環境,甚至一個休憩、約會、打卡的地標。
高明勇:作為九十年代進入校園的“北大人”,“風入松”三個字,意味著什么?時隔二十年,有什么變化嗎?
丁永勛:“風入松”跟北大是天然地聯系在一起的。我們有個理想,一個好大學,周圍至少要有一家好書店,國外的著名大學都是如此。那時候風入松就是一個地標和接頭地點,也是“第二圖書館”。
另外,風入松也是國內最早的一批民營書店,是最早可以隨便看書、提供開放式陳列和閱讀環境的書店。跟圖書館和傳統的柜臺式書店相比,它最大的特色是按照知識體系的選書和開放式取閱的展示方式,以及可以隨便翻看,買不買都可以的氛圍——這是記憶最為深刻的地方。這些“傳統”,新“風入松”都盡量保留發揚,并根據年輕讀者的需求,增加一些新的設施和服務。
高明勇:我也記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到“風入松”書店的情形,北大南門外,沿著樓梯拾級而下,在樓梯拐角處,抬頭看到書店的標語,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那句詩“人,詩意地棲居”。我是學中文的,當時看到這句詩,還是猛地讓人一驚,是種驚喜。你怎么理解?
丁永勛:“風入松”是一個優美的詞牌名,三個字本身就能帶來自然、靜謐的氛圍,而“人,詩意地棲居”,又來自西方詩人和哲學家,可以說,中西融合又完美契合。
這句話來自荷爾德林的詩,原文是“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后來海德格爾在闡述自己的哲學觀時,引用并發揮了這句話,甚至寫了一本書(編者注:《在通向語言的途中》)。他們的原意,是在工業革命和二戰前后那個時代,人需要用閱讀和思考,用接近自然的生活方式,防止人為技術所累、為工業化的規制所累。
換句話說,也就是希望在一個靈魂漂泊的時代,找到一個歸依之處,來安頓自己的心靈。這個尋找的路徑,就是自然→思想→閱讀→書籍,因此把這個意象和一家書店結合在一起,就比較貼切。
高明勇:不少知名大學的旁邊都有一些特色書店,比如北大、清華附近的萬圣書園、風入松,比如南京大學附近的先鋒書店,我記得當年讀書時,南京市廣州路門口的先鋒書店,被學生們成為“南大的第二圖書館”。我之前也寫文章談過自己的“城市觀”,“要想了解一座城市的煙火氣,像當地人一樣在家門口吃個早餐,像當地人一樣在廣場晨練,像當地人一樣在夜市上吃個宵夜。要想了解一個城市的精氣神,就去逛逛這個城市的大學、書店和故居。早餐、晨練、宵夜,大學、書店、故居。這六個要素,構成了我對一座城市的丈量、觀察、思考與想象的方法論。”(《城市文脈的掌紋與溫度》)你如何看待書店與大學的關系?
丁永勛:確實,一所好大學,周圍一定要有一家甚至好幾家好書店。在國外很多幾百年的高等學府,比較有歷史的城市,不僅是歐美,甚至荷蘭、捷克、葡萄牙這樣悠久的古老國家的城市、小鎮,都是這樣的。它可能不大,也不時尚,但是一直都在,頑強地堅守著。
我看我的同鄉兼朋友張豐最近寫他在美國訪學,專門寫了大學城附近的書店和咖啡館。他自己讀很多書,本身也開書店,可能有更深刻的體會。
在國內,我們上大學的時候,大學周圍也有很多書店的,除去賣教材教輔、考研書的書店,學術類的書店也不少,比如北大附近的就是風入松,以及后來的野草、博雅堂,距離清華比較近的是萬圣書園,北師大對門有個半地下室的老舊書店,叫盛世情書店,聽名字有點像錄像廳(哈哈),也非常有特色。我們那一撥兒的窮學生當年都是這幾家的常客,經常在那里流連忘返,至今記得每家書店的味道。
高明勇:我知道你以前在媒體做評論,目前的工作主要是“選書人”。從“評論人”到如今為風入松書店做“選書人”,對于選書來說,評論經歷對你最大的幫助是什么?
丁永勛:其實,做新聞尤其是做評論的,如果對專業能力有自我要求的話,第一,要求知識面寬一點;第二,要有一定的分析和思考工具。當然如果有更高的要求,還有第三,文字要好,簡潔明白是低要求,生動有力吸引人是高要求。
因為評論的事實和對象可能涉及各個領域,你要指點江山,不能止于簡單的道德判斷,還要對這個領域的知識有基本了解,才能發現本質、形成觀點,說出一二三來,而不是單純地表達立場和傳遞情緒。
所有這些要求,都需要多讀書。從事媒體工作,光靠課堂上學習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評論,一般很少實際采訪,坐而論道比較多。無論是掌握領域知識,還是掌握思考工具,大多時候主要都要通過讀書實現。
高明勇:你認為自己最大的優勢是什么?挑戰是什么?
丁永勛:我本身也是熱愛閱讀的,并且讀書很雜,說不好聽一點,是缺少一門專精學問,有點萬金油。但是也有好處,就是什么都懂一點,各領域的經典著作和代表學者,都是知道的。某個學者有什么代表作,又出了什么新書,哪些出版社凈出好書,哪個廠牌出書質量比較一般,大致是了解的。這些都對成為“選書人”很有幫助。
此外,就個人而言,我很早就有強制自己保持閱讀的習慣,每年都要求自己必須讀50本(每周一本)好書,要是經典的,有創見或者繞不過去的書,休閑消遣的讀物不算。同時,要寫出讀后感或讀書筆記。以前是寫電腦文件夾里,現在有了微信和記事本小程序,就發在朋友圈,也算滿足一種分享的心理需求。
現在作為書店“選書人”,相當于把愛好和工作結合起來,而且把分享范圍擴大了,對我來說是很幸運、幸福的事。
高明勇:作為“選書人”,你有沒有一個相對明確的標準?
丁永勛:在符合風入松書店“人文學術類”的整體定位基礎上,有兩個明確的標準:
一個是“經典書”,就是經過時間的檢驗、全世界廣泛讀者人群檢驗的好書;
另一個是“通識書”,就是按照一個正常的社會人,不管學什么專業,做什么工作,在生活中和職場上都需要的基礎素養和能力,提供和提升這些能力的好書。
具體體現,就是風入松書店二樓主展陳區的12個專題薦書,其實就是按照這些通識能力分類的,比如思考與邏輯、閱讀與寫作、審美能力、社會交往能力等。
高明勇:我個人理解,很多時候讀書是一件比較“私密”的事情,把“個人的興趣”轉化為“公眾的興趣”,你如何考慮?
丁永勛:能有機會實現這種轉化,是一種幸運和幸福。按照馬斯洛需求理論,人都有分享的需求。尤其是分享知識和好書,好知識的價值并不因為分享而減少,反而會增加。
當然,每個人的興趣和閱讀視野是有局限的,自己喜歡的書不一定別人都喜歡,更不一定賣得好。但是這樣的書店多了,生態就豐富了,各種好書甚至小眾的書,都有機會找到自己的受眾。這也是獨立書店的價值之一吧。
高明勇:過去這些年,“實體書店”的生存狀況時常進入公眾視野,趕上疫情這幾年,以及當下的短視頻時代,是否需要重新理解“實體書店”?在你看來,日趨嚴峻的形勢下,“實體書店”應該有什么特別的內涵和外延嗎?
丁永勛:我認為哪怕互聯網、短視頻甚至AI發展再快,在可見的未來,實體書和實體書店都不會消失。就像互聯網和電子閱讀出現這么久,實體書也沒有被消滅,那種直面紙張和白紙黑字的感覺、是不可取代的,真正的好書反而獲得了不受局限的推廣渠道,能夠觸達以前沒辦法想象的群體。比如董宇輝賣書,一場直播可以賣50萬本,這在以前不可想象。
當然,實體書店的功能早已不止于賣書,甚至可以說賣書已經退居到第三、第四的位置。與電商相比,如果拼齊全、拼價格,實體書店肯定沒有優勢,但是獨立書店的優勢是推薦和篩選,是建立體系化的知識,是提供體驗和空間。可以說,信息越過剩、越蕪雜,獨立書店在這方面的功能與價值就越大。
高明勇:陳平原老師說,現在不是開實體書店的好時候,光有情懷是不夠的。“我不希望風入松只有開始的風光,我希望它能夠長期延續下去,所以要思考可行性、可操作性方面的問題。”這應該也是很多人的關注點,你如何思考“長期延續”的問題?
丁永勛:辦書店不可沒有情懷,但是不能靠情懷活著,不能靠讀者的同情活著。目前我們還不太擔心生存問題,因為有一個堅持公益心態、愿意安靜地做點長期主義的事兒的北大校友提供支持,至少堅持個五年、十年沒有問題。
當然我們也在尋找能夠自己養活自己、甚至實現平衡的辦法。說實話,很難,但是有希望,也有充分的心理準備。現在我最擔心的不是不賺錢,而是書沒有選好、環境和服務沒有做好,導致很少有人進來,或者停留時間很短。那就背離了發起人和我們運營團隊的初衷。
高明勇:短視頻時代,很多人已經很少讀書,或者不讀書了,何況電商的“價格戰”,多家出版社聯合抵制電商平臺的活動,不僅僅出版社,書店更是備受沖擊。書店業是否已經步入“末路”,你如何看待這個行業?
丁永勛:如前所述,我認為出版業和書店沒有進入“末路”,反而是好書可以獲得空前的傳播和更多的觸達率。
當然,作為一個編輯出版專業出身的人,現在是書店人,我也弱弱地呼吁大家應該關注出版業的一些訴求。這不是一個新問題,2000年代初那一波線下價格戰的時候就出現了。圖書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并非價格越低越好,如果這個價格體系和生態被破壞了,會造成劣幣驅逐良幣,大家都不用心去做好書,不去花成本搞原創、買版權,最終讀者和行業都受傷,也會傷害到整個國家的知識生產與創造力。就我所知,這一點,在西方很多國家,明確立法新書是不能打折賣的,或者不能低于某個折扣賣。西方不是講市場經濟嗎,價格自由競爭,為什么會這么規定?這個問題至少可以調查研究,看看是否有可以借鑒之處。(完)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