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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15年:5次罷相,寇準一生為何大起大落?
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節目。歡迎你,穿越到公元 1015 年,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遼圣宗開泰四年。
這一年,大宋朝還是在原來的軌跡上往前滑動。“大中祥符”嘛,就是這么個時代:在人間的上面,再架設一層神仙;在老趙家的皇權之上,再刷上一層神權。那有用沒用呢?
不好說。但真宗皇帝確實是玩得不亦樂乎:前一年,那個巨大的道觀“玉清昭應宮”建成了。所以,從今年元旦開始,各種大型的、國家級的祭祀儀式就有了活動場所。真宗皇帝是真高興啊,一開年就是大手筆,不僅大赦天下,還把沿黃河、長江、淮河,以及整個江南地區遭遇水災的民田,今年的稅收,全都免了。
這一年,在正史記載的那些大事兒之外,還有兩件當時看來很小的人間悲歡。
悲的是,大詞人柳永,就是那個寫出——“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柳永,這一年參加科考,又沒考取進士。這一年他已經31歲了。有一個著名的文壇掌故,說有人向皇帝推薦柳永,但是因為柳永寫詞的名氣太大,而且往往是那種艷詞,所以皇帝就隨口說了一句:“算了,還是讓他填詞去吧。且去填詞。”就這一句話,可就把柳永給耽誤了。他真正中進士,要到將近20年之后,那時候柳永已經50歲了。而且是改了個名字,從柳三變改成柳永,才考中。
這是一悲。但是科舉考場上,有悲就有喜。
這一年,范仲淹,就是那個寫《岳陽樓記》,寫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中進士了。時年26歲。這是范仲淹人生中的一大步,同時也標志著,大宋朝的下一代士大夫開始登場了。
順便說一下,后來宋仁宗一朝的幾個重臣,這一年都已經長成翩翩少年。名相韓琦和名將狄青是同齡人,今年都是7歲。歐陽修,今年8歲。文彥博,就是對皇帝喊出來那句名言,“你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和老百姓共治天下”的文彥博,今年9歲。名相富弼,今年11歲。包拯,包公包青天,今年16歲。你看,要不了多久,大宋朝政壇上的華彩和風波,都是由這新一代人創造的了。
但是先別著急。老一代的名臣,這個時候還在舞臺上做最后的表演。所以,未來連續幾期節目,我們都要說到這批行將謝幕的老臣。
今天說誰呢?著名的寇準。為什么今年說他?你要是看過上一期節目的話,應該還記得:去年,真宗皇帝是一怒之下,把樞密院的幾個長官全部撤職,提拔寇準為樞密使,也就是軍事部門的首腦。寇準算是再一次又進入了權力核心。這是去年六月份的事兒,但是也就過了10個月,今年的四月份,他的樞密使的官兒就丟了,被外派到洛陽當河南知府。這是寇準第四次被踢出核心圈。
而且這還不是最后一次,他后面還有第五次,那一次更是:高高躍起,重重摔下。而那次摔下來,寇準就再也沒有機會東山再起了,直到他病死在雷州。雷州跟海南就一海之隔。在那個時候,就是臨近天涯海角。
那問題來了:寇準這一生,本事那么大、功勞那么大,但是仕途為什么這么不順?
咱們就帶著這個問題,一起穿越回公元1015年,大宋朝大中祥符八年。
少年宰相寇準
這一期我們講寇準。因為寇準實在太有名了,所以我們要先花一點時間,講講傳說中的寇準和歷史上真實的寇準之間的區別。
首先,傳說中的寇準是山西人,所以叫“寇老西兒”。其實不是。寇準是華州下邽人,也就是今天的陜西渭南人。他是“老陜”,不是“老西兒”。
其次,寇準不是平民出身。他的父親,在五代時期還考中過狀元,雖然兵荒馬亂的,狀元不怎么值錢,他父親也沒有當過什么大官,但有這樣的父親,寇準的出身也不是一般的平民可比。
再來,這個你可能要大跌眼鏡了:民間傳說中的寇準形象,是一個非常窮的官兒。評書里面講,寇準當縣官的時候,官服上是補丁摞補丁,烏紗帽的帽翅兒都沒了。三班衙役都發不起工資,只好出去賣瓜子、撿糞,有事了才回衙門上班升堂。有上級來檢查工作,泡杯茶都沒有,在破草帽上撕一圈泡在茶壺里,還說,這叫“圈兒茶”。
那真實的寇準呢?
我們就看正史里的說法:《宋史》說寇準是少年富貴,喜歡豪華奢侈的生活,喜歡喝酒,喜歡大宴賓客。為什么說他奢侈呢?因為他家居然不用油燈,而用蠟燭,廚房廁所里都用蠟燭。蠟燭當年是奢侈品。
還有一個證據,是很多年之后,司馬光有一次教訓自己的兒子,讓他一定要勤儉持家,寫了一篇文章,里面提到宋代的例子,都是說這些人怎么簡樸,唯獨說到寇準,說“這個寇準啊,當時就數他生活最豪奢。但是沒辦法啊,他功勞大啊,大家也不說他不對。但是你看,他家的家風就不好,子孫接著敗家,現在怎么樣?都很窮困啊。”
還有一點,傳說中的寇準都有一點喜劇色彩,給我們的印象就是,他好像是一個很幽默的人。但是我在史料上讀到的寇準,不僅沒有什么幽默感,反而是一個做事有一點豪氣的人。這個豪氣,有的時候表現為果斷,有的時候就表現為粗魯。比如說他不是喜歡大宴賓客嘛,其中一個保留節目,就是拼命給人灌酒。關起門來灌,灌得所有人都受不了,灌到有人老婆來公堂上大鬧。
好了,我知道說到這兒,你已經能把傳說中的寇準和真實的寇準形象一分為二、完全劃斷了。什么寇準和楊家將的交道,什么“寇準背靴”、“夜審潘洪”這些故事,都是虛構的。
那真實寇準的政治生涯什么樣呢?下面我就要講一個你不熟的寇準的故事了。
這一年,1015年,寇準已經是54歲的人了。比我現在的年齡還要大幾歲。在那個年代,這就算是一個老人家了。但是要知道,這可不是寇準政治角色的底色,他的底色是兩個字——“少年”。
為什么這么說呢?你要看他的出身。寇準是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的進士。那一年的進士都有誰啊?我們前面這些期節目講到的那些名相,比如李沆、向敏中、王旦,還有寇準,全部都是太平興國五年這一科的進士。同榜進士,互稱“同年”,在科舉時代的官場上,那是非常近的關系,在道德上,甚至隱隱然都有一種互相提攜的責任。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而在這一榜的進士里面,寇準的年紀又是最小的。
你看:中進士的時候,李沆是33歲,向敏中是31歲,王旦是23歲。那寇準呢?那年他19歲。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啊,當時同一榜中年紀最小的進士還有一個專屬的名號,叫“探花”。你可能會說,不對啊,探花不是科舉中的第三名嗎?第一名狀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嘛。對,但那是北宋晚期之后科舉里的說法。這個時候,探花指的就是一科進士中最年輕的那位。大家一起考中了進士,派年紀雖小的那個采點花來慶祝,這叫探花郎。
上過大學的人都知道,在一個宿舍里,如果關系處得不錯,最年輕的那位小弟,如果大家處得關系好的話,這位小弟往往是最受照顧的那個人。寇準這輩子的仕途,還真就有點這個意思。同年的這幾位宰相對他都有明里暗里、或多或少的關照,而且關照就是一輩子的。
不僅如此啊。寇準年輕,皇帝,當時是宋太宗皇帝也非常喜歡。中完進士,寇準就從一個縣官開始做起,最開始是在巴東縣,就是今天的湖北恩施巴東縣,三年后,就調回內地,到成安縣當縣官,在今天的邯鄲,這距離首都開封就很近了。再過兩年,宋太宗親自任命寇準進京,當上了京官。又過了四年,再提拔,成了樞密直學士,成了皇帝的參謀和顧問,直接在皇帝身邊工作。又過了不到兩年,又提拔,成了樞密副使,這就是朝廷重臣了。
這時候,寇準才30歲。三年半之后,又提拔,寇準當上了參知政事,副宰相。這一年他才33歲。
你看,寇準這一路提拔,每一步都很扎實,而且非常快。古代當官就是這樣,只要每一步都不耽誤,三四年就升,三四年就升,這就是非常理想的節奏。33歲的參知政事,北宋一朝,到當時為止,這是最年輕的中央大員。
那你說,這是寇準本人的奮斗結果,還是有別的什么力量在背后助推呢?
這個地方,我要插一句話:我們中國人有一種很獨特的思維方式,就是——更相信自己的努力,而不太看其他的變量。這可能跟我們是農耕民族有關系:土地就在那里,氣候條件就在那里,土地里能打多少糧食,全憑自己努力,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嘛。今天的很多家長訓小孩,不也是這么一句話嗎?少看別人,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毫無疑問,這是中華文明的一個優勢,我們是真勤奮、真努力、真舍得跟自己死磕啊。但這個思維方式也有一個問題,就是容易看不到環境的變量。
記得作家王小波曾經講,過去農村有一種獨輪車,非常難推,推好了需要很高超的手藝,那很多人就專心練習獨輪車的技巧,技巧高到可以封神,封神之后也有掌聲,以至于他們從來不考慮修路的問題。不考慮有了好路,我其實不用推這么難推的獨輪車。
好了,回到我們的話題:寇準的仕途這么順利,是什么原因呢?寇準本人當然是很優秀,但是恐怕更重要的原因是,宋太宗需要他這么順利。不是寇準的獨輪車推得好,而是太宗皇帝有意把他的路鋪得更平。這就是一個我們平時不太注意到的環境變量。
過去,我們對皇帝這個角色的理解,往往失之于簡單。覺得,皇帝也是人嘛,也充滿了人性的弱點嘛,讒言順耳就相信,忠言逆耳就惱火,遇到自己寵愛的人就提拔,看到自己不喜歡的事就龍顏大怒。這么理解皇帝,就把皇帝看成了一個只有應激反應的小動物了。
其實,皇帝中不僅有非常杰出的人,尤其像宋太宗這樣,可以算是半個開國皇帝,那更是人中龍鳳,更重要的是,皇帝是整個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拱頂石”。他的位置決定了,他要思考的維度是非常多的:要防范背叛欺騙、大權旁落、結黨營私,要平衡內憂外患、邊疆內地、文臣武將,既要現在大權獨攬又要未來平穩過渡,既要考慮眼前事也要顧忌身后名,等等。所謂“帝王之心”深不可測,就是這個原因。其實也沒有什么玄妙的,就是因為他要考慮的維度多而已。
所以,朝中大臣感知到的是:我有多優秀,我有多努力,我哪句話撓到了皇帝的癢處或者痛處,我哪個表現讓皇帝滿意了或者反感了,所以他才會那么那么對我。其實,現實情況要復雜得多。
我們就拿宋太宗和寇準的情況來舉例子。寇準確實很年輕,很優秀,很招人喜歡。但是太宗皇帝這么刻意培養他,肯定不是出于個人的偏好,帝王之心啊,一定是有更深的考慮的。我們可以簡單說幾個:
第一,宋太宗在位的那20年左右的時間里面,他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大規模地擴張科舉。這背后有好多原因,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要打造自己的班底啊。考中進士的舉子,都是天子門生嘛。尤其是雍熙北伐失敗之后,軍事上那么大的慘敗,他還怎么籠絡士大夫呢?發文憑當然就是一個好辦法。
所以你看,宋太祖的時候也搞科舉,平均一榜也就錄取13個進士。而到了宋太宗的時候,擴張了十幾倍,平均一榜要錄取186個進士,寇準他們太平興國五年這一榜,119個進士,不算多,他老人家最后一次科舉,淳化三年那一榜,居然錄取了353個進士。
光錄取不行啊,還得讓這些進士看到前途啊。宋太祖時候的進士,在他活著的時候,進入權力核心圈,就是宰相、副宰相、樞密院這個級別的,一個也沒有。而太宗就不一樣,他活著的時候,他錄取的進士,有16個人當了中央大員。其中升官最快的,像呂蒙正這樣的,只花了6年時間。相比起來,寇準花了14年,不算快的。
所以,按照現在的話講,寇準不是自己有多牛,而是踏進了一個特別牛的賽道,遇到了一個注定要起飛的風口:在宋太宗一朝的早期考上了進士。
第二個原因,宋太宗這個階段刻意提拔寇準,是要為自己將來的接班人——下一任皇帝,提前培養一個宰相班底。太宗把寇準提拔成樞密副使,離宰相只有一步之遙,是什么時候?公元991年,淳化二年,這時候太宗年過半百了,而且受過箭傷,身體不好,而且這個階段在為接班人的問題揪心。
寇準在同一榜進士中最年輕,這個優勢就發揮出來了。在太宗皇帝看來,寇準現在雖然只有三十多歲,再過十年,也才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但是他資格老啊,三十多歲都當過副宰相了。將來交給子孫,這樣的人比較鎮得住場面。
所以,太宗皇帝其實刻意強調這一點的。寇準剛當上參知政事的時候,有一次大臣們陪同皇帝一起飲筵,宋太宗親手拿起一朵花,賜給寇準,來來來戴上戴上,咱們這群人里頭,就寇準年少啊,他正是頭上插花,大碗飲酒的年紀啊。
以太宗皇帝的那種深沉的性格,這應該不是隨口開個玩笑,這是在當眾標定寇準的政治地位:他雖然現在是副宰相,但是年輕啊,我這是為未來班子搞梯隊建設呢。
你可以想像一下那個場景,頭戴御賜鮮花的少年宰相,玉樹臨風地往那兒一站,你就說眾人是不是得嘆服?
明白了這一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后來為了一些小事,太宗就把寇準趕到地方上任職,到了地方,又公開問:寇準在外面過得好不好啊?這是在干啥?是動了真情,想念嗎?不不不,宋太宗這種性格的皇帝,他這是在釋放信號。
你要是一個領導,刻意培養一個年紀相差20歲左右的年輕人,你也會這么辦。讓年輕人受點挫折,多點歷練,但是又不能一棍子打死,話里話外要讓上下左右所有人都明白,他是你在培養的人。
皇帝培養寇準,還有一個原因。
他現在還不是宋太宗,那是死了之后才有的廟號,但是他活著的時候就想當唐太宗,這是肯定的。但一個人扮演不了唐太宗啊,需要有人跟他演對手戲啊,說白了,需要有一個直言極諫的魏征,他才能當虛心納諫的唐太宗啊。對,最適合扮演魏征角色的人,就是寇準。
話說有一次朝會上,寇準說話說得很直。太宗火了,站起來就要走。寇準說,哪兒讓你能走啊?上前砰地拉住太宗的衣裳,把他拽回到座位上,直到達成一致,才讓皇帝走人。那太宗皇帝生氣了嗎?沒有!他說,這樣做事的人才是真宰相啊,又說,我有了寇準,這不就相當于唐太宗有了魏征嗎?
你看,寇準的臭脾氣,居然有這樣的妙用。如果寇準一方面能保留這樣的臭脾氣,另一方面對太宗皇帝的這個心思洞若觀火,那雙方配合起來,一唱一和,沒準兒真能創造很多政壇佳話。
你看,寇準是進士、寇準很年輕、寇準脾氣不好,這居然都是皇帝培養他的原因。
但是,茨威格有句話說得好啊:“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被好運氣砸中了的寇準,會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呢?
“孤臣”是把雙刃劍
太宗皇帝為什么要用寇準,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隱秘的原因。
有這么個事:話說有一年大旱,老天一直不下雨,太宗皇帝就急了,問身邊人,我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以至于老天爺要這么懲罰咱們?大家都說,這怎么能怪您呢?這都是命里該著啊。
只有寇準說,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因為我們司法不公正。皇帝一聽,你說說看,怎么個司法不公正。寇準說,你把宰相、樞密使這些大官都叫來,我就說。皇帝說,行,都叫來,你說。
寇準一張嘴,說出了一件舊案。
什么事兒呢?同樣是官員貪污受賄,有的人被發現之后,就被殺了頭。而當時的參知政事,副宰相王沔的弟弟王淮,犯了一模一樣的罪,但就因為他哥是副宰相,居然就只被罰了打板子。而且這個板子還不是在公堂上打的,而是他自己回家打的,官兒也沒丟。
寇準說,這也太不公平了,司法不公到了這樣的程度,老天爺不下雨也是應該的。太宗皇帝一扭頭,問王沔,有這事不?王沔說,有。然后王沔就被責備了一番。
史書上記載,自從這件事發生之后,太宗皇帝就知道了,寇準這人可以用。把他提拔進權力核心,就是這之后的事兒。好了,問題來了,為什么這事發生之后,皇帝就判斷寇準可用呢?
因為他揭發了一件大案?肯定不是。
一個副宰相能那么公然地包庇自己的弟弟,這肯定不是偷偷摸摸干的,宋太宗是一個情報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的皇帝,這件事應該得到了他的默許。所以,如果有人包庇,這里頭不僅有王沔,應該也有太宗本人。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寇準有勇氣在朝堂上把它揭發出來。
這也還不是核心。核心的秘密是——這是我在北大歷史系教授趙冬梅老師這本書《千秋是非話寇準》里才看到的解釋——原來寇準和這個王淮是科舉的同年。沒錯,寇準、王淮,還有名相李沆、王旦,都是太平興國五年進士。你看,這是歷史學家對這個階段的史料熟到這個程度,才能看出來的破案線索。
看到這一點,我們才明白,為什么太宗決定用寇準了?因為寇準這個人六親不認。
你想,寇準的社會關系是非常簡單的,祖上幾輩都是平民,父親雖然是狀元,但也沒當過什么大官,所以他沒有任何復雜的政治背景和社會關系。如果非要說有關系網,那也就是“太平興國五年進士”這個科舉同年的關系網了。事實也確實如此,李沆、王旦這些人對寇準一直是明里暗里幫忙的。但是寇準呢?眼皮都不眨,就在公開場合把他的同年王淮給告發了。你想想看,一個官員,什么背景都沒有,居然一抬腳就敢把唯一的關系網給踹破了,這個勇氣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站在寇準的角度看,可以管這叫“大義滅親”,或者是“公正無私”,但是看在皇帝眼里,這可不是一般的道德高尚,而且一個關鍵的政治品質,這叫“不黨”。一個不搞任何關系網,不黨的臣子,這叫“孤臣”。
要知道,在中國古代政治里,“孤臣”是對一個臣子非常高的評價。李鴻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給自己寫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當然,李鴻章肯定不算什么孤臣,但說明,他還是希望歷史給自己這樣一個評價的。所謂“孤臣”,那得自己不組建小集團,也不依附于任何政治集團,就憑自己的能力為皇帝效忠。這樣的大臣,那肯定比大熊貓還要罕見。
如果他不僅沒有幫派,他還有能力,還有擔當,那就更不得了。
你就想嘛,假如你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長。你自己親自面試招進來的一個名校畢業的大學生,年輕,業務能力強,而且誰的賬都不買,公司里面那些呆夠了年頭的老家伙們,不敢說的話,他張口就敢說,為了公司發展,他什么人都敢得罪。你說,你是不是也得把他當成個寶?肯定要刻意培養啊。
這個時候,宋太宗眼里的寇準,就是這么個角色:一把雪亮的寶刀,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而且只有一個握在皇帝手里的刀柄。這是不是寶貝?
寇準前半生的順利,說起來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后半生的困頓和挫折呢?其實也是這個原因。
太宗皇帝那么喜歡寇準,栽培他,提拔他,但最后不得不跟寇準翻了臉,這是996年,宋太宗去世的前一年。當時的寇準雖然名義上是參知政事,副宰相,但實際上,宰相呂端和其他同僚,都知道寇準在太宗心目中的地位,平時處理政務,都是寇準怎么說就怎么辦。說白了,寇準已經是主持政務,大權在握了。要知道,這時候太宗身體已經不行了,當年戰場上受的箭傷一直就沒好。那你想,如果不是忍無可忍,太宗皇帝怎么可能把自己多年刻意培養的宰相接班人給轟下臺呢?
發生了什么事呢?起因是一個小事,有人覺得寇準在人事安排上不公平,就告到了皇帝這兒,指責寇準專權。
寇準當時不在現場,皇帝就問宰相呂端,怎么回事啊?呂端說,這種人事安排,都是寇準定的。他這個人性格剛強,喜歡說了算,我也不好跟他爭辯,怕傷了國家的體面。
這也算是實情。正說著呢,寇準來了,馬上就說,這種人事安排,都是和你們一起決定的,怎么現在算到我一個人頭上呢?就大聲吵吵起來。皇帝就提醒說,別這樣,你們這些宰相大臣在大殿上這么爭執,有失體統啊。如果這個時候寇準就此罷休,可能也就算了。但是不行,寇準的倔脾氣上來了,非要爭個是非曲直。太宗皇帝臉拉得老長,說了一句很重的話,就是一只鳥一只老鼠,也通人性啊,何況你是個人呢?
萬沒想到,第二天,寇準竟然抱著一堆宰相府的文件記錄本出現了,來來來,不是說我不對嗎?文字記錄都在這兒,咱們一條條地掰扯。太宗皇帝一聲長嘆,也罷,你走吧。寇準被罷職。
回顧這個過程,太宗為什么對寇準絕望?不是因為具體哪件事做得不對,也不是因為什么專權威脅到了皇帝,只是因為寇準堅決只當一把鋒利的刀,他拒絕和周圍的網絡合作、妥協、包容,甚至對皇帝也是這樣。他是一把寶刀,但是太宗發現,他的鋒芒會傷到周圍所有的人,而且自己的手也不見得握得住刀柄。那怎么辦呢?這樣的刀,再鋒利,也只能放棄啊。
這是寇準第二次被從皇帝身邊的重要崗位上攆出去。后來還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的原因也都差不多。基本上都是:他自以為做了正確的事,而與此同時,他也嚴重破壞了和周圍的關系,最終因為成了一個麻煩制造者,或者是和整個政局格格不入的人,不得不被排除出了政治中心。
你可能會說,這是那個時代對一個堅持原則的、不愿意同流合污的人的不公。
你也可能會說,性格決定命運,這是一個才華出眾但是性格糟糕的人的悲劇。
那寇準的故事,到底能給我們帶來哪些啟發呢?
一出成長的悲劇
有人說,寇準的一生是一個性格悲劇。如果是性格悲劇,他壓根就沒有前半場的輝煌。
我倒是覺得,他是一個成長悲劇。
回到這一年,公元1015年,這一年寇準已經54歲了。他又一次有機會在宰相位置上工作,但還是因為把一點點矛盾鬧得不可開交,最后真宗皇帝還是只好讓他走人。真宗當時說了這么幾句話:這個寇準啊,歲數也大了,經過的事兒也不少了,我以為他那些毛病多少也能改改了。哎,沒想到啊,我看他今天做事的樣子,比過去還要過分。
其實這樣的話,真宗以前也說過,更早,太宗也說過。這兩代皇帝從一開始就知道寇準性格中的強項和弱點,他們只是覺得,畢竟人才難得,我敲打敲打,他能好點?我讓他在基層歷練幾年,吃點苦頭,他能好點?我找個人,比如畢士安那樣的老臣放在他上面,他能好點?時間已經過了這么久了,他也該成熟了,他能好點?
但是沒想到,寇準這一生真是印證了那句話:“男人至死是少年”。他34歲的樣子,和54歲的樣子,沒有什么區別。一樣的嫉惡如仇,一樣的我行我素,一樣是想到了就做、看不慣就吵。說白了,他這20年,沒有什么成長。
什么是成長?很多年前,有一位老前輩是這么跟我說的,他說,一個人的硬實力,其實到20多歲就基本定型了。后面的成長,其實都不體現在他自己身上,而是要反映在他周邊的社會網絡上。總結一句話就是:“人的本事靠自己,人的成長在網絡”。
我就問這位前輩,你這話,簡單理解,是不是就是要搞好和周邊人的關系?
他說,不是啊,是向周邊網絡“輸出秩序”,這恰恰是討好別人做不到的事兒。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還記得他還說:20歲,“有人帶你”就叫成功;30歲,“有人用你”就叫成功;40歲,“有人捧你”就叫成功;50歲,“有人跟你”就叫成功。
這是一個從社會網絡來看一個人一生成長的視角。人這一輩子,應該向周邊的網絡輸出什么秩序。你看——
20多歲的人,最大的成功,不是自己變得多強大,而是被強大的社會網絡接納,也就是所謂的“有人帶你”;
到了30歲,你就必須成為網絡的一個很重要的節點了,能夠獨當一面,大家把什么事交給你,就能放心,也就是所謂的“有人用你”;
到了40歲,你的周邊的社會網絡進一步強化了,不僅你這個節點很強,你周邊的節點也很強了,強節點和強節點的互動,這就是所謂“有人捧你”。很多人都有類似的體會,大學畢業的時候,自己的那些同學一個個都嫩得很,互相也幫不上什么忙。但是40歲一到,發現,自己的同學每個人都開始有點社會地位和獨特資源了,可以互相幫忙了;
那到了50歲呢,一個人應該呈現出那種桃李滿天下的狀態,你不僅是網絡的重要節點,而且應該可以向整個網絡輸出秩序,周邊節點都因為你的存在而受到好處,這就是所謂的“有人跟你”。
我大概是30歲左右聽到了這番話,一直受用到現在。
成功不成功的,咱們先放到一邊。這段話給我最大的啟發在于,它讓我看到了:人原來不是孤立的個體,人的一切價值都可以從網絡的角度來觀察。這對當時的我來說,震撼不小。
你想,我們這代人,價值觀基本都是在學校時候形成的。那個時候,我們以為世界是什么樣的?我們以為:考試是不許交頭接耳的,人人是各憑本事闖世界的,世界是按照個人的本事來公平分配果實的,人是只要真理在手就可以走遍天下的。
你可以對照一下今天我們講的寇準,他可能就生活在這樣的觀念世界里。科舉出身的人,考場上憑自己的本事,一字一句拼殺出來的,這么想問題也確實很正常。
但是真實世界是這樣的嗎?不是啊。我舉一個例子,你感受一下。
寇準一生,有一個著名的轉折點。就是澶淵之盟達成之后,寇準立下了大功。他自己是志得意滿,真宗皇帝對他也是非常感激。據史料記載:這個時候王欽若就在真宗耳朵邊上進讒言,又說什么澶淵之盟是城下之盟,又說什么寇準是個賭徒,拿皇帝的命當賭注,孤注一擲。據說,真宗皇帝就此開始討厭寇準,后來果然就不讓寇準當宰相了。
事實是表面看起來的這樣嗎?就算這段史料是真實的,如果用人之常情來推斷,我們還可以設想另外一種可能性:
你想,寇準當時已經到什么程度了?他公開對真宗皇帝說,“你看看,如果在澶淵的時候,我什么都聽你的,澶淵之盟這事能辦得這么快嗎?”皇帝笑著說,“對對對,都是你的功勞”。
皇帝的修養再好,這樣的大臣,也肯定是一個問題了,不能用了啊。你功勞再大,皇帝也不能就這么容忍你。
但是皇帝的難處在于,寇準剛剛立了這么大的功勞,皇帝也不好公開地、無來由地跟他翻臉,只能慢慢找機會。這個時候王欽若湊上來給寇準進讒言,什么“城下之盟”、什么“孤注一擲”,說了一堆。這些問題,皇帝是因為王欽若的提醒才意識到的嗎?不可能嘛。真宗皇帝又不是傻子。這些念頭他肯定早就有過。
那王欽若說這番讒言,有什么用呢?有用。至少皇帝得到了兩個信號:第一,王欽若愿意跳出來,公開和寇準唱對臺戲。第二,王欽若提供了批評寇準的說辭。這意味著,把寇準請出中央,不是皇帝一個人的意思了,有人愿意下手,有人愿意背鍋。那真宗皇帝就正好順水推舟,把這事給辦了。這不是皇帝我翻臉無情啊,是有人看不慣寇準哈!
高明的政治家從來都是這樣的,他們不是天天按照自己的意志予取予求,他們是緊緊地盯著整個政治網絡,觀察里面每一個細小的變化,抓住每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找到各種力量之間的每一個縫隙,用縱橫捭闔的手段來實現自己的訴求。
所以你看:這個故事要是這么理解,這就不是一個王欽若進讒言,真宗皇帝變心了的故事。而是整個政局網絡,出現了一個不利于寇準的裂縫,真宗皇帝借機請寇準出局的故事。寇準不是被王欽若和皇帝趕走的,而是被這個網絡格局的變化擠出去的。
你再看:這其中的所有人都不是我行我素,對環境的刺激做簡單反應的。所有人都是盯著這張“網”,因時而動,因勢而變的。
而寇準呢?他一生都相信自己這個節點的本領,一生都孤立在網絡之外,一生也不怕得罪網上的其他節點。他覺得,憑自己的本事,憑自己對大宋的忠誠,自然就能獲得皇帝的信任和支持,那就沒有什么做不成的。
孤臣寇準,這是皇帝對他的期待,也是寇準對自己的期許。但是很可惜,世界不是這樣運行的。如果我真是能穿越回去,見到寇準,我特別想把我那位老前輩的話告訴他:“人的本事靠自己,人的成長在網絡”。就像那句著名的詩說的,“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
寇準的悲劇還沒有完,我們在后面的1020年,還會再次說到他,那個故事更兇險,更血雨腥風。
但是今天的最后,我們還是跳躍一下,來到寇準的晚年。
那時候他已經不是當朝宰相了,公元1022年,62歲的寇準被貶為雷州司戶參軍,一個非常非常小的官,還差點性命不保。
突然有一天,寇準得到消息,他的死對頭,一直想要謀害他的那個丁謂,居然也被貶了,居然貶得比他還遠。寇準在雷州,丁謂居然還要從雷州渡海去對面的海南島。兩個政壇死對手,在雷州要來一個擦身而過。
這個時候寇準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他派人送了一只蒸羊給丁謂。在宋代吃羊肉最高級,這是一份厚禮。丁謂一看,就問,我能見見寇準嗎?寇準說,算了,算了,不見也罷。
第二件事,寇準家里的仆人想去趁機殺了丁謂,報仇嘛。寇準知道之后,把大門一關,在院子里擺出一張大桌子,上面放了賭具,說,大家都來吧,坐,隨便玩,就是不準出門。寇準自己搬了一個躺椅,坐在上面看大家玩。直到丁謂走遠了,他才下令打開大門。
我讀寇準的史料,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內心里有一種欣欣然的感覺。
隔了1000年,我好像和寇準對視了一眼。寇準!寇平仲!寇萊公!你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終于顯露出對世界寬容的一面,你終于漂亮地把握住了和他人相處的分寸,你終于和這個時代、這個網絡和解了,融為一體了。
恭喜你啊。
這就是我為你講述的公元1015年。咱們明年再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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