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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林︱“自是池塘春夢冷”——記黃胄先生二三事
黃胄
歷史上有些人物,因為曾經遭批判受打壓,卻因禍得福,不但沒有“批倒批臭”,名氣反而更大了。最有名的如胡適先生,畫界的黃胄先生也是這樣。黃胄先生的畫畫得好,造詣深,并不稀見,稀見的是他傳奇的經歷,兩次受打壓,不但沒有趴下,反而愈挫愈奮,幾乎憑一己之力,完成了兩件彪炳現代美術史的大事,一個是公辦中國畫研究院,再一個是民辦炎黃紀念館,這在古今畫家群里也是絕無僅有的吧。
黃胄先生是河北蠡縣人,清代著名的顏李學派代表人物李恕谷,是他的鄉賢前輩。顏李學派主張實學實干,倡導“躬行踐履”、“經世致用”,其流風一直影響到民國時期。黃胄先生一生的事功成就,他的處事為人,都踐行了他的這位鄉先賢的主張,“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這是李恕谷的名言,黃胄先生庶幾近之了。
很早以前,老百姓中間就流傳有“黃胄的驢,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蝦”的說法。就像我的家鄉人常念叨的“深州的桃,趙州的梨,滄州的棗”一樣,表示這些都是他們各自的獨門一絕。雖然在專家看來,不免簡單化了一些,可這就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簡單直白,一語中的。我就是很早以前,通過這幾句簡單的話,知道的黃胄先生??梢娝缫押彤媺髱熜毂欭R白石一樣,深入民間了。
黃胄的名字因為太響當當,他的真名實姓,反而隱而不彰,要陌生得多。按慣例先要介紹一下,黃胄(1925-1997),原名梁淦堂,字映齋。少年時改名黃胄,室名雨石居。曾用名梁葉子、苗迪?!拔母铩敝凶髌吩鹈号?、梁泉。八十年代后,他在書畫作品上經常鈐蓋“黃胄之印”“映齋梁氏”的名章,以示不忘根本??箲饡r期有一首著名的愛國歌曲,歌詞開頭是:“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胄,東亞稱雄?!边@是黃胄的取義所在,不忘自己是炎黃子孫,要“光我民族,促進大同”。縱觀黃胄先生的一生,他應該是無愧這個名字的。
《雍華》雜志1946年,二十一歲的黃胄先生在西安編輯《雍華》雜志,獲得了很高的贊譽,這是他走向社會嶄露頭角的開始。建國后,他長期在部隊系統從事美術工作,其影響也只在圈子內。真正讓黃胄先生名滿天下的,是1966年7月28日《解放軍報》的一篇雄文,讓黃胄先生成為全國美術界第一個被點名批判的畫家。標題很嚇人:“徹底揭露三家村黑畫家黃胄的反革命嘴臉”,隨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摘要廣播了文章內容,《人民日報》也轉發了這篇文章。一時間,全國每個角落都知道了“黃胄”,這個“驢販子”的大名。當年在名家如云的美術圈子里,黃胄之所以能夠拔得頭籌,還是沾了“三家村黑老板”鄧拓的光,事情和榮寶齋有很大關系。
黃胄作品百年來,榮寶齋在書畫收藏、木版水印、書畫銷售等方面享譽海內外,成為中國最為知名的畫店。李輝先生在《老字號榮寶齋為何成了黑畫店》一文中,講述了一段這個老字號的新故實:
五十年代公私合營后,由許麟廬經營的位于東城王府井大街的和平畫店,合并于榮寶齋,成為榮寶齋第二門市部,故北京當時有南城榮寶齋、東城榮寶齋之分。榮寶齋一九五七年先在南城本店設立“畫家之家”,一九五九年,“畫家之家”移至東城榮寶齋。由此,東城榮寶齋成為京城書畫家的雅集之所。文革爆發前,鄧拓是這里的???,與黃胄等人在此欣賞文物,題詩作畫。
熟悉新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建國后經過各種運動,思想改造,中國傳統士大夫結社雅集的習俗,名義上雖然沒有禁止,現實情況是難以為繼。榮寶齋創立了“畫家之家”,還“置辦了精雕細刻的家具,以及琴桌棋桌、書畫臺等,并設有舒適的房間作為招待所”。書畫家有了一個聚談雅集的地方,他們趣味相投,心情放松,對此很是歡迎?!坝赀^琴書潤,風來翰墨香”,那些從舊社會過來的畫家,在這里找到了久違的感覺,何況還有稿費可拿。在計劃經濟時期,這是畫家僅有的一塊自留地。當然,榮寶齋是企業,不會做賠本的買賣,“畫家之家”也是用畫家的畫來養的。當年黃胄先生以他善于交際的天性,成為“畫家之家”的實際組織者和聯絡員,“社會活動家”的稱號,那時候就普遍被大家認可了。
鄧拓時任北京市委負責文教的書記,他是黨內少見的具有文人氣質的高級干部,他喜歡書畫文物收藏,交游廣泛,以他的政治地位,給畫家之家帶來了諸多便利。他和黃胄先生趣味相投,互相欣賞,他們的關系自然亦非泛泛之交了。
語曰“樹欲靜而風不止”,大革命的風暴來了。鄧拓因為寫《三家村札記》《燕山夜話》犯了忌,首先“躺槍”,被批倒批臭,主動去見了“馬克思”。黃胄先生第一個被“揭露反革命嘴臉”,也就不足為奇了。“畫家之家”當然在劫難逃,被冠以反革命“裴多菲俱樂部”的帽子,“徹底砸爛”了。
鄧拓往事如風,幾十年過去了。“畫家之家”所在的“東城榮寶齋”,“文革”期間曾改名為“人民美術出版社第二門市部”,如今連那座小洋樓都早已拆除干凈,無跡可尋了。
七十年代末,有一首很流行的歌曲,開頭兩句是,“打倒四人幫,人民喜洋洋”。大革命風停雨霽了,國家進入新時期,全面推行改革開放。“科學的春天來到了”,人們又重新認識了傳統文化的價值。中國畫研究院應運而生。時任文化部部長黃鎮說:“建中國畫研究院,必須選一個有能力又肯實干的人才能真正建立起來。所以我選了黃胄?!秉S胄先生再次被推上了時代的前沿。他主持中國畫研究院工作后,一手抓學術創作,一手抓新院址的規劃建設,可謂“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到1981年正式建院時,他極力向有關方面推薦李可染先生,稱自己“干點實際工作就可以了”。據說還有“約法三章”,李可染才答應,當這個“三不管”的首任院長。在“名位”面前,黃胄先生沒有積極地爭,卻主動地讓。這樣的人格情懷,滾滾紅塵中堪稱稀有。
黃胄李可染夏衍等在藻鑒堂黃胄李可染張仃在藻鑒堂
中國畫研究院在藻鑒堂時期,也是黃胄先生人生最輝煌的時期。像李可染、劉海粟、朱屺瞻、葉淺予、吳作人、關良、蔣兆和、謝稚柳、陸儼少、亞明、黃永玉、黎雄才、李苦禪、吳冠中、何海霞、關山月、程十發、宋文治、方濟眾、王雪濤、梁樹年等名家大師,都在此時和中國畫研究院結下翰墨之緣。中國畫研究院元老、美術史論家趙力忠先生在“遙想當年”文中稱贊說:
中國畫創作組和成立后的中國畫研究院,在藻鑒堂前后住了5年零25天。當時在社會上的影響大,中央領導也經常去,“藻鑒堂”這三個字,幾乎成了中國畫創作組和中國畫研究院的代名詞,當時的不少作品,作者只題“作于藻鑒堂”,而不是創作組或研究院。藻鑒堂是當時公認的中國畫創作中心和頂級代表,藻鑒堂時期,則被認為是中國畫研究院的黃金時期。
余生也晚,準確說是來也晚,沒能躬逢其盛,常聽在藻鑒堂工作過的同事追念那時的畫院盛世,神情一往。尤其是后來一段時間,畫院處于困境,只能靠出租畫室、吃黃胄先生創下的老本來求生存,大家更是懷念那個輝煌的藻鑒堂時期。這是后話,先不說了。
啟功先生詩集《啟功韻語》里,有一組寫于1979年的“藻鑒堂即事”十二首,就是四十年前那段往事的“記事詩”。詩前有序,說:“頤和園西南角有藻鑒堂,前有石鑿方池,殆堂所有名也。堂構已拆,改建小樓,妖姬曾居之,蹄迒可辨。今改招待所?!敝袊嬔芯吭壕褪窃O在這座招待所里?!霸彖b堂”曾是乾隆皇帝夢中的海上仙山。1949年后又成為新貴的休憩之所,位置特殊,人跡罕至。“妖姬”者,江青也?!拔母铩逼陂g她曾居住于此,遺跡尚存,即所謂“蹄迒可辨”。“舊鑿方池跡已荒,新成邃宇樹千章。凋零帷薄依稀在,過客尤窺武媚娘?!苯▏螅彖b堂一直是化外之地,從不對游人開放?!叭饲商旃ず献铍y,匠心千古不容攀。宜晴宜雨宜朝暮,禁得游人面面觀。”啟功先生就是應黃胄先生之邀,來參加筆會講學的?!袄ッ鞒赜钞Y山阿,秋月春花閱幾多。今日午晴逢我倦,松風無語水無波?!笨梢妴⑾壬敃r心情之好。
黃胄向大家介紹將要落成的中國畫研究院黃胄先生籌建中國畫研究院時,他心里一定還有那段“畫家之家”的夢影。他要把中國畫研究院,辦成一座新時期的“畫家之家”。從新院址的規劃設計,建筑施工,到室內裝修布局,都傾注了黃胄先生全部的心血。他的學生李延聲老師說:
黃胄拄著拐杖、拖著麻木的病腿,跑了許多設計、工程管理和施工部門。為了解決展覽廳的鋼架、玻璃等材料,他親自到上海去訂購。研究院的庭院需要太湖石,黃胄親自到京郊延慶、懷柔去選石頭。考慮畫家創作大幅畫的需要,黃胄與設計人員共同設計了大畫室中電動升降大畫板,這在北京至今恐怕還是獨一無二的,黃胄還帶我到石家莊選購畫室需要的床單、被單。因為當時買布要布票,河北是黃胄的家鄉,特別給予照顧。黃胄曾親自跑廣州、天津等城市為建院選購其它材料。
沒有經過計劃經濟時代的人,無法想象當年辦事之難。有人說,沒有黃胄,就不會有中國畫研究院,信然。
1984年,在古老的白塔庵塔下,中國畫研究院終于建成了。新的中國畫研究院,以殘存明代古塔為核心,借鑒蘇州園林樸素自然的理念,參照北方四合院內斂凝聚的功能,將六座甲級創作樓,設計成幾座相對獨立的小院落,游廊把各個小院落建筑串聯起來,形成一個整體大院落,一條模仿自然的山澗小溪串起三個大小不同的池塘,自東向西貫穿前后院落,有開有合,門庭清幽,花木扶疏,給人以“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體量較大的乙級創作樓、綜合樓、大畫室餐廳三面環繞,中間開闊地段布置園林山水,形成主要空間。園內石水疊景、復廊委曲。春秋佳日,溪水源頭丈余高的瀑布注水,清溪瀉雪,其聲瑯然,一墻之內清風自生。這就是黃胄先生的杰作,這是他期盼已久的“畫家之家”。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誰能想到,晴空霹靂,“莫須有”的罪名,再次“從天而降”。中國畫研究院落成之日,也是黃胄先生凄然離去之時。其中經過可謂離奇跌宕,來勢洶洶??晒值氖?,大家都不在明面上說,又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迷離恍惚,我也就沒有再探詢了。
此后,直到黃胄先生去世,他都沒有再踏入中國畫研究院一步。聽說,每當他坐車從外面經過中國畫研究院時,頭總是扭向另一邊,并吩咐司機快點開過去。這讓我想起“哀莫大于心死”這句老話。三十多年過去了,人往風微,過去就過去了吧。如今,畫院景色依舊,人物全非,我在這個園子里面,也白吃了幾十年的干飯?!白允浅靥链簤衾?,凄迷風雨懷故人?!蔽沂呛芨心铧S胄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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