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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斐評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古詩評注的向上之路(上)
《唐詩三百首新注》,[清]蘅塘退士選,金性堯注,新東方大愚文化|浙江教育出版社,2024年即將出版
我們偉大的祖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作為華夏兒女,古典詩詞特別是唐詩,陶冶、塑造了我們的襟抱情懷、審美趣味乃至語言表達。清代中葉以來,流傳最廣的詩詞選本,無疑是蘅塘退士孫洙編選的《唐詩三百首》。正如金性堯先生所分析的,此書之所以長盛不衰,是因為它選詩數量適度、作者面廣、詩體完備、注重藝術性、淺近明白可接受度高、兼重實用、編選有所依傍也有所突破。而此書自問世以來,影響最大的版本,當數金先生的《唐詩三百首新注》,累積發行量達三百萬冊左右,已和唐詩一樣,具備了“經典”屬性。
據金先生哲嗣金文男老師回憶,1979年3月下旬,金先生隨同時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總編輯的陳落先生赴昆明出席《中國歷代文論選》學術研討會,會上吳組緗先生談到:“我很想編一本唐詩選本,但總覺得不能超過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此言令金先生心頭一動,因為此時“文革”剛剛結束,百廢待興,讀者渴求精神食糧但又面臨“書荒”,出版從業者尚心有余悸,出書力求平穩光滑。金先生覺得《唐詩三百首》恰好能頂這個差,于是向陳落先生提出建議,同時向吳組緗先生談了想法,得到他們的大力支持。回到上海不久,他便從4月27日起著手評注。到11月30日,做完全部注釋,又花了三個星期通讀一過,接著撰寫《前言》,終于在1980年元旦次日交稿。上海古籍出版社亦十分重視,一路綠燈,在當年9月18日便讓金先生看到了淺藍底色、深藍圖案封面的《唐詩三百首新注》樣書,令他欣喜不已(金文男:《父親金性堯與〈唐詩三百首新注〉》,《民主》2016年第六期)。
《唐詩三百首新注》初版書影
金先生自幼飽讀詩書,長期從事古籍編校,悟性極高,學殖深博,飽經滄桑,能寫舊詩,且是新文學的重要作家,對文藝創作和賞鑒頗為精通,加上他又盡可能參考了古人評注和當代專家的研究成果,有時還向師友請教,這保證了其所撰《唐詩三百首新注》歷久彌新的“經典”屬性。正如趙昌平先生所言,其書自初版以來,“重印,重版,新一版,港臺版”,“非特于中國古籍圖書中首屈一指,即以今之所謂暢銷書標準論之,亦稱罕見;而暢行復能恒久,更屬絕無而僅有者”。趙先生還對金先生此書的特色作了扼要概括,他說:
注家析詩,貴在發明。是編之可貴,要在四通。博取諸家之長,斟酌取舍,辨難解疑,每有創獲,一通也;深切詩法詩理,要而不繁,一語破的,精采頓現,二通也;諳熟詩史流變,征引得宜,先后映發,左右逢源,三通也;明乎詩為心聲,以心印心,以情會情,懸解獨照,四通也。四通之中,尤以末者為最高境界……非才學識三美俱備,而能主以神明、濟以閱歷者莫辦。性堯前輩閱世間之滄桑,退耕硯田;明天人之莫測,歸乎會心。其貌溫如,其言藹如,其行事恂恂如,故能靈府如鏡,照百代詩心于毫端;慧眼似燭,發寸縷纖旨于文外。加之以學問家、文章家而為注家,博而能約,淺而能切,通而能清,其著作溉沾后學,為暢行而恒久者,良有以也。(趙昌平:《序》,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頁)
趙先生和金先生同事多年,本身就是研究唐詩的著名專家,深會詩詞注評的甘苦。他和馬茂元先生合撰的《唐詩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亦為今日學者新編的鳳毛麟角的唐詩經典讀物之一。這段“知音”之評亦是“夫子自道”,融入了他研究、注評唐詩的洞見,堪稱不刊之論。下面評金先生的《唐詩三百首新注》,即在趙先生之論基礎上演繹補充,兼抒個人體悟,聊當一瓣心香,敬獻二位前輩。足見詩心不死,輸誠可會;學理不二,專篤能通。
金性堯先生
隨文釋義,訓詁字詞
字詞訓詁是注釋的重要內容。古今語文發生了較大變化,對于那些今天不常見或用法、詞義有所變更的生字難詞,應該加以訓詁,以便讀者理解。有些人看不起注釋,認為不過是“抄字典”。水平低下的注家確實難逃此譏,水平高超的注家卻遠遠超越了這個層次。他們作注,雖然也參考字典,但更多的是匠心“平”運、厚積“薄”發,只不過其匠心、學養等不易為一般人覺知罷了。金性堯先生顯然屬于后者。
有些注釋,看似照抄字典中的解釋,其實卻是深厚學養、高妙識見和敏銳感悟力等共同作用的結果。這是因為,在字典中,某個字詞可能有多個義項,究竟哪個義項最吻合詩意呢,需要注家作出抉擇。我們“對某個字詞義項的抉擇、闡釋,不僅要能放置在全句、全篇講得通,還要能在聯系詩人的生平、行蹤及其態度、主張甚至同時代的相關詩作及中國詩學的傳統時也講得通。這是因為,所有的文本、語詞,都和歷史上、同時代的其他文本、語詞有著或近或遠、或多或少的‘互文’關系,我們應將其放置在特定的文本、語詞網絡中進行闡釋”(陳斐:《數字化時代詩歌注釋存在的問題及對策》,《唐詩三體家法匯注匯評》,鳳凰出版社,2023年,1127頁)。不同的抉擇、闡釋背后,蘊含的互文性不同,越多的越能站得住腳,高手、低手也由此區別開來。只是,這些互文性是潛在的,注家不會明說出來,需要讀者自己仔細尋繹。
陳斐編著《唐詩三體家法匯注匯評》書影
《唐詩三百首新注》有不少看似平淡簡易、照抄字典卻折射著匠心、學養、識見等的注解,我們只要和其他注本對比一番,便能看出高下。如盧綸《塞下曲四首》之三:“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第三句中的“將”,金先生注為“率領”,影響亦大的《唐詩三百首詳注》則注為“把”。“率領”和“把”都是“將”在古代的常見義項,究竟哪個更合理呢,還是都有道理呢?從全句看,解為“率領”,是把“輕騎”理解成了我軍,金先生注云:“輕騎:輕裝疾行的騎兵。兩句意謂,欲率輕騎追擊殘敵,終因雪滿弓刀而未果。”而釋為“把”,則將其看成了敵軍,《唐詩三百首詳注》注云:“輕騎(jì季):輕捷的騎兵。逐:追逐。”(陶今雁:《唐詩三百首詳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357頁)按,“輕騎”帶有褒義,古人只會用來形容我軍,稱呼敵軍,則往往用“胡騎”“虜騎”等蔑稱。結合“輕騎”的情感色彩看,把“將”釋為“率領”更為合理。從全篇看,“欲”“逐”“弓刀”顯然都是寫我軍,將“輕騎”亦解為我軍,前后呼應更為緊密。再在《全唐詩》檢索“將輕騎”三字,會發現還有一個用例,即李益《送韓將軍還邊》:“白馬羽林兒,揚鞭薄暮時。獨將輕騎出,暗與伏兵期。”這里的“將輕騎”,只能解為率領我軍。可見,金先生的注釋,隱含了該字與全句、全篇及同時代相關作品的三重互文性,更為合理。“將”的“率領”義,現代漢語中已不常用了,僅在由動賓詞組轉變來的名詞“將軍”等少數詞匯中還能看到依稀影子,所以有必要注明。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讀其他注本,細細品騭。
注家參考字典訓詁字詞,除了在多個義項之中作出正確抉擇外,有時還有必要在選出的義項基礎上隨文釋義。這是因為,字典義項具有概括性,而注釋呼喚具體性。照搬字典義項作注,有時失于籠統、模糊,這就需要注家結合詩意、詩境引申、細化。《唐詩三百首新注》中隨文釋義的精妙注解觸目皆是,一些以“猶”字開頭,和詩意、詩境甚是契合。如金先生注杜甫《望岳》“決眥入歸鳥”之“入”云:“‘入目’之‘入’。”注李商隱《無題二首》之一“麝熏微度繡芙蓉”之“度”云:“透過。”注孟浩然《留別王維》“當路誰相假”之“假”云:“寬假,優容的意思。”注杜荀鶴《春宮怨》“日高花影重”之“重”云:“濃密。”注李頎《送陳章甫》“虬須虎眉仍大顙”之“仍”云:“猶‘并’,也是‘又’的意思。岑參《送費子》:‘廣眉大口仍赤髭。’”注劉方平《月夜》“今夜偏知春氣暖”之“偏知”云:“猶方知。偏,有出于常態意。”注王維《老將行》“寥落寒山對虛牖”之“虛牖”云:“空寂的窗。”注高適《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暫時分手莫躊躇”之“躊躇”云:“這里是煩惱的意思。”注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仆皆惆悵”之“惆悵”云:“這里是贊嘆的意思。杜甫的《畫馬贊》中也有‘良工惆悵,落筆雄才’語。”《麗人行》“后來鞍馬何逡巡”之“逡巡”云:“原意為欲進不進,這里是顧盼自得的意思。”
一些看似普通、平凡的字詞,在金先生的訓釋下,頓時閃現出靈光狂慧,詩人的匠心妙用由此得以發明。如他注常建《宿王昌齡隱居》“茅亭宿花影”之“宿”云:“喻夜靜時花影如眠。”注白居易《長恨歌》“緩歌謾舞凝絲竹”之“凝絲竹”云:“喻歌舞能緊扣音樂聲。”注岑參《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塔勢如涌出”之“涌出”云:“《妙法蓮華經·寶塔品》謂佛前有七寶塔,從地涌出。此用其語,意謂突起于平地。”注韓愈《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石廩騰擲堆祝融”之“騰擲”云:“猶言騰踴,形容山勢逶迤上延之狀。”注李白《長相思二首》之二“昔時橫波目”之“橫波”云:“猶流盼,形容眼神流動。”注杜甫《贈衛八處士》“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之“十觴”云:“猶十杯,極言主人的殷勤。”《旅夜書懷》“官應老病休”之“應”云:“應:不定之詞,猶‘想必’,因而也益見憤激意。”
雖然用今語釋古語是注釋的題中之義,但金先生的詁解,格外通俗淺顯、精準恰切,這就大大降低了閱讀的門檻。如他注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十生九死到官所”之“十生九死”云:“猶九死一生。”注白居易《琵琶行并序》“琵琶聲停欲語遲”之“欲語遲”云:“猶欲說還休。”注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觀者如山色沮喪”之“色沮喪”云:“猶失色。”《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意匠慘澹經營中”之“慘澹經營”云:“猶煞費苦心。”注高適《燕歌行有序》“天子非常賜顏色”之“賜顏色”云:“猶賞臉。”注孟浩然《秦中寄遠上人》“黃金燃桂盡”之“燃桂”云:“猶銷金。”注李白《長相思二首》之一“孤燈不明思欲絕”之“思欲絕”云:“想念到極點。”《贈孟浩然》“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之“揖”云:“猶致敬。”“清芬”云:“猶高節。”注王維《漢江臨眺》“襄陽好風日”之“風日”云:“猶風光。”注李商隱《為有》“無端嫁得金龜婿”之“無端”云:“猶不料。”
金先生詁詞,還注意點明某些特殊的辭例、辭氣、詞性、聲韻,以及詞義的遷移、變化與相關的文化常識等。如他注權德輿《玉臺體》“莫是稾砧歸”之“莫是”云:“莫不是。猶‘好容易’和‘好不容易’同義。”注杜甫《寄韓諫議注》“色難腥腐餐楓香”之“色難”云:“有難色,‘不愿’的婉轉說法。”注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之“無端”云:“猶何故。怨怪之詞。”注韓翃《酬程近秋夜即事見贈》“節候看應晚”之“看”云:“估量之詞。”注李白《贈孟浩然》“醉月頻中圣”之“中”云:“本應讀去聲,如中暑、中風,這里因是近體詩,仍讀平聲。”注韓愈《石鼓歌》“快劍斫斷生蛟鼉”之“蛟鼉”云:“猶蛟龍,因押韻故用‘鼉’字。”注韋應物《長安遇馮著》“昨別今已春”之“昨”云:“也泛指過去。”注常建《破山寺后禪院》題中“后禪院”云:“三字連讀,僧人居住之區。凡與佛教有關的事物多加‘禪’字。”注白居易《長恨歌》“中有一人字太真”之“太真”云:“楊貴妃為女道士時號太真,住內太真宮。真,道家與‘仙’字同義。”注孟浩然《過故人莊》“把酒話桑麻”之“話桑麻”云:“閑談農家生活。桑麻為蠶織所需,古代常以喻農事。”注李頎《古意》“由來輕七尺”之“輕七尺”云:“猶輕生甘死。七尺,七尺之軀。古時尺短,七尺相當于一般成人的高度,故常用以指男子之身。”注杜甫《佳人》“自云良家子”之“良家子”云:“好人家的兒女。古代女子也叫‘子’。”“夫婿輕薄兒”之“夫婿”云:“古代婦女也稱丈夫為婿。”注杜秋娘《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云:“取,語助詞,表示動作的進行。少年,古人詩文中的少年,多是青年之意。”注白居易《琵琶行并序》序“嘗學琵琶于穆、曹二善才”之“善才”云:“唐人特稱琵琶師之詞。”
對字詞的重要異文或別解,金先生亦予甄錄,以備讀者多元品讀。選錄異文,如注李白《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云:“按,李詩首句‘明月光’一作‘看月光’,此句‘明月’一作‘山月’。”金先生所注為李詩宋刻本原貌,《唐詩三百首》文字為明人所改,明以降最為流行。再如他注王之渙《出塞》云:“題一作《涼州詞》。《涼州》系唐代樂府曲名。”甄錄別解,如注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屏風九疊云錦張”之“屏風九疊”云:“形容山峰重疊,狀如屏風。一說指五老峰東北的屏風疊。”注高適《燕歌行有序》“殺氣三時作陣云”之“三時”云:“春、夏、秋三個農忙季節。意謂一年中最重要的時節都耗在戰爭中了……一說指一天中的早午晚。”注杜甫《寄韓諫議注》“或騎麒麟翳鳳凰”之“翳”云:“本是掩蔽的意思,這里當是以身掩鳳,引申為跨于其上之意,與上‘騎’字是互文。明王嗣奭《杜臆》以為‘語助詞’,可備一說。”有時,金先生還會進而略加校勘或辨析。如他注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蜀州”云:“一作‘蜀川’,當是。指今四川。蜀州于武則天垂拱時始置之。”注沈佺期《獨不見》“丹鳳城南秋夜長”之“丹鳳城”云:“一說因秦穆公女吹簫,鳳降其城,故名。后便為京城之別稱。按,恐即鳳闕之意。漢建章宮有鳳闕,后世也借指帝城,唐代民居多在城南。”
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靜夜思》書影
梳理意脈,闡發詩意
詩詞的語言極為凝練,表意具有省略性、壓縮性、含蓄性和暗示性,不像散文語言那樣連貫、直白、顯豁。今日讀者大多缺乏詩詞創作的體驗,甚至文言文也讀得不多,所以,作注時梳理意脈、闡發詩意便大有必要。《唐詩三百首新注》在這方面也做得不錯。
所謂“意脈”,簡單講,就是詩中情意抒寫、表達的脈絡,體現在外部,即題旨與語詞以及語詞彼此之間的呼應、勾連,也即詩篇內部的互文性。人們通常所說的“語境”,亦可理解為意脈或互文性交織、勾連而形成的言說情境。好的詩詞作品,往往內涵豐厚,由意脈把不同時間、空間的情事綰合在一起,不一定順序表達,有時從展望中的未來說起,有時又從回憶中的過去落筆,但不管怎么騰擲開合,總有統一的意脈主導貫穿,將作品點化為一個有機的生命體。以書法作譬,意脈就像行草作品的筆勢、筆意,墨雖斷而意相連,點畫之間常常彼此呼應、映帶。梳理意脈對理解詩意、揣摩作法來說,至關重要。古代詩詞選本因為要教人作詩,所以評注特別注意梳理意脈,尤其是提點題旨與語詞以及語詞彼此之間的照應。今人大多不會作詩,于意脈茫然無知,不僅難以領會詩人匠心,對詩意的理解也因此存在很多問題,注釋、賞析難免斷章取義、顧此失彼。
懷素《自敘帖》
金先生能作舊詩,傳統詩學造詣頗高。《唐詩三百首新注》中的絕大多數注釋、評析,已隱含著他對意脈的準確把握。有時,他更是直接分梳意脈,提點題旨與語詞以及語詞彼此之間的呼應關系,這在今日十分難得。如劉長卿《尋南溪常道士》:“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屐痕。白云依靜渚,芳草閉閑門。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金先生注“屐痕”云:“古人游山多穿屐,這里指足跡,補足‘尋’字。”并評析道:“三、五兩句的‘白云’‘過雨’,已在寫‘禪意’,末兩句則是以‘悟’申足。”再如張祜《題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州?”金先生評析道:“詩里的‘小山樓’‘斜月’‘兩三星火’,加上小小的‘瓜州’,都是有零落意味的景物,因而‘自可愁’便非浮文。”次如他注李商隱《落花》“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之“參差”云:“指花影的迷離,承上句‘亂飛’意。”注杜甫《佳人》“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之“官高”云:“應上句的‘良家子’。”注高適《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嗟君此別意何如,駐馬銜杯問謫居。巫峽啼猿數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青楓江上秋帆遠,白帝城邊古木疏”之“謫居”云:“貶官的地方,冒下四句。”注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之“宦游人”云:“在外做官的人。別中送別,原極感傷,正為反逼下文。”注李白《關山月》“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之前兩句云:“意謂,非漢出兵,即胡窺邊,使下‘由來’句有根。”注元稹《遣悲懷三首》之二“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之“憐婢仆”云:“申足‘舊情’。”“送錢財”云:“申足‘因夢’。”注韋應物《滁州西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之“舟自橫”云:“因天雨無人渡水。橫,指漂浮,申足上句。”注杜甫《野望》首二句“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云:“這兩句寫‘望’。”第七句“跨馬出郊時極目”云:“點出‘野望’題。”評析許渾《早秋》末兩句“淮南一葉下,自覺洞庭波”云:“寫水波隨曉風而起,補足‘早秋’,便顯得神清氣足。”評析王維《歸嵩山作》“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云:“這首詩寫辭官歸隱時的心情。第三句的‘流水’喻一去不還,第四句的‘暮禽’含‘鳥倦飛而知還’意,末句則隱露自己不想再與聞世事。”這些點撥,頗有助于讀者把握詩作意脈,領略詩人布局經營之縝密、巧妙。
理清了意脈,詩意闡發起來就容易多了,二者如一個硬幣之兩面,相輔相成。詩詞的語言,常常具有省略性和壓縮性。一個意思,用散文語言表達,可能主、謂、賓、定、狀、補等成分齊全,甚至是一個復句,一旦寫成詩詞,限于字數、押韻、對仗等限制,更為了彰顯“陌生化”的“詩家語”本色,可能會省略、壓縮或倒置一些成分,這對不熟悉詩詞表意“語法”的讀者會造成理解障礙,因此需要注家結合作品意脈進行補充闡發。金先生頗精于此道。比如,李商隱《為有》:“為有云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春宵。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金先生注“怕春宵”云:“怕春夜短。”評析全詩道:“寒盡春至,本來更不必怕,但春夜既短于冬夜,丈夫又是佩金龜的高官,不得不離開云屏而匆匆去早朝。宵指未明之時,也可見早朝之早,難怪她要怕了。這詩和王昌齡的‘悔教夫婿覓封侯’用意相似。”他補了一個形容客觀春夜的“短”字,便把孤獨、寂寞、無聊、思念、抱怨等閨中少婦所“怕”的主觀情緒都統攝在內了。再如,他注司空曙《云陽館與韓紳宿別》題中“宿別”云:“同宿后又分別。”注王維《送綦毋潛落第還鄉》“置酒長安道,同心與我違”云:“同心:猶知己。違:分離。意謂心雖同而行蹤卻相違。”注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三“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之“向黃昏”云:“實是死猶向漢之意。”之五“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之“肅清高”云:“為其清高而肅然起敬。”注白居易《長恨歌傳》“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之“天上人間”云:“非天上即人間,也即《長恨歌傳》中‘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意’。”注司空曙《賊平后送人北歸》“他鄉生白發,舊國見青山”云:“指在外地很久,白發也生了”,“你到故鄉,所見者也惟有青山如故”。注李頻《渡漢江》“嶺外音書絕,經冬復立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之后兩句云:“因為家書久絕,擔心家里發生了什么意外。”注杜牧《贈別二首》之二“多情卻似總無情”云:“意謂多情者滿腔情緒,一時無法表達,只能無言相對,倒像彼此無情。”皆緊扣字面、聯系意脈補充闡發,恰切允當!
除了省略、壓縮一些成分外,“詩家語”還具有含蓄性和暗示性,不能只從字面理解。這對一般讀者亦是障礙,因此,金先生十分注意解析語詞或詩句的言外旨意。比如,他注李白《贈孟浩然》“迷花不事君”之“迷花”云:“意謂留戀丘壑。”《關山月》“嘆息未應閑”之“未應閑”云:“該是不會停止的。”《登金陵鳳凰臺》“三山半落青天外”之“半落青天外”云:“形容其遠,看不大清楚。”注杜甫《佳人》“摘花不插發”云:“意謂無心修飾。”《麗人行》“黃門飛鞚不動塵”之“不動塵”云:“喻馬之輕快。”注李頎《古意》“殺人莫敢前”云:“意謂所向無敵。”注劉長卿《餞別王十一南游》“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之“沒何處”云:“側寫作者仍在凝望。”之“空向人”云:“枉向人,意思是徒增相思。”注王維《過香積寺》“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云:“前一句寫幽靜,后一句寫深僻。”評析其《終南山》“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云:“末兩句寫山遠人少,不同于一般寫景:如果山里的人家多,作者即可就近借宿,也不必‘隔水問樵夫’了。”并評全詩道:“八句四十字,盡攝終南山之大。”又評其《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每逢佳節倍思親”之“倍思親”云:“正見得平日也是在思念。”注張九齡《望月懷遠》“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云:“刻劃相思時心神恍惚,不覺從室內走到室外。愛月滅燭,露涼披衣,寫盡無眠。憐,愛。滋,生。”評析劉長卿《送李中丞歸漢陽別業》“罷歸無舊業,老去戀明時”云:“寫出他的廉與忠。”評析張祜《集靈臺二首》之二“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云:“虢國夫人在當時原是一個名聲敗壞的人。在封建社會里,婦女而在平明騎馬入宮,既說明她的驕縱,也見得玄宗之昏。她原非后妃,居然能‘承主恩’。”
《唐詩三百首》選了不少閨怨、宮怨詩,受“溫柔敦厚”詩學觀念影響,其中頗多含蓄委婉之作。金先生對這些詩作言外“怨”情的點撥十分精彩。如他注薛逢《宮詞》“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之“望仙樓”云:“這里只是由十二樓連及望仙樓,非實指,意謂望君如望仙。”再如李白《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金先生注“玲瓏”句曰:“雖下簾仍望月而待,以至不能成眠。望月實是望人,卻寫得有神無跡。”并評析說:“從玉階、羅襪、水精簾看,也許竟是妃嬪。但這種高貴的生活和空虛的內心,恰好成為諷刺性的對照。全詩不明說怨而怨意深藏其中;也不明說作者自己的觀點,但讀者已可覺到,詩人是在為她們說話。好詩往往如此。”張祜《贈內人》:“禁門宮樹月痕過,媚眼惟看宿鷺窠。斜拔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金先生評析道:“寫宮女在夜靜時的無聊心情,實也是宮怨詩。由于冷落,就只好把感情移注在宿鷺和飛蛾上,卻使飛蛾重生了。”劉禹錫《春詞》:“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金先生注“蜻蜓”句云:“暗指頭上之香。”并評析道:“這也是寫宮怨。細致地梳妝完畢,下樓而去,到了院中,卻不見皇帝到來,一院春光,也像是深鎖在愁思中了。無聊之余,只好走近花叢去數花朵,不料蜻蜓倒來欣賞新妝。從側面更寫出處境之冷落。”王昌齡《春宮怨》:“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金先生評析道:“題目叫《春宮怨》,在字面上卻看不出有怨意,只是從側面寫新人之受厚寵,如沈德潛所說:‘只說他人之承寵,而己之失寵,悠然可會。’與后面的《長信怨》是同一手法。”上述結合側寫、對比等手法對詩情、詩意的體察、闡發,頗為細膩、熨帖。誠如金先生所言,期望之縹緲、生活之空虛、心情之無聊、他人之得寵,無不形自己“處境之冷落”,“不明說怨而怨意深藏其中”。
“詩家語”為了取得雅化言辭、豐富內涵、委曲抒情、深化意蘊等效果,常常用典。在數字化時代,查考典源不難,難就難在準確闡發詩人藉古典抒發的今情今意。這是古來注家共同面臨的難題,李善注《文選》已遭“釋事而忘意”(《新唐書·文藝傳中·李邕傳》,中華書局,1975年,5754頁)之譏。《唐詩三百首新注》在注明典源的同時,對今日讀者理解起來有困難的詩意或某些特殊的用典方式和效果,也細加闡發、說明。如金先生注杜甫《別房太尉墓》“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云:“上句憶生前過從之密,這句寫兩人交情生死如一。”《閣夜》“臥龍躍馬終黃土”云:“這句是賢愚同盡之意。”注王維《山居秋暝》“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云:“逆用《楚辭·招隱士》‘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意,意謂任它春芳消歇吧,這里還有秋色在留人。”注杜荀鶴《春宮怨》“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云:“若為容:又教我怎樣飾容取寵呢。若,怎樣。此句反用司馬遷《報任安書》‘女為悅己者容’意。”注杜牧《將赴吳興登樂游原》“欲把一麾江海去”之“一麾”云:“顏延之《五君詠》:‘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杜詩用其意。但顏詩之‘一麾’,實即‘一揮’……原是動詞,杜牧卻作為‘旌麾’之‘麾’用(古以官吏守郡為建麾),沈括因而指其誤用。杜牧恐也知道,或者是故意以虛代實,襲其意而化用之。”評析李白《贈孟浩然》“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云:“李白之所以故用僻典‘中圣’而不用‘中酒’,蓋‘中酒’只能平寫其醉態,‘中圣’還包含他的品格;與下句的‘事君’相對,也更見工巧。”評析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三“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云:“庾信《昭君詞》:‘胡風入骨冷,夜月照心明。方調琴上曲,變入胡笳聲。’朱瀚以為這詩的‘千載琵琶’兩句,是運化庾詩。但杜甫的結句更為蘊藉搖曳,等于把琵琶寫成了昭君的化身。”以上注析,或闡發事典敘寫的今情,或分析詩人運化語典的方式、匠意及出藍更青之妙,非常恰當!
此外,金先生對其他一些較為獨特的“詩家語”表意方式,如“倒裝”“逆挽”“互文”“雙關”“諧音”“反言見意”“明話暗說”“比興寓托”等,也扼要詮說,以引導讀者充分、透徹地理解詩人情意與匠心。如他注李白《月下獨酌》“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云:“其實要倒轉來講,意謂只有將來遠至天上,才能永遠盡情而游,不再分散。”評析溫庭筠《蘇武廟》“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云:“是用逆挽法,即先說回國,后說去國。”注沈佺期《雜詩》“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云:“今春意,指此刻相思之情;昨夜情,指當時別離之悲。其實是共通的,這里用互文而分別言之,既使文境變化,又成今昔對照。”評析王灣《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下,行舟綠水前”云:“‘客路’‘行舟’實是互文,意即旅程在青山綠水之間。”注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州故人》“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之“流水”云:“喻歲月如流,又暗合江漢。”注李商隱《落花》“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之“芳心”云:“指花,也指自己看花的心意。”評析云此聯與“《無題》中的‘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而出入之”。注《無題》“春蠶到死絲方盡”之“絲”云:“與‘思’諧音。”評析李商隱《寄令狐郎中》“休問梁園舊賓客”云:“第三句的‘休問’,一面是感謝他的關心,一面是正意反說,希望令狐绹不要冷待他。”注杜甫《旅夜書懷》“名豈文章著”云:“杜甫的名氣其實是因文章而著,這里這樣說,原是‘反言以見意’。”《麗人行》“后來鞍馬何逡巡”之“后來鞍馬”云:“指楊國忠,卻故意不在這里明說。”評析韋應物《賦得暮雨送李曹》“冥冥鳥去遲”云:“隱寓客人不忍離去意。”注戴叔倫《江鄉故人偶集客舍》“風枝驚暗鵲,露草泣寒蟲”云:“實暗寓鄉思。”評析崔涂《孤雁》“渚云低暗度,關月冷相隨。未必逢矰繳,孤飛自可疑”云:“五六兩句,寫飛途中相隨者惟渚云關月,仍是形容雁之孤單無依。末句暗喻客子畏旅途之多不測,故此詩實為賦而兼比。”評析秦韜玉《貧女》云:“此詩寫貧女自傷身世,也是憐貧士不遇。”
若詩意比較復雜,或前人解說有分歧、存在異文、可以多元解讀,金先生會扼要闡說。如他評析李白《將進酒》云:“詩中表現的思想,一面是虛無消沉,想在長醉中了卻一切;一面又很自負,對現實像有所期待。這種矛盾,幾乎是李白詩歌中的一個特征。”評析白居易《長恨歌》云:“詩以喜劇開始而轉入悲劇。在政治上是諷刺的,在愛情上卻是歌頌的……大概作者對玄宗后期的荒淫生活,即史家所謂‘天寶奪明’是不滿的;對楊氏兄妹的弄權亂政更是痛惡,但對楊貴妃被縊殺的結局,以及玄宗由此而引起的種種痛苦屈辱,卻是同情的,而詩歌尤須通過較強的抒情手段,于是寫作的結果,便形成了主題思想上的矛盾。”注白居易《琵琶行并序》“幽咽流泉水下灘”云:“此句‘流泉’與‘水’重復,但意義上還是可解,段玉裁說‘昔年曾謂當作“泉流冰下難”’,固可備一說,然‘水下灘’尚能狀樂聲如流水之經沙灘那樣幽咽,是聽的人從聽覺直接得來,‘冰下難’并不能產生聽覺,只是意識上的聯想。冰下難,一本作‘冰下灘’。”評析李商隱《無題二首》之一(“鳳尾香羅薄幾重”)云:“這首詩姑且假定為男方想念女方……詩中的主人公,也可以看作女方。那就是說,縫頂裁扇等都是在回憶她過去的動作,末兩句則是對對方的盼望。這類詩本也很難‘達詁’。”
溥儒《琵琶行詩意圖》
“比較”是金先生闡發詩意常用的方法。他自幼飽讀詩書,腹笥豐贍,常常旁征博引作者本人或其同朝代人、前人甚至后人的相關作品,參照比勘,評析同異,務使詩意明澈,青藍分明。引作者其他作品,如注王昌齡《長信怨》“暫將團扇共徘徊”云:“全詩以秋扇見捐比喻自己被棄,這里就用班婕妤自身遭遇的故事。作者另有一首《西宮秋怨》,末兩句說:‘誰分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也是用的秋扇典故。”注韋應物《寄李儋元錫》“邑有流亡愧俸錢”云:“此句和他的‘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是同一用意。”評析司空曙《賊平后送人北歸》“世亂同南去,時清獨北還”云:“作者在《峽口送友》中也云:‘來時萬里同為客,今日翻成送故人。’”引前人作品,如評析權德輿《玉臺體》“鉛華不可棄,莫是稾砧歸”云:“結末兩句,說明丈夫不在時,女主人是不施鉛華的。實是用《詩經·衛風·伯兮》的‘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意而變化之。”注元稹《遣悲懷三首》之三“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幾多時”云:“實即曹丕‘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之意。”評析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云:“蕭子顯《燕歌行》有‘洛陽梨花落如雪’句,岑詩中的‘千樹萬樹’句當是用其意,卻把胡天八月的一夜大雪,寫得又猛又美。這場雪好像永遠在他詩篇里飛舞著,使人想起《水滸傳》里的‘那雪下得緊’來,這句話同樣有詩意。自然多情,常常留給詩人以歌唱的天地。”引同朝代人作品,如評析孟浩然《宿建德江》“江清月近人”云:“‘月近人’的‘近’,也可解作‘親近’的‘近’。因為是在枯寂的旅途中,一月臨江,也倍有親近之感,猶杜甫的‘江月去人只數尺’。”評析祖詠《終南望余雪》“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云:“雪霽后寒氣反重,因此而想到城中人的受凍,和羅隱《雪》詩的‘長安有貧者,為瑞(瑞雪)不宜多’同意而蘊藉。”注杜牧《金谷園》“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云:“張繼也有‘年年啼鳥怨東風’詠金谷園。”評析溫庭筠《瑤瑟怨》“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云:“錢起有《歸雁》詩:‘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命意有相通處。錢詩為雁不勝怨,卻猶飛來;溫詩則為雁實無情,遠啼而去,空令月明。”引后人作品,如評析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云:“詩題特標‘官軍’,也是含有深意,猶陸游的‘王師北定’。”注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云:“辛棄疾《京口北固亭懷古》有‘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句,亦此意。”評析劉長卿《秋日登吳公臺上寺遠眺》“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云:“末兩句近似‘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意。”注錢起《谷口書齋寄楊補闕》“秋花落更遲”云:“猶陸游‘名花未落如相待’意。”注評引后人作品,有些人或有非議,嘲笑作者豈能寓目?但即使引前人之作,作者也未必借鑒,且注評之目的,是為了發明、疏通詩意,引導讀者更好地理解,這樣來看,似未嘗不可。此亦可見金先生思想之開明、活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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