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路675號，在上海已經成為一個響亮的門牌號。在上海解放之后的數十年間，這里一直是上海作家協會所在地，而在半個多世紀前，這里曾被叫作劉家花園。在70多年風雨的吹打下，劉家花園建筑的外墻上，雖說磚面和水刷石面已經略顯陳舊，但它并不老邁，依然身姿健美，容貌秀麗，魅力四射。歷史的風風雨雨，夾雜著花園里的內幕秘聞，點點滴滴流灑至今，它的故事總是那樣動聽。

甬人善賈：劉氏兄弟滬上發跡

劉家花園是由一個叫劉吉生的大企業家投資建造的。他的哥哥劉鴻生，更是名震海內的大企業家，人稱“煤炭大王”“火柴大王”和“水泥大王”。

劉家原籍浙江定海。晚清時，劉家第一代移民劉維忠在上海租界經營娛樂業，為劉家的發展打下了基礎。第二代的劉賢喜出任招商局的輪船買辦，家境仍屬小康。以劉鴻生和劉吉生為代表的第三代，在劉家創業史上寫下了最輝煌的一筆，使劉家成了上海屈指可數的豪門望族。

“甬人善賈”，劉氏兄弟尤為突出。劉鴻生和劉吉生均就讀于圣約翰大學，且成績優秀，屬新式知識分子。尤其是劉鴻生，他在投資項目的選擇、企業管理方面的才干都非常出色，在他的身上“集中體現了近代上海企業家的眼光和方式，實力和夢想”。劉吉生出生于1889年11月19日，20歲就跟隨劉鴻生進入商界發展。劉家是從煤炭業起家的，他們與人合伙開煤號，在長江下游商埠廣設銷煤點，生意紅火，財富劇增。用劉鴻生的話說：“短短幾年的推銷煤炭工作，使我突然從一個貧寒的大學生成了百萬富翁。”緊接著，劉家又經營水泥業、紡織業、搪瓷業、碼頭、銀行和保險業等，也取得了成功。至抗戰時期，僅劉鴻生個人投資的工廠就有18家，資產近千萬元。1948年，國民黨強制推行所謂“金圓券改革”，以挽救其反動統治。在蔣經國的軟硬兼施下，劉鴻生被迫交出金條800根，美金230萬元，還有數千銀圓，換回一堆不值錢的金圓券，可見其財力之雄厚。

劉吉生是劉家企業集團里地位和作用僅次于劉鴻生的重要成員，擔任開灤售品處經理、中國企業銀行常務董事兼總經理、香港火柴廠董事長、培成女學校董等職務，又是大中華火柴公司、上海水泥公司等十幾家企業的董事，占有很大的股份。

20世紀20年代，上海地價飆起。1921年，劉吉生購進了法租界巨籟達路上的一塊地皮（今巨鹿路681號），興建了一幢500多平方米的二層樓小洋房。到了1924年，劉吉生有了足夠財力，又購進了住宅東邊的一塊地皮（今巨鹿路675號）。這兩塊地皮面積共4 000多平方米。于是，他決定在這塊風水寶地上修建豪宅，而且一定要與劉家的財富與身份般配。

1926年，劉吉生請著名的匈牙利建筑師鄔達克來設計自己的住宅。鄔達克在上海近30年，前后設計了宏恩醫院、國際飯店、沐恩堂、大光明大戲院、美國總會、達華公寓等數十件作品。當時，鄔達克剛離開克利洋行獨自創辦鄔達克洋行不久，且剛剛完成宏恩醫院（今華東醫院）的設計。經鄔達克精心設計后，劉吉生請了當年上海著名的馥記營造廠建造。

1931年，劉家花園落成。這座設計和施工都堪稱一流的精美建筑，花去了劉吉生20萬銀元，可稱為上海最美麗的住宅之一，令無數見到它的人都稱羨不已。

劉家花園：萬國建筑中的珍品

劉家花園屬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建筑風格，具有宮殿的氣派，形制和柱式都稱得上典范。主樓的建筑面積約1 700平方米，假四層建筑。它是按照希臘神話中的愛神丘比特和普緒赫的故事設計的。

劉吉生的妻子劉陳定貞漂亮、聰明、能干，他倆青梅竹馬，一生恩愛。為此，劉吉生決定在妻子40歲生日時送她一份禮物——愛神花園。由于劉吉生生意繁忙，工程上的事則由劉太負責，包括與設計師商議設計主題、建筑樣式和規劃布局等；施工期間劉太親自督工，還讓二女兒協助料理。在劉太眼里，夫妻恩愛，事業成功，兒女成群，這是一個令人自豪的家庭。她要設計師把所有這些都體現在愛神花園之中。

鄔達克在莊重的建筑中注入了優雅嫵媚，特別是正立面南門廊的四根希臘風格的愛奧尼柱子，格外醒目華麗，表現了輕盈、雅致的女性美。柱頭卷渦寬琉雄健，猶如少女頸部精美的卷發。挺勁的柱身槽線如長裙的百褶，使人聯想到少女的健美體態。

南門廊盡頭，是建筑的主入口，系三聯式拱門。入內，便是高敞的主廳，是劉家經常舉行大型宴會或舞會的場所。主廳的天花異常好看，不知有多少外國人，仰首望去時滿臉驚訝，連呼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天花。東廳是客廳，精致的柚木拼花地板，高高的墻壁上是考究的全柚木裝飾，室內陳設高雅大方，給人殷實安逸的感覺。西廳為餐廳，裝飾最為華麗，拱形的頂棚上布滿了鎦金的天花雕飾，窗戶鑲嵌葡萄圖案的彩繪玻璃，室內北側靠墻放著做工考究的柚木大酒櫥，中間置一大餐臺，西側設樂臺，為用餐者演奏。北廳是客人等候或休息的地方，它的西側配有廚房，東側設有洗手間，出入方便。整個底層功能齊備，布局合理，環境優美，使用方便。劉吉生社交和生意上的迎來送往都在底層。劉吉生社交活動頻繁，為人又好客，況且劉鴻生也常在這里宴請賓客，故聘用了4個中餐廚師和2個西餐廚師專事烹飪，在劉家花園的西廳里，小宴幾乎天天有，盛大的宴會每周總要舉行一次。

劉家人日常生活作息都在樓上。二層有臥房、起居室和書房，三層都是臥房，假四層是儲藏類用房。

主臥房在二層的東南部位。臥房頂棚，里外3圈有漂亮的天花雕飾。外圈刻著20個飛翔的小天使，每邊5個，手上各自提著玫瑰花帶，花帶連成了一個大花環。從圖案上看，這群小天使是“德的天使”。這一圈的背景也極有意思，鋪天的情網，含義非常豐富。中圈近角處，分別刻著4組人物，每組3人，稍大一些的為金童玉女形象，線條層次清楚，人物清晰可辨，旁邊隱隱現出一個嬰兒，體形也要小得多。這4組人物最有具象意義，分別為普緒赫、丘比特及女兒歡樂，每組人物之間，還刻有1對翅膀。里圈刻有玫瑰和葡萄圖案，與花園呼應，象征愛情和純潔受胎。壁櫥、壁爐等重要部位的裝飾性圖案，大多是盛開或含苞的玫瑰花。次臥房在二層的西南部位，屋內壁櫥和壁爐的木雕飾也極為精致。

劉吉生住宅配套設施完備，居住環境極為舒適安全。住宅配置鍋爐房，中央供熱系統供應暖氣和熱水。每層樓面設有兩個衛生間，衛生潔具一應俱全。劉家的傭人都住北面臨街的輔樓，輔樓上下兩層，面積340平方米，底層設有汽車庫。整個庭園沿街分兩個大門出入，設門房間和狼狗棚護衛。大花園里，有花壇、樹壇和草坪，石筍、太湖石等觀賞石錯落其間，與植物融為一體，景色別致。另外花園里還有網球場、溫室等設施，噴泉、葡萄架、石椅等園林小品也大大提升了庭園的規格。

鄔達克或許認為，劉吉生這位大業主慧眼獨具，實在了不起，否則，這件萬國建筑中的珍品不會成為現實。因此，在劉太的提議下，劉吉生的名字也被永久性地設計鑄造在建筑里了。從東門廊走進去，有一個漂亮的螺旋形樓梯，樓梯外側墻上的門窗，鑲嵌著非常精美的彩色玻璃，樓梯內側，順著扶手欄桿往上走，仔細尋覓，南北面欄桿的鐵藝圖案中能找到“K.S.L”這三個大寫的英文字母，那是“劉吉生”的英文縮寫。

普緒赫噴泉：愛神花園里不朽的靈魂       

在關于劉家花園的故事中，有一件事很有意思，也讓不少人感到納悶：鄔達克為何不惜重金，不遠萬里，特地在意大利制作雕像，并將如此貴重的雕像贈送給劉家？今天可以聽到各種各樣的傳聞。但有一個前提是存在的，即鄔達克為劉吉生夫婦的愛情故事所感動，決定自己出資贈送給業主。在鄔達克的心目中，一個中國式的愛情故事與希臘神話中的最美妙動聽的普緒赫故事一樣迷人，另外，他也要感謝劉家給了他一次良機。要知道，他太想用普緒赫的故事來創造一個庭園建筑樣式的范本，這是他多年的夢想和追求，也是他建筑設計生涯中注定要完成的使命。

普緒赫是神話中的希臘公主，因為比維納斯美麗而引起后者的嫉妒。愛神丘比特奉母之命欲加害于普緒赫，結果反而陷入情網，讓西風之神將她攜到自己的宮中，每天夜里與她幽會。維納斯一心要拆散他們，不斷陷害普緒赫。在歷經重重磨難后，普緒赫與丘比特終于結為恩愛夫妻，過著幸福歡樂的生活。他們生了一個女兒，名叫歡樂。

“普緒赫”在希臘文里的意思是蝴蝶和靈魂。蝴蝶在痛苦、長久地凈化后擁有的美麗和動人，是人的靈魂的形象寫照。在基督教的藝術中，蝴蝶經常是人的靈魂復活的象征。普緒赫是人類靈魂的化身，與神靈一樣，人的靈魂也應該是不朽的。普緒赫形象出現后，她的身上常常帶著蝴蝶的翅膀。

愛神花園的構思，與英國著名學院派畫家萊頓的名畫《普緒赫洗浴》有關。在這幅畫中，萊頓展示的是普緒赫正在脫下薄紗長裙準備入浴的那一刻，舉臂回眸，亭亭玉立，人物造型充分顯示了藝術家獨特的想象力。劉家花園一些重要的細部特征，在萊頓那幅畫里都能輕易尋到，如希臘風格的愛奧尼柱子、臺階、水池、金色的柱頭，甚至差不多寬窄的石徑。萊頓畫中優美的普緒赫形象，正是鄔達克所追求的那種理想美。

普緒赫噴泉位于庭園的中軸線上，是整個庭園的靈魂。噴泉中央的柱子支撐著一個水盤，水盤上置放著普緒赫雕像，水噴射在雕像上，落入水盤，隨后流進水池。雕像仿真人大小，從足底至頭頂有155厘米高，無論依照20世紀20年代女性人體審美觀點，還是普緒赫形象的特殊要求以及與建筑、空間環境的比例、尺度關系，這樣的身高是再恰當不過了。普緒赫的腳下，有4個小天使和4條魚，小天使有騎抱著魚的，也有摟抱著魚的，魚嘴里噴射出的水落入水盤。鄔達克設計的普緒赫，是表現正在脫衣準備入浴這一瞬間。普緒赫上半身裸露，剛脫下的紗袍還舉在手上，下半身正面裸腿，后面被長裙所遮，增添了含蓄的美感。半裸的人體造型，比較符合那個時代東方人的審美習慣。

這尊圓雕本身就是一件藝術佳作，見過的人都會發出驚嘆聲。整個雕像用白色大理石制成。普緒赫的臉型秀美，看上去像現代意大利女子，彎眉大眼、細挺鼻子、線條俏麗的嘴唇，已看不出古代希臘女性的典型特征，但典雅的氣質依舊明顯。她的發型舒卷，多少帶有20世紀的摩登，為現代人所接受。勻稱的軀體上，各個部位都很完美。雕像兩腳一前一后，左腳跟抬起，重心落在右腳上；兩臂舉過頭頂，左臂稍直，右臂彎曲；身軀朝向正前方，頭抬向右側上方。這些身體部位的緊松、輕重、正反等方面的對應和變化，頗具韻律和動感，使人體曲線更加優美。普緒赫的動作舒展輕緩，全身散逸著青春少女的氣息，表現出一種醉人的美麗。

肅奸“劫收”：戴笠坐鎮劉家花園指揮

上海解放后，劉吉生沒有像劉鴻生那樣，從海外回到上海居住。這可能與他復雜的社會關系有關。當年，戴笠把劉吉生視為可以信賴的朋友，且常常到劉家花園做客。

1945年9月9日，戴笠從重慶乘飛機抵達上海機場，下機后由到機場迎接的劉吉生陪同，乘上原法租界捕房探長賈德田的車就直奔劉家花園。戴笠向來行蹤難測，這次他的上海之行照例鮮有人知。劉吉生將戴笠接到家中，安排他在次臥房休息。這間臥房，遠離主樓梯，居住安靜，又連接一個小樓梯，直達主樓的第三個門。那是一個很小的門，極為隱蔽，設在主樓與輔樓之間逼仄的夾弄里，對門就是輔樓的汽車庫，車庫大門直沖馬路，萬一遇上緊急情況，出入極為方便。當天晚上，劉家擺下盛宴為戴笠接風，賓客當中還有美國特工頭目梅樂斯。戴笠在上海的首要任務是肅奸，于是上海灘上有漢奸行徑的人無不心驚肉跳，許多人紛紛上門求劉吉生在戴笠跟前幫忙說情。為了戴笠的安全，劉吉生又將戴笠介紹給劉鴻生的二兒子劉念義。劉念義也有一棟花園洋房，環境不錯，又很僻靜，戴笠十分滿意，一段時間內，戴笠就輪流住在劉家叔侄的住宅里處理肅奸和“劫收”要務。1947年，劉吉生受同班同學宋子良的委任當了西南運輸公司的總經理，這是一家有著軍保密局背景的公司。不久，劉吉生全家遷往香港定居，只留下二女兒劉蓮芝看家。

1952年，劉吉生的這幢住宅被市房地產部門接收。近年來，劉吉生的子女孫輩們常有歸國觀光旅游的，他們也經常到這幢老宅來參觀，見到花園、洋房和雕塑保存得如此完好，都很興奮和意外。他們逐一細覽精致的庭園、漂亮的雕像和美輪美奐的建筑，觸景生情，禁不住向我們連連述說那些陳年的老話。

一樁奇聞：“十年浩劫”愛神雕像竟安然無恙

在上海作家協會用作辦公的幾十年里，很多人在這幢建筑的保護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其中“文革”期間保護普緒赫雕像一事尤為傳奇而動人。現摘錄作協的鄭成義先生的一段回憶文字：

“1966年5月我調來普緒赫噴泉畔工作不久，就遭遇一批又一批的人沖進作協來揪人、燒書、‘砸四舊’。作家協會立時被誣為‘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的黑窩，大門敞開著，車來人往，烏煙瘴氣。令人擔憂的是庭院中矗立在水盤上的那比維納斯更美的女神雕像，在眾目睽睽之下，依然仰天展示著那半裸的人體，分明還在引火燒身哩！如果被砸碎了，該留下多么沉痛的傷啊！所幸的是院內有人及時伸出救助的手，將毫無自衛能力的公主從水盤上搶下來，代為穿衣戴帽，偽裝包扎，偷偷深藏在花房的暗角。一藏十年，這派那派，上上下下時竟沒有一個人告密出賣，直到女神重見天日。”

如今，在這幢洋樓里又建立起了文學會館，成為上海的一個標志性文化設施和文學活動中心。作為作家之家和大都市的文學客廳，作協的各種組織將常年在此舉辦文學論壇、作品推介、學術研討、文化交流、藝術表演、培訓講座等活動。會館竭力為所有會員作家提供良好服務，同時也為廣大文學愛好者提供優質的文化產品和文化服務，大量的文學信息也由此產生和傳播。可以相信，作協著力開展的文學事業以及文學會館對城市文化建設所作的貢獻，將會使這里成為上海的文化名片，成為大都市的文化景觀。

今天，到過愛神花園并聽過那段愛情故事的人，一定不會忘記劉吉生和劉陳定貞。劉吉生1962年10月8日逝世于香港，享年73歲；兩年后，劉陳定貞也逝世于香港。這對恩愛夫妻現合葬于加拿大蒙特利爾，永遠廝守在一起。

1999年，經上海市政府批準，巨鹿路675號的大門掛上了市級建筑保護單位的標牌。如今，我們完全可以告慰鄔達克的在天之靈了：他精心設計的愛神花園將永遠放射出迷人的光芒。

本文摘自《樓藏風云——上海老洋房往事》，上海大學出版社201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