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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樹青,與中國曲劇的漫長告別丨鏡相

封面圖源:視覺中國
作者丨楊海濱
編輯丨柳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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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中的絕唱
激烈的鑼鼓胡琴猛地奏響,紅絨大幕緩緩啟動,在這處搭在丘陵折皺中的簡陋舞臺前,幾盞射燈剎那間照亮黑暗中空曠的舞臺。邢樹青身著旦角戲衣,從舞臺左側,隨著逐漸寬厚的序曲,款款移步至舞臺中央,以娥娜之姿亮相,凝成一個經典造型。
要是以往在豫陜鄂一帶這樣亮相,臺下早已一片喝彩,而眼下的寂靜讓她無所適從。她瞇眼俯瞰,只見雪花淡淡地飄著,空曠的麥場上,僅坐著幾個穿棉襖的老年農民。她知道曲劇正被時代的洪流沖擊得淹淹一息,可這寂寞還是讓她出乎意料,一時愣在臺中。旁邊樂隊急驟的鑼鼓聲讓她回過神,她瞟了眼愈發肆意的雪花,內心嘆道:“要下暴雪了?!币晦D身,蘭花指在空中一捻,開腔唱出第一句唱詞,竟然帶了哭腔……
這是1988年冬的某天,繁榮了百年的中國曲劇,正被興起的狂歌勁舞取代,呈現出日薄西山的頹勢,南陽淅川曲劇團也在這大背景下,面臨解散的厄運。正在這時,身為劇團團長兼黨支部書記的邢樹青,意外收到數百公里外的三門峽地區的南洋村人的邀請。準確地說,是南洋村八家從山西倒運煤炭的老板的邀請,為慶祝家中老人生日,他們出資八百元人民幣,指名道姓要她率團來演出。她思忖再三,決定為全團六十余人的口糧,放低身段應約前往。
到達南洋村時,天氣還好好的,到傍晚演員化好妝后,天氣驟變陰沉,飄起鵝毛雪花,再加上北風吹拂,八戶老人都縮著脖子回了家,為數不多的觀眾也陸續離去,最后只剩下一位老人孤零零地坐在舞臺前的麥場上。
“我為他樓臺一別腸望斷,我為他無心對鏡來梳妝,我為他茶不思來飯不想,我為他拋頭露面背井離鄉……” 當她唱完著名的傳統古戲《淚灑相思地》時,早已淚流滿面,她知道,自己的哭泣早不是女主角王憐娟的愛情,而是對眼下曲劇現狀的悲戚。
這時,臺下那位老人蹣跚走到臺前,朝她揮手,說:“雪下得太大了,就剩我一個人了,我也要走了,你不要唱了……”
就在老人說話時,一位中年男子從暗中閃出,高聲說:“邢團長呢?”管后勤的老李隨即把邢樹青擋在身后,帶著討好的表情說:“在這呢,王老板?!蓖趵习逭f:“合同上寫著這場戲不能少于三小時,你們才演一小時,不能散!”老李的笑臉在燈光下顯得發青,唯唯諾諾地說:“王老板您看,下這么大的雪,也沒觀眾了,再演純浪費時間。”王老板堅定地說:“沒觀眾也得按合同規定,少于這個時間,我不付錢?!闭f罷走回舞臺前,在雪中看他們。
邢樹青對大家說:“各位理解一下,我們一定把這場戲唱完?!庇谑菬艄庠俅尉劢乖谖枧_中央,鑼鼓家伙再次響起,演員面對空曠的黑夜、濃密的大雪,以及被大雪覆蓋的白色山岡,唱完了這出戲。

命中注定“曲劇人”
1937年春天,邢樹青出生在南陽淅川之西的西坪小鎮,這地方是河南曲劇誕生的中心地帶。七歲以前的記憶,盡是模糊的森林和古老幽長的石板街,第一次能清晰記憶的事是1944年夏天的某個傍晚,當紅色晚霞逝去后,她站在西坪鎮那個用石頭砌成的堅固戲臺前,第一次看到花花綠綠的美麗衣裳和曲劇臉譜,并幻想自己就是臺上的一個人物。
命運從那時就隱喻著,她一生將在甩動的水袖和光彩照人的臉譜中度過,只不過那時她只有七歲,意識并不清晰。直到八年后的1952年,那時新中國已成立,她以淅川縣實驗曲劇團第一代演員的身份、十五歲少女青春的身段,站到了她第一次看戲的那個舞臺上,重新演繹了數年前的那場古裝戲全本。她的戲劇人生從此正式開始。

年輕時的邢樹青,作者供圖
七歲那年,她第一次看完那場曲劇后,便被在西坪鎮賣麩子酒的父親送到鎮上的私塾,讀了一年《三字經》《百家姓》,后又學習了一年的《九十洲繡像烈女傳》,第三年她被轉送到西坪完小,讀由豐子豈作品配圖的國文小學課本。這年淅川解放,人民政府成立,她也在1951年小學畢業,參加商洛師專招生考試,拿到錄取通知書。
就在這關鍵點,她的生活卻出現變動。母親早在她年幼時去世,父親在1950年因私藏大煙,被政府逮捕進了監獄,之后她便跟奶奶生活,可奶奶也在初春猝然病逝,她瞬間成了孤兒。走投無路時,她忽想起父親年輕時在荊紫關結拜的兄弟楊有慶,他家離商洛更近,或許能幫助自己實現上師專的愿望,于是她走了兩天山路,來到楊大伯家。大伯聽到這些變化幾乎哭著對她說:“我這一家四口人,從來沒吃飽過,還把最小的閨女送了人,大伯沒能力供你上學。”但楊大伯還是挽留她,讓她和他們一起生活:“只要我有吃食,就有你一份?!彼袅讼聛?,某天她正在院里劈柴時,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悠揚的唱戲聲,便不由自主地跟著唱腔走到簡陋的劇場。
這時的劇團完全是私人的野戲班,憑收門票生存。她沒錢買票,就站在入口處聽戲,到半場后才大膽求守門人放自己進去,守門人不許,她就站著繼續聽到散場。第二天她又早早站在入場處,守門人終于在后半場經不住她再三的懇求,放她入場。到了第三天,守門人還沒等她央求就揮手讓她進去。
當她第七天再來看戲時,守門人對她說:“我們戲班現在招人,你這葵花臉柳條身,天生是個唱戲的料,來報考吧。”邢樹青說:“大叔您說我能唱戲?”守門人說:“讓班主考考看嘛。”邢樹青說:“那您幫我報個名,只要有飯吃就行。”
翌日,當邢樹青再來劇場時,守門人說:“我已給班主說過,你現在就去見她。”“現在?我連個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怎么見人?”邢樹青忐忑地看著腳上隱約露出腳趾的布鞋,說:“我不想見團長?!笔亻T人說:“是哩,唱戲人必需講究形象,但班主不會嫌你衣服不好,只要嗓子好就行?!?/p>
那天她唱了《白毛女》《兄妹開荒》幾首歌,班主說:“嗓音的條件不錯,明天來報到吧?!?/p>
當她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楊大伯時,卻遭到反對,他說:“就是因為你父親不在,我才不同意,好好的姑娘家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唱戲?!毙蠘淝嘤謴目诖锾统瞿菑埍化B爛的錄取通知書,說:“我不能去上學,也不能讓您養活我一輩子,去學戲就是個活路?!?/p>
到達縣城后的某天,她看到兩位身穿中山裝的干部,正式掛牌成立“淅川實驗曲劇團”,在豫鄂陜交界處成立了第一個由國家管理的曲劇團。一個月后,從淅川各地來的小學員們陸續到位,從南陽來的老師開始給他們排戲。她也在排演第一出古裝戲時被挑選為女主,并在導演講述梗概時恍然大悟,原來七歲那年在西坪鎮看的那場留在記憶中的戲,正是眼下排演的《二堂認夫》。從七歲時朦朧的第一次看,到十五歲躍上舞臺的第一次演,連她自己都驚訝她和曲劇不可思議的緣份。

高光:那個叫“二十萬”的女演員
從1954年開始,邢樹青隨著淅川曲劇團開始在內鄉、西峽、鄧縣一帶巡演《閻家灘》《王寶釵》《天河配》《淚灑相思地》等大戲,她俏麗的嗓音和清秀的扮相,初露鋒芒便斬獲名聲。之后她又隨團到山東德州、河北邯鄲、邢臺一帶商演,受到外省戲迷的如潮好評,年底回到淅川休整一段時間后,又馬不停蹄地去陜西商南、商洛、丹鳳和湖北老河口、襄樊各地繼續演出。
1955年春,她在湖北老河口演出《閻家灘》,每場戲票都提前售罄,這天的演出馬上就要開演了,可劇院外仍圍著許多人在買票,戲迷見買不到票,便開始騷動起來,恰好有個觀眾的母親突發急病住院,他拿出那張票喊了聲“退票誰要?”,還沒等話音落地,早有數人圍來爭搶。其中一人問,賣多少錢?賣票人說,你看值多少錢?其時正規票價是五元(老幣值,兌換為新幣約為五分)。買票者說:“看邢樹青的戲,也不給你講價錢了,二十萬成交(兌換為新幣約為二十元)。”賣票者說:“我這是便宜你?!焙髞韼讏鲅莩觯谄眱r格已經高達二十萬,相當于當時一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老河口的觀眾在無意中冠給邢樹青“二十萬”的綽號。這個票價后來也傳到陜西、河南一帶,成為一個標準。

舞臺上的邢樹青,作者供圖
邢樹青在1955年首次當選淅川縣人民代表,并出席縣人代會,連她都不相信,一個深山的小女子,竟然可以代表人民坐在大禮堂商議國事。也就是從這年開始,她的人大代表之職一直任到1994年退休。同時也以“三名”(即名導、名編、名演)中的“名演”身份,參加了南陽市第一屆高級知識分子代表大會,成為南陽地區著名的戲曲人。
這年河南省戲劇學院在鄭州成立,在河南這樣的戲劇大省,這無疑是一聲驚雷。第一屆學習班,面向全省各縣劇團的骨干們,省戲院直接給各地區劇團發紅頭文件,其中就包括淅川縣曲劇團,且指名道姓要邢樹青參加學習。而此時,她正隨劇團在內鄉商演,因她的名聲早已在外,成了全團經濟收入的支柱。團長便指派一名新演員代替她去鄭州,沒想到第三天那位演員從鄭州返回,對團長說:“學院要邢樹青本人去,別人不能替。”幾天后,學院沒見邢樹青來報到,時任第一任校長的楊季梅——河南省著名的戲劇教育家,直接把長途電話打到了淅川縣宣傳部部長處,部長不敢怠慢,當即派車趕到內鄉演出地,等她把臺上的戲唱完后,立即送去鄭州。
邢樹青像饑渴的禾苗,在學校被老師們精細地修剪著唱腔中的不足。老師教會她一系列功底,短短半年,她的唱腔像添了潤滑劑,進入了更加觸神的境界。
1956年,河南省人民政府在新中國成立后,迎來第一個來訪的蘇聯烏克蘭歌舞團,省文化廳對此十分重視,特意準備了一場聯歡晚會。其中,戲劇部分,決定上演由河南省戲劇學院改編、洛陽曲劇團原創的《趕腳》中的一折。袁文娜導演為確保戲的質量,讓洛陽曲劇團的年輕學員主演A角,B角由鄭州曲劇團的學員擔任,接待外國貴客,怕有閃失,袁導竟把最年輕的邢樹青設置為備用中的備用——C角。
鄭州的夜晚是美麗的,演員們在一天的排練后,融入夜色游玩散步去了,邢樹青卻獨自在學院藍球場的一盞發黃路燈下,揣摩白天袁導指教的動作和唱腔。圓潤明亮的唱腔,驚動了仍在二樓辦公室的校長楊季梅,她從樓上走到她跟前,問:“為什么白天不練晚上練?!彼f:“我從山區來,基本功差,怕別人笑話不敢練,可我又想學會這出戲,想著把它帶回淅川。”楊校長說:“你是C角,從明天開始和A、B角一道練,不能因為基礎差白天就不敢練?!钡诙焱砩希瑮钚iL又見她仍在燈光球場獨自練功,再問:“你白天沒跟導演排練?”邢樹青說:“白天也練了,晚上再練練記得更牢。”
袁導為精益求精,反復更改細節,這惹毛了年輕氣盛的A角,她說:“我們的原作已非常好,不需要再改,再改就不是我們的戲了,我也不排了?!边@讓楊校長和袁導大為驚訝,當即換B角上場,意外的是,B角唱腔不準,經常跑調,不能勝任涉外演出。楊校長馬上想到那個在很多個晚上獨自在藍球場練功的邢樹青,說:“既然AB角都有問題,那就讓C角上!”
那場表演成了邢樹青的高光時刻,烏克蘭演員迪納摩看了她的《趕腳》后,當晚便通過翻譯找到楊季梅,說:“我要追求邢樹青,把她帶回烏克蘭。”楊校長對翻譯說:“邢樹青是個戲劇演員,要天天練功吊嗓,現在沒時間談戀愛,等她成年再說這事?!毙』镫m吃了閉門羹,但并不灰心,第二天,他手捧鮮花來到排練廳大門口找邢樹青,卻被袁導擋在門外,同時,別的老師把邢樹青帶到市中心的“河南人民劇院”排練,回避小伙的窮追猛打。

1956年河南省文化廳招待烏克蘭歌舞團的節目單,作者供圖
數天后,在烏克蘭歌舞團離開鄭州的前一天下午,她才和同學們回到學院,袁導遞給她一身漂亮的連衣裙,讓她換上,參加歡送蘇聯朋友的晚宴。
晚宴上,迪納摩端著紅酒杯,從人群中走到邢樹青面前,喋喋不休地嘟噥著她聽不懂的外國話。袁導對她說:“不管他說什么,你只管說謝謝?!边@個外國小伙可勁對她說著什么,說到最后竟然流了淚,這讓邢樹青迷惑不解。直到翌日上午,在鄭州火車站的月臺上,當火車開始啟動后,她看到迪納摩抱著一束玫瑰花從車廂跳下,朝她飛跑而來,袁導眼疾手快,把邢樹青拉到身后,可還是沒來得及攔住塞進邢樹青懷中的那捧玫瑰花束。邢樹青抱著那束花,莫名其妙地看著火車在風中遠去……
1959年年底,她接到省文化廳的通知,要她隨從各劇團抽來的角兒,還有南陽曲劇團的精英們,以曲劇之名,在第二年6月進京,向黨和國家領導人匯報演出。獲知這消息的沿途百姓,早早地在北上的公路上堵著演員們,非要他們演出一場才放行。就這樣一路走走演演,直到八月中旬,大家才趕到鄭州。在鄭州戲院休整的數天,大家白天學習政治,晚上繼續演出經典劇目《閻家灘》。由于是進京匯報演出,所有演員必須通過詳細的政審才可放行。
就在大伙通過政審關時,她卻接到電話,領導要她留下等政審結果,再決定是否進京,也許是因為姑姑是地主成分,影響到了她。她只能無奈地看著大伙興高采烈地上火車,一時,她眼里噙滿淚水。因為焦慮,嘴唇也當即起了一排水泡,晚上說話時,聲音像哭聲一樣嘶啞。數天后,當淅川宣傳部發來政審確認通知時,她早早就背上遠行的小包,買了張火車站票前往北京,一夜站下來,腿腫得像饅頭,下了車連路都不會走了,硬在進京前夕歸了隊。
10月11日和15日夜里,她兩次進入人民大會堂,為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領導人演出曲劇《閻家灘》。老舍、趙樹理在領導人離場后,專門和演員們座談。老舍夸贊了大家的表演,甚至還專門夸獎了邢樹青。據邢樹青傳記作者記載,老舍先生贊她“吟詠之間,吐納玉珠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她也知道自己的藝術離老舍先生說的還相距甚遠,但那贊譽成了她一生自我鼓勵的最佳理由。

歸來:從樣板戲到《王寶釧》
1966年,“文化大革命”全面展開,淅川亦不例外,邢樹青被淅川曲劇團革委會要求隔離審查,接受群眾的批斗。同時期劇團的其他骨干演員或被打倒,或被下放。
隨著形勢的發展,劇團需用曲劇宣傳政治方針,這就需要演員,可劇團已沒人能支撐場面,縣革委會主任找到了她。就這樣,白天她和走資派、黑五類站在一起,接受群眾批斗,晚上在舞臺上以主角的身份演出樣板戲《紅燈記》《杜鵑山》《沙家浜》和《龍江頌》,且常年累月在全縣各個鄉鎮循環演出,直至1977年得到平反。

20世紀六十年代淅川曲劇團,作者供圖
次年,政府出臺一項政策,允許劇團公開上演古裝戲,可傳統戲劇劇本在過去十年早已蕩然無存,就在導演急得跺腳時,她悄無聲息回到山區老家的老屋,拿出藏著數十個傳統劇本的小木箱,獻出《淚灑相思地》《閻家灘》等劇本,導演向她鞠躬致謝。
1982年,邢樹青在商洛演出時,特地去了趟戲劇人物王寶釧當年居住過的寒窯體驗生活,在那,她偶然結識了正在考查的西安五四劇院的藝術總監王河青先生,當他聽說眼前這人就是轟動豫鄂陜的著名曲劇演員,號稱“二十萬”的邢樹青時,便力邀她率劇團去西安五四劇院演出。
這個五四劇院,可是古都西安藝術門檻最高的殿堂,經常有來自全國各地的頂級藝術團的表演。邢樹青率領淅川縣曲劇團進了五四劇院,且一演就是《王寶釧》五本連演。什么是五本連演?就是這一出戲,從頭到尾要連續演五天才可演完,像電視連續劇,五本連演連續演了二個月,觀眾仍絡繹不絕,尤其河南鄉親,更是奔走相告,一時轟動西安。
《西安晚報》的記者在題為“深山里的百靈”的一篇通訊稿里寫道:邢樹青在塑造人物時,很少運用幅度較大的程式動作,而是以自己的唱腔藝術揭示人物內心世界......一腔一板,如泣如訴,唱得劇場一片嗚咽。

《西安晚報》報道邢樹青演出盛況,作者供圖
五四劇場第一回邀請一個縣級劇團,就如此聲勢浩大,把同在這個舞臺演出的歌舞《絲路花雨》襯得冷清。最后一場演出的中場休息時間,西安觀眾王守義率數十位戲迷上臺,贈給邢樹青一面繡著金黃字的“春歸紅樓”大錦旗。這事傳到中國唱片總公司的陶海清的耳朵里,他當即從北京打長途電話對王河青說:“你要留住邢樹青,不能讓她回淅川,我帶著最好的錄音師明天就到西安錄音?!?/p>
當時西安最好的錄音棚在陜西電視臺,而《絲路花雨》組正在那里錄制,由于邢樹青的演出任務緊迫,陶海清調動了在西安的所有關系,找臺長、局長講了各種理由,硬把前者擠到了后面,他們晝夜不停地工作了一個月。這個老牌唱片公司,能放下架子,為一個深山里的藝術家錄音,也是前所未有的事。

邢樹青曲劇磁帶的封面,作者供圖
1992年,正值這張唱片發行十周年,河南洛陽的黃河音像出版社對它進行了重新包裝,即沿用邢樹青的唱腔,但用年輕的洛陽曲劇演員王豫華的表演來對口型,重新演繹了當年邢樹青版的王寶釧,發行數萬盤磁帶。此時正是錄音機流行的時代,邢樹青的曲劇唱腔如此風靡了淅川的大街小巷。

漫長的告別
在那之后,曲劇便走向了寂寞,直到2009年,慢慢沒落的曲劇又像干涸的大河,在經歷漫長的旱季后,終于迎來雨季的潤澤,人們在那些鬧騰的歌舞中重新想念起曲劇的蘊味,戲迷們開始懷念起她的唱腔??h文化局也想趁機振興曲劇,借此時機為“河南縣級劇團里唯一一位一級演員邢樹青”舉辦一場“邢樹青從藝56周年暨告別舞臺表演會”。
從那張保存著的光盤里,就能清楚地看到,這真是場不可思議的曲劇盛會。從她坐進化妝間開始,就有戲迷隔窗圍觀,問哪個是邢樹青,她說我就是,戲迷說你都恁老了?是啊,歲月讓她變老,可她的戲迷也在變老,而曲劇在滄桑中一直年輕著,并在誕生百年后的今天愈發散發出魅力。

邢樹青在告別演出中唱《紅梅贊》
當開演時間到來,她從化妝間走出,數名徒弟在前開道,后面跟著兩名強壯保安左右護駕,像香港大歌星一樣接受戲迷的歡呼,在那條百米長的通道上,戲迷上來迎接、送花。有個姑娘奮力撥開人群迎上她,說我代表中風的媽媽來獻花。當邢樹青知道她媽就是在“文革”年間找她茬、貼她大字報的同事時,立刻想到“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這句話。這場告別演唱,竟讓她意外撿回了一段失去的友情。
70歲的邢樹青站在舞臺上,唱起了高亢的《紅梅贊》,韻味一如既往,如同當地純厚的麩子酒,四處飄香,臺下人也如喝醉一般跟著唱,一首曲劇竟唱出萬人大合唱的波濤洶涌氣勢,她渾身顫栗,熱淚盈眶,覺得自己早化成飄蕩在廣場上空的一個音符,恍惚間仿佛回到六七十年代曲劇最興盛的時刻。
她唱了三小時,每逢要結束時,觀眾仍高呼“再唱一曲”,她就再唱,一曲接一曲。“再來一曲”的呼聲如穿城而過的丹江河水,她氣喘吁吁,看著臺下情緒高漲的戲迷。最后的最后,她第五次謝幕,與舞臺,與戲迷告別。
歲月讓一代表演藝術家老去,并隱于深紅的幕布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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