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每年谷歌都會出一份Google Trends全年熱搜榜，告訴你這一年來全地球人最關注的事情。今年的榜單在幾天前揭曉了，在電視劇分類下，《延禧攻略》成功登頂2018年度全球電視劇熱搜榜榜首，排名第二的是Netflix科幻賽博朋克電視劇《副本》（Altered Carbon），排名第三的是泰國電視劇《天生一對》。聯想到之前有媒體報道稱，《延禧攻略》版權已賣給全球約90個國家和地區，不少網友驕傲地稱：國產劇揚眉吐氣地走出去了！

《延禧攻略》是今年國產劇中為數不多的全民爆款，其在華人地區的影響力也是其他電視劇所不可匹敵的。像《延禧攻略》在香港TVB播出時，創下了內地劇在TVB的收視紀錄，臺灣也掀起了一股“延禧熱”。在東南亞地區，《延禧攻略》風頭無二，越南最大的視頻網站Zing tv甚至提前盜播。

不過，跟之前大部分出口的電視劇一樣，《延禧攻略》的出口價仍舊是白菜價，幾千元到幾萬一集（這已經比某些一部總共才幾萬塊錢版權費的國產劇“貴”許多了），與美劇、韓劇一集動輒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完全不可比，幾年前中國引進韓劇《來自星星的你》時一集20多萬元人民幣已經算是低價。根據官方統計數據，2017年中國生產電視劇數量13470集，國產電視劇出口額超過了8500萬美元，體量在逐年增長。若按保守估計里面有一半以上能出口，平均一集1.26萬美元。有聲音指出頭部劇在海外發行的價格，甚至可以達到一集10萬美元以上。但也有業內人士指出，這樣的高價多半是“有價無市”，一集能夠幾萬美元出口，就是鳳毛麟角了。

另一方面，之前國產劇大量出口地區，主要是非洲，其次是東南亞（日韓購買版權的話，常是在有線電視臺非重要時段播出，越南等以盜播為主），歐美發達國家一直比較難以進入。像之前大熱的《甄嬛傳》好不容易落地Netflix播出，但為迎合北美觀眾口味，被生生從76集壓縮到6集，導致情節不連貫，Netflix也只有兩星半的評分（滿分五星）。這次《延禧攻略》雖然覆蓋北美、歐洲、澳大利亞等國家和地區的新媒體平臺，YouTube整體點擊量也破億，創下了今年華語劇點擊量的最好成績，但北美影響力還是平平。比如在北美最大的亞洲電視劇網站Viki.com上，《延禧攻略》的粉絲數是5600多個，但宋慧喬、樸寶劍在播的《男朋友》的粉絲數已經超過40000。而《延禧攻略》谷歌搜索量雖排名第一，但檢索詞是中文“延禧攻略”，并非英文Story of Yanxi Palace。

這折射的是，作為全球第一大電視劇生產國，中國電視劇的輸出能力還有比較大的拓展空間。電影的情況與電視劇半斤八兩。今年的國內電影票房有望突破600億，中國是僅次于美國的電影市場，不過這600億票房里，有近一半是好萊塢大片貢獻的，與之相對的是，北美每年100億美元票房中華語片加在一起年票房不到500萬美元，國產電影的海外票房的占比遠落后于印度、韓國、日本等國的電影。

為什么要重視影視劇的輸出能力？一是真金白銀的創匯。有韓國人做過統計，在他們的文化產業當中，每多100美元的輸出就會有400多美元的產業拉動；而好萊塢大片的海外票房，常常是北美本土票房的幾倍。

更值得重視的是，依托于影視劇的文化軟實力的彰顯。與依靠軍事、經濟，以強迫或利誘作為手段的硬實力不同，軟實力依賴文化、政治價值觀、外交政策，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影響并塑造他人意愿。軟實力是一種讓人心悅誠服地跟隨、模仿和趨同的吸引力，所謂“太陽比寒風更容易讓人脫衣”，在和平與發展成為世界主題的局勢下，軟實力的重要性越發凸顯。影視劇是文化軟實力的一個重要載體。優秀的影視作品有助于他國了解本國的歷史、文化、價值觀、社會現狀，也有助于張揚文化、傳遞價值、達成交流、贏得認同。

比如美式主流價值觀，借助于好萊塢超級大片走向全球；韓國通過文化立國戰略，制造的一批像馬卡龍般精致甜膩的言情偶像劇，重塑了韓國的文化形象和國家形象；日本的動漫作品更是影響了一代年輕人，就連許多世界級的足壇球星也喜歡看日本熱血式的動漫，潛移默化間也影響著接受者對日本的認知和情感……

近些年來我們成功輸出的影視劇，主要有三類。一類是成功出國到非洲地區，展現中國當代都市生活的生活劇和情感劇，比如《父母愛情》《媳婦的美好時代》《金太狼的幸福生活》《咱們結婚吧》《奮斗》《杜拉拉升職記》等劇在坦桑尼亞、肯尼亞、埃及、塞內加爾、贊比亞等非洲國家播出，獲得了極好的反響。不過這一類電視劇還是難以在歐美市場登堂入室，根本原因在于歐美都市劇本身更為先鋒、時尚，歐美觀眾無需通過中國影視劇來獲得都市想象。

得以進入歐美市場的，主要是以下兩類。一類是《步步驚心》《甄嬛傳》《楚喬傳》《延禧攻略》這樣的古裝劇，既彰顯了某些中國文化符號，封建皇宮爭權奪利、爭奇斗艷也能滿足外人的獵奇式想象。第二類則是網劇提升品質后，在警匪、懸疑、推理等題材上成功類型化的作品，比如《白夜追兇》《反黑》。第二類是一個重要的思路，即在劇集上像歐美的“精致短小”靠攏，畢竟歐美電視劇常常一季才幾集。不過這一類型電視劇是近乎純粹的消費品，其寄托的文化內涵有限。

換句話說，《延禧攻略》的大獲成功，或許可以讓其他國家的觀眾看到中國電視劇逐漸產業化的一面，但它對于傳達某種正面且特別的中國價值，并沒有太明顯的幫助。即便是都市生活劇在非洲走紅，但劇中提供的都市生活想象，并不具備獨特性，“韓流”的霸主地位依舊難以撼動，“中國文化在非洲的傳播仍然處于初級階段，中國在非洲的文化軟實力建設之路仍然漫長”。這其實是國產劇走出去的普遍現狀，影視劇走出去了，但文化、思想、價值觀沒有走出去，沒有被廣泛接受和認可。

癥結在哪里？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對此有過極具洞見的論述：“表述中國，再現中國，在國際層面上會自覺成為中國文化傳播問題，意味著一個表述自我的問題，一個想象自我的問題，一個如何認知自我的問題，一個我們是不是首先回答了對于每一個當代中國人來說，中國意味著什么，中國文化意味著什么的問題。然后才是我們如何表述，如何被世界認知……我們面臨著一個更高的要求，就是不僅僅要向世界展示中國……是不是可能意味著中國向世界提供一種不一樣的價值。”

也即，我們的影視劇若要成功地文化輸出，并成為文化軟實力的重要窗口，我們亟須重新自我認知：不僅僅是中國文化意味著什么，更是中國文化對世界意味著什么，中國文化、中國價值可以為世界提供一些什么。美劇有價值觀，韓劇有唯美愛情，日漫有青春的燃和熱血，那國產劇可以有什么？

《延禧攻略》《白夜追兇》《無證之罪》的精品化只是第一步，是基礎，真正具有挑戰性的是，我們該如何通過影視作品更好地表達自我，并向世界傳遞某種特別的中國價值。這是中國影視人未竟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