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李弘的死對身體情況很不好的唐高宗皇帝，無疑是一重大打擊。一年多以前才為東宮納妃完畢，皇帝像安排好了后事似的，以為沒有后顧之憂了，不料嗣子先亡，又一切枉然了。雖然他又馬上立年已虛歲二十三的次子李賢為太子，但自己“苦風眩甚”，實在沒有多少精力操勞國事。遜位太子李弘未成，顧及李賢還毫無經驗，于是想交權給皇后。

武則天像（清人繪）

《資治通鑒》把皇帝“議使天后攝知國政”一事系在上元二年（675）三月，和《舊唐書·高宗紀下》一樣，但都沒有紀日。若這樣，事情正在李弘死之前一個月。但兩書關于此事系年有錯。

《新唐書·則天武皇后傳》的記法是對的，“帝將下詔遜位于后”，事在李弘死之后。《舊唐書·郝處俊傳》更明確記為上元三年（676）的事。當時郝處俊任中書令兼太子賓客，兩唐書本傳記法一致，所以事情肯定發生在上元二年九月郝處俊兼太子賓客的任命之后，不會在李弘去世之前。

再從當時唯一附和郝處俊意見的李義琰來說，諸書一致記他當時職務為“中書侍郎”，而后他在上元三年四月擢升宰相“同中書門下三品”。

綜上所述可以論斷，高宗提出此議，事在上元三年正月至四月間，即李弘死后大半年以后。如按《資治通鑒》系年，以為三月里武則天圖謀攝政被阻而遽萌殺子之心，以至四月李弘遇鴆身亡。這完全是司馬溫公等有意無意制造的誤會。歷史學家用這類筆法為人羅織罪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另外，關于這一事件本身史籍有兩種提法：一是“攝政”，如《舊唐書·高宗紀下》和《資治通鑒》；二是“遜位”，如《新唐書》的《則天武皇后傳》和《郝處俊傳》。《舊唐書·郝處俊傳》含糊其詞，記為：“欲遜位，令天后攝知國事。”由《唐書·郝處俊傳》和《資治通鑒》所載郝處俊進諫原話都涉及“傳位”給誰來看，唐高宗提出的問題，是比攝政更進一步的遜位。

這是一個重要的訊號，表明武則天能不能受大位當女皇帝，在唐高宗的思想里并不成問題，至少那一時他是這樣想過的。這在中國古代社會里可謂是一種有閃光的思想。十五年后武則天步上女皇寶座那震驚世人的壯舉，是這時唐高宗給了她第一個明確的推動。

皇帝破天荒提出遜位給皇后，征詢宰相們的意見。這時在相位上的張文瓘、戴至德、李敬玄、劉仁軌等多人，對皇帝要遜位一事都噤若寒蟬，不敢置喙，唯有中書令郝處俊“固諫”以為不可，慷慨陳詞：

嘗聞《禮經》云：“天子理陽道，后理陰德。”則帝之與后，猶日之與月，陽之與陰，各有所主守也。陛下今欲違反此道，臣恐上則謫見于天，下則取怪于人。昔魏文帝著令，身崩后尚不許皇后臨朝，今陛下奈何遂欲躬自傳位于天后。況天下者，高祖、太宗二圣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陛下正合謹守宗廟，傳之子孫，誠不可持國與人，有私于后族。[1]

宰相之外，中書侍郎李義琰進言呼應郝處俊，力勸唐高宗：“處俊所引經旨，足可依憑，惟圣慮無疑，則蒼生幸甚。”

于是帝曰：“是。”事遂止。[2]皇帝一向重視外廷意見，看到遜位皇后的事遭他倆激烈反對，自己便不十分堅持，就此偃旗息鼓了。

唐·張萱《武后行從圖》（局部）

郝處俊，安州安陸人，出身名門，祖輩歷任南梁、北周的太守、刺史。[3]其父郝相貴，隋末與岳父許紹一起歸唐，拜滁州刺史。江淮間俚語：“貴如許、郝。”許即許紹，其少子許圉師官至侍中，為郝處俊舅。兩家俱貴盛，著名于江淮間。

李義琰，魏州昌樂人，其先自隴西徙山東，“世為著姓”[4]。

他們站出來搬弄經義，反對武則天掌權，和少時“貧賤”能與武則天始終保持親近關系的劉仁軌有別，其中不無出身門第異同的成見。事后不久李義琰卻被提為宰相。武則天苦心經營了二十年，政治實力在穩定增長，但還未能控制外廷，所以這次皇帝的提議未能實現。她看到皇帝態度已變，便沒有發作，事情表面上平靜地過去了。她有足夠的耐心——政治家必須的耐心——去等待新的機會。

但這次流產的事變種下了武則天做皇帝的心思，樹立了她一生奮斗的目標。她也沒有忘記出頭諫阻的郝處俊。垂拱年間武則天殺他的孫子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這位士族公子“臨刑言多不順”，勾起往事，激怒了武則天，“令斬訖仍支解其體，發其父母墳墓，焚爇尸體，處俊亦坐斫棺毀柩”。[5]事隔十年，報了宿怨。李義琰則“自以失則天意，恐禍及”[6]，武則天臨朝時不敢接任懷州刺史，郁郁卒于家。

注釋

1.【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八十四《郝處俊傳》，中華書局，2011年，第2799-2800頁。

2.【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八十四《郝處俊傳》，中華書局，2011年，第2800頁。

3.【唐】林寶：《元和姓纂》卷十，中華書局，1994年。

4.【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八十一《李義琰傳》，中華書局，2011年，第2756頁。

5.【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八十四《郝處俊傳》，中華書局，2011年，第2801頁。

6.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八十一《李義琰傳》，中華書局，2011年，第2757頁。

本文摘自《女主臨朝：武則天的權力之路》一書，澎湃新聞經出版方授權刊載。

《女主臨朝：武則天的權力之路》，胡戟/著，岳麓書社，2024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