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策展記|名物、通感與造藝:牡丹新編
洛陽牡丹天下知名,因花而聚的各式節慶與集會,為這座古城引來了如織的訪客與惜花之人。從春入夏,展覽“牡丹新編”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
魏家坡古民居,位于河南洛陽市孟津區,是豫西一帶罕見的保存至今的清代建筑群落。受“魏坡·新序”項目的邀請,、群展“名物、通感與造藝:牡丹新編”近期在魏紫文化中心內展出。策展人將展覽這一視覺性的活動納入了魏家坡古民居的建筑保護與活化再利用之中,并與周邊區域的建筑改造與更新項目一齊發力,在古老的中原大地之上,創造出一座嶄新的文化生活目的地,并為河洛之間地方文化的再造與復興,作出一些嶄新的嘗試與努力。
“魏坡·新序”項目
“魏坡·新序”項目
“牡丹新編”重在一個“新”字,突出“新意”“新作”與“新感受”,探索在傳統的牡丹文化展覽之外,新的審美方式發生的可能。本次展覽邀請了來自不同地區和領域的十五位藝術家及一位民間收藏家參展,展覽的形式與媒介包括水墨、木版畫,油畫,還包括了觀念攝影、動態影像,以及基于3D圖形與計算機的跨媒體作品。最終,通過展陳設計的出色工作,將作品與豫西民居院落融合,轉化為多維、豐富的空間裝置。
藝術家們各展其能,他們的作品或探討“生活之物”與“藝術之物”的轉化,或將高雅與民間的界限打破,使其回到文化與媒介歷史的普遍場域之中。當歷史與當代、東方與西方、敘事與工藝等互為對應關系的線索徐徐展開,牡丹的藝術形象就此延展出去,衍生出不同的視覺形象和意義。
“名物、通感與造藝:牡丹新編”展覽現場
“名物、通感與造藝:牡丹新編”展覽現場
營造“地方”與展示“地方”
歐陽修在《洛陽牡丹記》中寫道:“牡丹出丹州、延州,東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陽者,今為天下第一。”自唐宋時起,牡丹就與洛陽這座城市的名字緊密聯系在一起。其特有的自然博物與文化史上的意義,使其成為河、洛地區為中原文明供給養料的物證,更是認識古代中國物質文明發展史的一脈有趣線索。無論是在高雅藝術還是民間工藝之中,牡丹都被賦予了超乎尋常的象征寓意。
“名物、通感與造藝:牡丹新編”在5號展廳前亭展出作品《惜春》,攝影:劉才龍,后期:傅睿祺,2024年。
13號展廳包含了藝術家冰逸的紙本水墨《丹瀑圖》,藝術家董文勝的攝影《大金粉》(以立軸裝裱)與書法,以及以牡丹為研究主題的國內外藝術出版物,2024年5月。
由于長時間扎根鄉村、鄉鎮和縣域,左靖工作室策劃的展覽常常需要以創造性的方法,完成地方的各類文化項目委托。在過去的十年間,對于縣域范圍內的文化發掘,工作室開創了“鄉村考現學”系列,第一個展是2020年在河南修武縣大南坡村開幕的“鄉村考現學:修武的山川、作物、工藝和風度”。今年5月,這個系列的第二個展“鄉村考現學:寧化客家的源流、風俗和匠作”將在福建寧化縣沿溪村的清代民居甯家大院舉辦。
“鄉村考現學:修武的山川、作物、工藝與風度”,大南坡藝術中心開幕展,河南修武大南坡村,2020年9月。攝影:朱銳
“鄉村考現學:寧化客家的源流、風俗和匠作”,甯家大院,福建寧化水茜鎮沿溪村,2024年5月。海報設計:馬仕睿
“考現學”意味著在鄉村展覽的一種工作方法,“考”是以類似田野調查的方式,以學習與觀察的謙恭心態,緩慢地參與鄉村走訪和文獻爬梳的點滴;“現”則是過去的總和集合于當下,所形成的鄉村社會的各個復雜而特殊的面向,“鄉村考現學”后面展開的則是經調研后提煉出的有關縣域文化的關鍵詞,側重于“歷史長河”中的鄉土文化在當代的解讀和傳承。
“共振村聲”戲臺成為了河南修武大南坡村(2021年)以及洛陽魏家坡村(2024年)重要的公共文化空間之一,建筑設計均由場域建筑完成。
“共振村聲”戲臺成為了河南修武大南坡村(2021年)以及洛陽魏家坡村(2024年)重要的公共文化空間之一,建筑設計均由場域建筑完成。
2022年6月28日,應多年合作伙伴宋群的邀約,策展人左靖第一次去魏坡,也是第一次到洛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洛陽是中國人的原鄉——神秘性和神圣性兼具,一個永遠處在想象且無法到達的地方,盡管策展團隊尤為珍視這次展覽的機會。但是,左靖仍然認為,作為外來者,他們還并沒有真正地進入洛陽。
策劃“牡丹新編”展覽,或許是認識洛陽的其中一站。由于魏坡新序與洛陽城所特有的文化物產資源,作為“藝術物(Art Object)”的牡丹被設定為展覽敘述的主要對象,而這道半命題的前后留白則是留給策展團隊的理論與想象空間。在調研的前期,策展團隊發現洛陽牡丹博物館已經在植物品種、經典人文、歷史以及牡丹與這座城市之間的深厚文化淵源方面做了出色的工作。這讓他們意識到,對于一個體量中等的當代展覽而言,如何著眼于“故事新編”,以全新的方式去處理牡丹這一視覺文化符號,才是本次展覽的意義所在。
在長達一年多的籌備過程中,隨著思考的深入,策劃方案亦不斷發生著變化。參展名單亦在破題過程中逐步形成、積累并最終完善。其中既有策展團隊多次合作的藝術家,也有因對牡丹這一主題持續深入的探索而聚攏的新面孔。無論是以油畫、水墨、木刻、設計、影像還是計算機多媒體作為媒介,他們的創作始終秉持著更加當代與開放的姿態,使得展覽呈現出可以容納不同視覺語言的能力。
“名物、通感與造藝:牡丹新編”包含17個展廳,上圖參展藝術家及作品:黃清穗《紋藏·牡丹》
“名物、通感與造藝:牡丹新編”包含17個展廳,上圖參展藝術家及作品:陳棟帆《木板》系列
“名物、通感與造藝:牡丹新編”包含17個展廳,上圖參展藝術家及作品:冰逸《丹瀑圖》
“名物、通感與造藝:牡丹新編”包含17個展廳,上圖參展藝術家及作品:洪磊《牡丹亭》《我夢見蒙元入侵江南后的第一個春天(桃花、芍藥、梅花)》,
“名物、通感與造藝:牡丹新編”包含17個展廳,上圖參展藝術家及作品:艾瑞(Arie Kishon)《沏》(Infusion)
希望“牡丹新編”可以生產出可供當下傳播的地方文化內容,提煉出具有清晰識別度的地方文化象征,從而為地方敘事的再次啟動服務。
從“白盒子”到“黃盒子”
十九世紀以來,現代美術館空間通常被定義為白盒子(White Cube)——純粹、明亮、中性,是一種客觀規范的空間。2006年9月,在上海青浦區小西門一個古鎮民居的建筑群落里,策展人高世名、張頌仁和藝術家胡項城為應對“白盒子”而提出了一系列的當代藝術創作與展示計劃,他們認為傳統民居是中國文人書畫精神的空間載體,當代藝術應該與傳統民居發生有趣的碰撞,以此來探討一種別樣的空間意義的可能性。為對應白盒子,這種傳統的中國式空間被稱為“黃盒子”。
“白盒子”是因應歐美現當代藝術的發展軌跡而形成的產物。白盒子空間往往將藝術物呈現為可供膜拜與凝視的物件,將它們與其所在的生活世界隔離開來,同時也將審美體驗的空間與日常體驗的空間隔離開來。與之相對的是,在中國式的文化空間內,則講求“觀賞”與“玩味”的意趣,人與物親切有情,或寄情于天地,或賞玩于指間方寸,形成別具一格的精神取向,并塑造出與神圣不染的“白盒子”截然不同的空間關系。
從2011年開始,策展人左靖離開北京798,長期在鄉村工作。在這期間,他花了三年時間,在徽州地區修繕了兩幢清代徽派民居——如上所說的“黃盒子”。由他所策劃的鄉村展覽,也在很多不一樣的黃盒子空間內展開:徽州的祠堂和民居,貴州的侗族禾倉和新建的木構建筑,還有云南的傣族和布朗族的干闌式建筑,等等。
“牡丹新編”所在的展覽空間正是一種典型的“黃盒子”空間。魏紫文化中心位于魏坡古民居南3號院和4號院,其中3號院是三進,4號院是五進,兩組院落相連互通,空間的豐富性自不待言。布展期間,正值魏紫牡丹盛放,室內的牡丹作品與室外的鮮花互相映襯,斑駁的墻面顏色,與當代攝影作品的色調相得益彰,形成一種非常奇特的環境和色彩映照,使整個展場化身成為兩組巨大的空間裝置。
“牡丹新編”展覽現場
“牡丹新編”展覽現場
同時,“黃盒子”也為展陳設計帶來更多的挑戰與可能性。本次參展的作品既有倚賴水墨筆觸、木板畫色彩的藝術新構造,也有基于觀念攝影、動態影像,以及3D圖形的計算機多維模擬的跨媒體作品。如何以維護、保存傳統民居的建筑底色為基準,輔以多樣化的展陳設計,使得作品有機地嵌入洛陽魏家坡村的清代古建筑群落之中,轉化為多維、豐富的空間裝置,是設計師所面臨的主要課題。
參展藝術家及作品:蔣志《舊顏》系列
參展藝術家及作品:丘《怒放》
兩組院落的正廳中堂均以傳統陳設為形式,將圖像幻化為一種“感物”的符號。其中一件中堂黑白攝影中的牡丹“大金粉”,通過藝術家董文勝的手繪上色,顯得異常艷麗,成為引導觀眾從當下經驗進入迷霧般歷史的紐帶與通道。另外一件中堂攝影也是董文勝的作品,其底圖是清初畫家惲壽平的《牡丹冊頁》中的一幅,經過輕微焚燒的畫面處理,形成一種歷史的滄桑感,與傳統民居的時代氣場相互呼應。
展出現場
從整體的展示效果看,牡丹這一傳統的意象被賦予了當代的視覺表達,有影像,有燈箱,有裝飾,有實物,這些豐富跳躍的視覺傳達在傳統的中國式空間,即黃盒子當中依次布列,并被注入生機,又值院中牡丹盛放,櫻花、流蘇左右相伴,牡丹這一符號經由各種視覺疊加,形成多維而強烈的心理感受,凸顯出傳統與當代精神的碰撞。對訪客們而言,這既是一次觀展的體驗,也是一次游園的奇妙之旅。
從創造“視覺”到激發“觀念”
對策展團隊而言,本次展覽所提出的命題與討論,不僅僅在于提供視覺上的多樣性,更著重于觀念上一次革新。通過藝術家的表達和展覽敘事的脈絡,能夠將牡丹這一傳統形象”轉譯“、內化或重造為新的語言。在這個過程中間,恰當的解構、破壞、類比抑或是回歸本原,都可以幫助觀眾加深對于主題的多樣化理解。
“牡丹新編”不僅僅將牡丹做為美的歷史客體來討論。如何將看似傳統的文化符號與“現在時態”的洛陽本地生活結合,參展藝術家黃可一的作品《擊鼓傳花》是一個最好的注腳。這個系列作品的創作始于一個藝術品消費問題的社會調查,通過分析淘寶網數據,黃可一企圖發現作為最喜聞樂見的牡丹畫背后的批量生產機制,為此,從“我想買一張牡丹畫”的對話框開始,他走訪了洛陽“農民牡丹畫第一村”——平樂村——據說有一千位村民畫師在進行集體性的藝術生產。黃可一采訪了畫師郭亞桃,了解到普通村民畫師的日常繪畫生產和商業收益情況。當然,這些田野調查只是一個寬闊的社會背景,黃可一真正的創作是激進和富有顛覆性的——藝術家以淘寶網上暢銷的一批牡丹畫為參考,用3D建模軟件將這些平面的牡丹畫立體化,再將立體牡丹模型渲染成晶瑩剔透的水晶般質感,然后通過圖形處理軟件將立體牡丹模型平面化,使畫面呈現出絢爛、璀璨和華麗的感覺。背景處理成深紫紅色或深藍色,也更顯典雅幽靜。
藝術家黃可一作品《擊鼓傳花》系列在展覽現場,2024年5月。
與此形成互文關系的是王音的繪畫。中國在20世紀初的系列歷史性變革之后,“牡丹”這一圖式也如舊時王謝堂前之燕,翩翩飛入中國最廣大草根民眾家中,成為了80、90年代普通家庭中最常見的墻上裝飾。王音與民間畫師合作,讓畫師們批量復制艷俗的牡丹形象,并讓牡丹這一符號有序地布滿整片畫布。藝術家用大筆觸描繪的天地與畫師筆下高度細節化的牡丹,這兩種審美強勢地存在于同一張畫布,給觀者以壓迫感。同樣是與民間畫師有關,王音討論的是另外一個話題,即民間繪畫和西洋繪畫的兼容性問題,壓倒性的身份權力關系所發生的扭曲,引發人們對于東西方藝術機制,乃至藝術權力本身的反思興趣。
藝術家王音作品《花》(復制品)在展覽現場,2024年5月。
沿著牡丹的圖像學敘事這一思考路徑,藝術家譚彬的命題創作則包括了“內部肖像”與“外部歷史”兩個維度。“草木本心”是一組以X光拼貼圖像組成的影像裝置,藝術家選擇對兩類事物進行X光掃描,一類是不同品種和生長周期狀態中的牡丹,包括由種子、花苞和綻放的花朵組成的生命有機物;另一類是各類“牡丹”牌的日用物品,有香煙、手表、香煙等。在X光的透視下,直觀地呈現出人造物與植物之間的內在差異。“變形記”是一件新的視頻作品,藝術家以生成式AI的方法處理大量的牡丹圖像,呈現了牡丹的文化是如何完成了從唐宋到明清這一歷史跨度的圖式演變,并再度成為解放后國民百姓日常接觸的品牌符號。在展覽現場,“草木本心”與“變形記”并置,將牡丹在符號化過程中所涉及的外延與內涵結成一體,意指(signification)的體系最終得以昭示。
藝術家譚彬以影像和燈箱裝置的方式,展出《牡丹考·草木本心》和《牡丹考·變形記》,2024年5月。
“牡丹新編”還將在洛陽魏家坡村持續展覽至2025年春。它就像一個傳送門,從展覽的本來意義出發,提醒人們無論使用何種形式的媒介,重要的是允許新的視覺形式與美學觀念介入、發生,向文本、聲音、視覺、裝置等多種形式拓展,從而生成更加具有開放性的語匯。希望它所能聚起的意義,可以繼續超越宣傳牡丹文化與地方創生這一初始范疇。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