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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記》中的顯隱之象
唐僧師徒取經完畢,返回途中菩薩為湊夠“九九歸真”,“節外生枝”地制造了最后一難“渡河墮水”。師徒四人因忘記對通天河老黿許下的向如來詢問年壽的承諾,被老黿一怒之下淬下水去。這一難的重要角色雖由老黿扮演,但其原型卻是玄奘取經時曾長時間陪伴他的大象,隨著小說成型,黿顯而象隱。然而大象的形象仍然活躍于《西游記》其他故事之中。細究小說對象的描寫,或可抉隱自唐至明中原人士與象這種動物之間關系的演變。
《西游記》劇照
玄奘之象
《西游記》唐僧的形象取自唐代高僧玄奘,諸多情節和重要人物均源自記錄玄奘赴天竺取經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簡稱《慈恩傳》)。該書由玄奘弟子慧立所撰,記述了玄奘西行經歷和歸國后翻譯佛經之事。在這部書,以及玄奘本人所撰寫的《大唐西域記》等書中,都留下了古代印度人與大象互動的豐富信息。玄奘與大象也不乏親密接觸,例如他在曲女城舉辦的無遮法會上講法后,戒日王“命侍臣莊嚴一大象,施幢請法師乘,令貴臣陪衛,巡眾告唱”,彰顯其大獲成功。玄奘更是曾一度以巨象載負佛經踏上坎坷的歸途,其經歷與“渡河墮水”相當近似:
如是二十馀日行,至呾叉尸羅國(今巴基斯坦北部塔克西拉)……停七日,又西北行三日至信度大河,河廣五六里,經像及同侶人并坐船而進,法師乘象涉渡。時遣一人在船看守經及印度諸異華種,將至中流,忽然風波亂起,搖動船舫,數將覆沒,守經者惶懼墮水,眾人共救得出,遂失五十夾經本及華種等,自馀僅得保全。
這里提到的“信度大河”即今印度河,玄奘在《大唐西域記》里說此河“河廣三四里,西南流,澄清皎鏡,汩淴漂流。毒龍、惡獸窟穴其中,若持貴寶、奇花果種及佛舍利渡者,船多飄沒”。雖其寬度遠不及小說里通天河夸張的“八百里”,但同樣充滿兇險。玄奘一行渡河時遭遇風浪,不但有乘船的隨行人員惶恐落水,還有經書不少落入水中遺失,都大致符合《西游記》里的情節。所不同的是玄奘本人乘象渡河,似乎是安然無恙的。
可惜的是大象并沒有陪他到最后。在朅盤陀國(今新疆塔什庫爾干一帶)附近,玄奘一行“逢群賊,商侶驚怖登山,象被逐溺水(可能是今葉爾羌河)而死”。這頭大象既任玄奘乘坐,又運載佛經,擔負起《西游記》里白龍馬的責任。它淹死后,玄奘不得不在于闐略作停留。這和《西游記》中唐僧師徒曬經后重訪陳家莊并游歷救生寺的情節略可比擬,不過在現實中,玄奘是先派人到長安報告,過七八個月后才收到唐朝信使降敕,命于闐提供人力鞍乘,送玄奘返回,其程序遠較小說正式嚴謹。
《慈恩傳》對玄奘歸途涉及大象的兩次描述合起來,大致吻合《西游記》第八十一難的情節。故曹仕邦、蔡鐵鷹等學者均指出前者很可能為后者故事之源。(曹仕邦《〈西游記〉若干情節本源的探討》,《中國學人》(香港),1970年第1期;蔡鐵鷹《〈西游記〉的誕生》,中華書局2007年,第37-39頁。)不過,為什么在我們今天讀到的《西游記》里,涉水的大象變成了大黿呢?
朝會之象
盡管大象在第八十一難的情節里消失不見,不過放眼《西游記》全書,象并不鮮見。如師徒四人曾途經寶象國(這一國名可能源于《大唐西域記》序論所提南贍部洲內的南象主和西寶主的合稱),在獅駝嶺更是與普賢菩薩坐騎所化的黃牙老象搏斗。可見作者絕非對這種動物毫無所知。然而,如果再作細分,作為獅駝嶺三妖王里的老二,黃牙老象屬于妖精里的統治階層。老黿雖把祖居翻蓋成大房子“水黿之第”并聚集起許多眷族老小,馱師徒過河的它最多算是脫胎于勞動人民的地主階層。以此深究,故事中登場之象與隱沒之象仍有不同。
黃牙老象曾與悟空等作戰,它的兵器是槍,然后是鼻子。悟空幌棒戳老象鼻孔,這一武器反倒成了弱點。經過一番掙扎,悟空在前牽著象鼻,八戒在后用鈀柄邊走邊打,“就似兩個象奴”。
這番打斗有幾處細節可與現實對照。其一是老象的作戰方式不是戰象。戰象通常要發揮象皮堅固、不畏刀劍,象身巨碩、震懾力強的優勢,《西游記》里這么作戰的是牛魔王,不是黃牙老象。其二,老象的作戰方式也不是野象。它用鼻子的目的是擒拿對手,既曾用鼻子卷起八戒捉回洞府,又曾卷住悟空腰胯,這不免讓讀者聯想到卷起演員或游客再放下的馬戲團大象。野象則是用鼻子卷人后投擲,進而踩踏致死,東南亞和南亞常以此作為行刑手段。其三是悟空把棒變作“小如雞子,長有丈余”,雞蛋粗細的棍棒與大象鼻孔的內徑基本對應。其四是老象的鼻子不禁戳,悟空稍在其鼻孔里做動作它便害怕得放開悟空,這和大象畏懼疼痛的記載相合。由此可見《西游記》作者擁有大致準確的大象形態、習性知識,對其作戰的描寫就和現實相距較遠了。
在第75回,作者曾如此形容老象的樣貌:
鳳目金睛,黃牙粗腿。長鼻銀毛,看頭似尾。圓額皺眉,身軀磊磊。細聲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頭惡鬼。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
體壯、貌丑而聲音微弱,作者婉轉地指出這是“藏齒修身多年”的成果,實則完全是一副被馴服壓制的模樣。“看頭似尾”一語源于三國吳萬震的《南州異物志》。該書說:
象之為獸,形體特詭,身倍數牛,目不逾狶,鼻為口役,望頭若尾,馴良承教,聽言則跪。
人們把象通人性、可馴服的特性視為“以德服獸”的實踐,進一步把馴象作為“天下太平隆盛”的祥瑞之兆。明朝規定大象是嶺南地區和外國的貢品,到達京師后要由象奴飼養調教,“備朝會陳列及駕輦、馱寶之用”(《明會典》卷一百八十《錦衣衛·馴象所》)。參與朝會典禮,自然不容高聲喧嘩,必要時還要學會跪拜。這與黃牙老象的習性,以及其作為菩薩坐騎的身份設定都是相符的。
朝會禮儀所用之象不但收養于馴養機構,在一些特定日期,象也會與公眾見面。如《帝京景物略》記載每年三伏時節在北京宣武門(舊稱順承門)外河中洗浴大象的習俗:
錦衣衛官以旗鼓迎象出順承門,浴響閘。象次第入于河也,則蒼山之頹也,額耳昂回,鼻舒紏吸噓出水面,矯矯有蛟龍之勢。象奴挽索據脊,時時出沒其髻。(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二)
大象洗浴引來河兩岸各聚萬余人觀看,不啻為公開表演,不少文人還據此賦詩留念,進一步散播宮廷豢養大象的形象。這有可能成為《西游記》作者構思情節的基礎。值得一提的還有洗象所在的“天貺節”(六月初六)前后亦是曝物晾經之時。寺廟道觀在晾曬經卷的同時舉行盛大法會,這與《西游》中的情節遙相呼應。
勞作之象
中原王朝把象用于禮儀陳列,偶爾遭遇熱帶區域政權的戰象。無論是史料還是現代研究,關系到國家政權和皇室門面的戰象都更受重視。(如最近翻譯出版的《大象與國王》,[托馬斯·特勞特曼著,李天祥譯,天地出版社2023年]運用象與馬跨物種比較、以古印度為中心的跨區域比較的方法論述古印度戰象的發展。)然而《慈恩傳》所載玄奘親身經歷卻證明大象勞作在當時的印度是尋常之事。實際上哪怕是戰象,所利用的戰術也往往依賴大象的馱運能力。大象背負象塔,士兵在塔里居高臨下作戰。此外大象在運送軍用物資方面也可以作出許多貢獻。對于中原王朝,大象屬稀有之物,讓它們充作力役,能力上沒問題,經濟上沒有必要。地理位置越往南,象軍越常見。五代十國時割據嶺南的南漢(917-971年)就常備象軍:“教象為陣,每象載十數人,皆執兵仗,凡戰必置陣前,以壯軍威”(《宋史》卷四百八十一)。東南亞各古國象軍更是頻繁見諸史冊。
不管是禮儀、作戰還是力役之象,在古代都無法在人工環境中繁殖,只能來自不斷捕獲的野生象。而在野象出沒的地方,人們積累了熟練的捕象、馴象技藝。嶺南地區多用已馴服的母象來誘捕野生公象,或在象走過的路上鋪設“機刃”、陷阱等。印度捕象技術更成體系,有“赫達”(khedda)和mela shikar等不同手段。其中“赫達”是把成群野象驅趕到經過加固、內圍挖壕、內壁有釘的圍欄里,困餓它們后再招撫它們,挑選其中合適的大象加以馴服。mela shikar則由擁有諳熟技巧的專家來實施,從象群里挑選好目標后,設法把它從群體中孤立出來,經過不斷追逐后用成組繩圈把它套牢,送往訓練營。(Parbati Baruah. Elephant capturing in north-eastern India, Zoos’ Print, 1996, June: 33-34.)
在訓練營里象將接受殘酷訓練,以熟悉前進、轉彎、停止、低頭跪地讓人登上頸背等指令。訓練好的大象再被分配到不同工作場所。在南亞和東南亞,以及中國的云南、嶺南等地區,大象曾作為馱獸發揮了很大作用。它們能夠適應未經鋪設的路面,搬運包括原木在內的各種重物,這就是前面提到玄奘熟悉的大象。
另一方面,大象始終是較難控制、更無法徹底馴化的物種,對于不斷向南傳播的中原文化來說,這一點尤為深刻。在漫長時段里,中原人士顯然忘記了“豫”等漢字隱含的人與象比鄰而處的時光,代之以象群踐踏耕地、象鼻可炙為美味、象牙可用作貴重的雕刻材料等印象。人類砍伐森林還破壞了大象的棲息地。伊懋可等學者指出,從新石器時代到近代,大象在東亞的分布區域不斷縮小。明朝初年嶺南一帶尚有不少大象分布,到明代中期,大象就僅在雷州半島和云南一帶存活了。
大象在日常生活中趨于絕跡,人們只能接觸到典禮儀式或賣藝表演的大象,這或許是《西游記》僅留下離開主人撒野的黃牙老象,而任由玄奘所乘馱經大象默默消失的原因。小說不同情節的相互映照,竟為大象的退卻提供了注腳。
代象之黿
黿與玄奘取經之間本沒有任何瓜葛,我們可以列舉多個源頭來探討它取代大象進入取經故事的緣由,多重闡釋空間也使得《西游記》故事內涵顯得格外豐富。
無論在印度還是中國,龜類都在對宇宙的想象中占據顯著位置。在印度神話里,世界馱于不同方位站立的八頭大象之上,大象又站在一只巨大烏龜背上。烏龜之下可能是另一只烏龜(源于海龜堆疊的自然現象),或可能是無法追究的不可知事物。而在中國神話里,女媧用鰲的四足把天支撐起來。既然整個世界都能由龜托起來,黿背負師徒四人過河也是很合理的想象。
《西游記》第49回,師徒四人渡河完畢,老黿自述已修行一千多年,托他們向佛祖詢問“幾時得脫本殼,可得一個人身”。這有可能化用了《雜阿含經》中的盲龜浮木喻。一只壽命無窮無盡的盲龜每隔百年從海中探出頭一次,海上有一根帶孔的浮木,盲龜遇到浮木,再從浮木孔中探頭出來的幾率無疑極為渺茫。佛家借此比喻眾生得為人身恰如海龜遇浮木。這正與老黿求人身而不得,視取經師徒如得救浮木的急切心情相契。第99回老黿遇到返程師徒,就像等到“浮木”飄回,卻發現浮木卻忘記開鑿原本希冀的福音之“孔”,從期待到失望的巨大落差激得它怒淬師徒落水,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許多跡象表明,《西游記》作者對道教思想非常熟悉。而在傳為東漢郭憲所著的神仙志怪小說《洞冥記》里,記錄了漢武帝時一個叫黃安的方士,此人坐在一只背廣二尺的大烏龜上,說此龜系伏羲所授,生性怕光,每兩千年露一次頭出來,黃安已看過它露出五次頭。人們由此說黃安已有萬歲之齡。黃安雖坐在神龜背上,由于這是縮頭烏龜,他要移動只能背著龜跑。這與《西游記》里黿背人過河不太一樣。
楚辭里的相關詩句或許較上述故事更廣為人知。屈原《九歌·河伯》有“靈何為兮水中?乘白黿兮逐文魚,與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紛兮將來下”,描寫了河伯駕乘白黿隨河水緩緩游弋的景象。后世不少詩人受此影響,把乘黿渡水借用到自己作品中。如隋代薛道衡有“駕黿臨碧海,控驥踐瑤池”,唐代劉禹錫《踏潮歌》有“轟如鞭矻石且搖,亙空欲駕黿鼉橋”等。
《西游記》中的黿也是白黿,又作“粉蓋賴頭黿”,可能對應于現代動物分類學里的黿或斑鱉。由于它體形巨大,常被視為長壽有靈性的吉祥之物而見于寺廟放生池中。實際上大部分人認同的《西游記》作者吳承恩對黿也不陌生。揚州博物館藏有吳氏于1534年書寫的《宿金山寺》扇頁,內有“青天月落江黿出,紺殿雞鳴海日升”一句。(哈密博物館編:《揚州博物館藏明清扇面書畫藝術》,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10頁。)很顯然,黿馱人渡水,遠較象馱人渡水為古人所熟悉。如果吳承恩的確是《西游記》的作者,他有可能是從屈原詩句得到靈感,進而雜糅其它思想源流,創作出白黿渡師徒過通天河的情節。
另一則老黿馱渡的故事
設若《西游記》最終整理者為吳承恩,他有可能是從屈原詩句中得到靈感,進而雜糅其它思想源流,創作出白黿渡師徒過通天河的情節。不過如果我們查找《西游》成書之前流傳的“西游”故事,還有另外一種值得關注的敘事。
在江淮一帶流傳著開壇做法之際演唱的歌謠,稱作江淮神書。“西游”故事是這種民間作品最主要的一類來源,它有很多與《西游記》小說相近的情節,也有很多有趣的差異。其中幾套《唐僧取經》唱詞里,通天河情節被分為“洞庭湖收鯉魚精”和“弱水遇癩頭黿”兩部分。其中癩頭黿渡河部分節錄如下:
正行舉日抬頭看,弱水河在面前存。鵝毛下水沉到底,怎能過的此河心?
不表唐僧心煩惱,水上飄來癩頭黿。癩頭黿口吐人言語,師父連連叫幾聲。
我今渡你過河去,代我傳言問一聲。西天問問如來佛,我的天下有幾春?
唐僧答應我曉得,代你傳言問一聲。師徒坐在脊背上,黿精駝(馱)他過河心。
……
(師徒四人從西天雷音寺啟程返回時)
唐僧殿上來跪下,佛爺在上聽原因。我走弱水河邊過,癩黿渡我過河心。
他今渡我河來過,叫我傳信問一聲。問道如來三尊佛,他的天下有幾春?
我佛如來想一想,他的天下九百春。唐僧聽說這一聲,拜謝如來就動身。
師徒四人來的快,弱水河在面前存。師徒來到河邊上,黿精又渡過河心。
師徒坐他脊背上,黿精開口把話論。我今渡你過河去,信可帶到三尊佛。
你問如來三尊佛,我的天下有幾春?八戒生來好插嘴,黿精你且聽原因。
把你話兒忘記了,不知天下有幾春。黿精聽說心中怒,暫時就起不良心。
師父把我忘記了,下次傳言問一聲。黿精來到河心內,四足不劃望下沉。
八戒說是不好了,嚇壞唐僧取經人。唐僧當時賠不是,黿精你且聽原因。
徒弟與你說玩話,你把玩話當成真。你今渡我過河去,我把真言說你聽。
我問如來三尊佛,你的天下九百春。你今濕了真經卷,把你天下三下分。
一份把與朱八戒,一份把與小沙僧,還有一份歸與你,元朝江山你當身。
黿精聽說這句話,依然渡他過河心。一程來到河邊上,怒了呆子朱悟能。
八戒釘耙拿在手,黿精打的碎粉粉。(朱恒夫、黃文虎搜集整理:《江淮神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07-508,525-526頁。)
江淮神書形成的時間可追溯到宋代,由于它具有給神明演唱的性質,一般認為傳唱過程中主要情節不會輕易改變,保留了民間故事在某些時段內的原貌。很顯然,前面列出的癩頭黿渡河情節和今天迥然有別。唐僧沒忘替老黿向佛祖提問,也得到了答復。但多嘴的八戒卻插話惹怒老黿,老黿下沉沾濕經書,這個不冷靜行為讓老黿原本可坐天下900年,拆成和八戒、沙僧各享300年的局面。
歌詞里特別提到,“元朝”歸老黿當身,這是否暗示“黿”即“元”呢?黿精甚至沒輪到坐江山,它剛劃到河邊,就被姓“朱”的悟能打成碎粉,這是否又暗指皇帝姓朱的明朝迅速取代元朝呢?或許江淮神書這一情節是在元末明初改朝換代的背景下形成的。隨著時間推移,故事暗含的意蘊逐漸失去現實意義,最終在《西游記》小說中出現更精煉而富有深意的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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