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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暮雨》:命運的翻云覆雨手
注:本文有劇透
《朝云暮雨》改編自非虛構作品《穿婚紗的殺人少女》。導演張國立說他在作品發表后的第二天就找到負責人,他就有將這部作品改編成電影的想法。
《朝云暮雨》海報
張國立自述他想要改編的動因有三,其一,這個故事有特別強烈的沖突性元素,比如“婚紗”與“殺人少女”的組合;其二,這個故事有真實鮮活的主人公;其三,這個故事是個有爭議性的真實故事——入獄27年的老秦出獄后,渴望通過娶妻生子來彌補過去的遺憾,小他30余歲的常娟,在未成年人時期曾殺過人,出獄的她決定嫁給老秦——一個求子,一個求財。
當《穿婚紗的殺人少女》被搬上大銀幕后,又多了幾重看點。比如演員范偉與周冬雨的年齡差,比如兩個實力派演員出演如此具有爭議性角色的勇氣及完成度。
完全可以理解創作者對于一個如此有爭議的故事的表達沖動,不過不知道張國立是否考慮到非常關鍵的一點,即,《朝云暮雨》的兩個主人公老秦(范偉 飾)與常娟(周冬雨 飾)是刑滿釋放人員,他們顯然不是什么完美人物,而觀眾對于他們有著天然的“距離感”,這極大增加了人物打動觀眾的難度。
老秦(范偉 飾)
常娟(周冬雨 飾)
誠然,誠如電影中所說,當昔日的犯人走出監獄,他們的身份就不是“犯人”而是“人”。刑罰的目的之一是懲罰犯罪行為,另一個重要目的是促進犯罪者的改造和再社會化,一旦犯人完成法定的刑期,他們應當被賦予重新開始的機會,不因過去的錯誤而永遠受到歧視或剝奪其作為社會成員的平等地位。所以,老秦和常娟有權利重新融入社會,同樣地,他們有權利成為電影創作者的表達對象。
正確的道理是這么回事,但我們也應該承認,在一些普通觀眾的視角里,個體因犯罪行為受到法律制裁,刑滿釋放后遇到的挑戰和排斥是其行為后果的自然延續。他們還會質問:那么多普通人的故事不拍,干嘛去拍刑滿釋放人員、去同情他們?
這樣的觀點是偏頗的,但它確有市場。退一步說,假如很多普通人能夠接納刑滿釋放人員重新開啟生活,卻不意味著,當一部電影對準他們、講述他們的故事,觀眾就愿意去理解或共情。
寫這么多,并不是說張國立去拍這樣一個故事是錯誤的,而是想說明:這個故事固然具有天然的吸引力,但拍攝它本身是極大的冒險。這對創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如果導演未能讓人物打動觀眾,那么電影的市場境況不容樂觀;如果導演能夠讓不討喜的主人公,去打動那些原本對他們有偏見的觀眾,這就是導演能力的體現。
可供對照的是曹保平的《烈日灼心》,三個主人公是犯罪嫌疑人,但曹保平并不停留于犯罪和懲罰的表層敘述,更深入地觸及人性的光明與黑暗、善良與邪惡,以及在痛苦和錯誤中尋求心靈解脫和道德重生的過程,所以觀眾能夠去掉對人物的偏見,對他們的贖罪產生些許同情。
《朝云暮雨》能做到這個程度嗎?
《朝云暮雨》非常大膽的一點是,創作者繼續暴露主人公出獄后不堪的一面。老秦與常娟和平相處、感情融洽時,他們“和風細雨”,但在激烈的沖突面前,他們極其狠戾。話糙理不糙地說,他們狠戾的那一面一下子能讓觀眾理解,他們為何曾經走上殺人犯的歧途。
電影中增加了一段非虛構作品中所沒有的情節。在兩個人結婚、老秦按照常娟所說給她轉18萬多的彩禮后,老秦向常娟提出,希望能夠跟常娟生一個孩子。
常娟索要的彩禮錢
在老秦的視角里,他的要求并不過分。當時是常娟一直巴著他、甚至不惜自殘也要跟老秦同居試婚,也是她首先提出要給老秦生孩子的。可在結婚后,常娟卻突然變卦,老秦無法接受,他很嚴肅地向常娟表達反對意見。
老秦沒有想到常娟的變化這么突然,態度如此激烈。尤其是在老秦將她的身份證和銀行卡藏起來后,常娟幾乎是以猙獰的面孔嘶吼(周冬雨演得太好了!),并用言語對老秦的軟肋進行相當惡毒的攻擊——比如詛咒老秦的父母因老秦無后在地獄里淪為孤魂野鬼等等。
常娟暴露出嚇人的一面
常娟確實是“騙婚”,老秦試圖婚內強奸也沒得洗,常娟成功反抗老秦,將玻璃花瓶砸在老秦身上,狠狠踢了老秦幾腳,被老秦絆倒后,常娟之后的舉措相當悚然——她用玻璃碎片插入自己的頸部。
老秦也露出他兇狠的一面
當劇情行進到這里時,觀眾實在很難共情老秦或常娟——都太嚇人了。但從藝術創作角度看,不討好觀眾,不對角色進行道德評判,不簡單為他們貼上“好人”或“壞人”的標簽,確實抵達人性的更深處,可以更多展現人物的多維度性格和復雜的內心世界。
兩個人都特別“兇殘”
常娟自殘后,老秦幡然醒悟,他不執著于要跟常娟生孩子,只要常娟這個人在就好了。然而,在辦理出院手續時,常娟消失了,帶著老秦給她買的婚紗。
隨后老秦的人生急轉直下:常娟在完成她之前殺人案件的“贖罪”后,穿著婚紗跳橋自殺,淪為植物人。老秦以丈夫的身份,照料著失去意識的常娟。
常娟成為植物人
非虛構作品中,這個故事的走向是悲觀的,“兩趟死緩官司熬了過來,而這段婚姻,老秦怕是熬不過去了”;電影給了老秦和常娟的故事一個溫情的結尾,老秦甘之如飴地照料著常娟,困苦的人生中依然堅韌地活。
當創作者很努力地“美化”老秦后,當創作者給了常娟凄厲卻又帶有希望的結局后,觀眾能共情他們了嗎?
就我的個人視角,還是太難。常娟強烈的悔罪與贖罪意識,本是可以反映她人性中善的一面,但她對老秦的“騙婚”雖然并不違反法律,卻在道德上留下瑕疵。成為植物人非她所愿,成為老秦的“負累”,無形中也是一種“罪過”。這讓她的贖罪悔罪顯得自相矛盾。
試圖讓老秦去演繹一個類似于“活著”的故事,老秦有重新做人的權利,導演有講述的權利,觀眾也沒有不被打動的權利。男導演對老秦的“偏愛”,實在是有些失去藝術客觀性——非虛構作品的結局,或許更接近人性的真實。
人物退卻,命運浮現。《朝云暮雨》的真正主人公是命運,以及命運的捉弄。
命運先是在不經意間將老秦與常娟推入絕境,他們都曾殺人——失手殺人和殺錯人,他們出獄后試圖重新開始生活的過程,又再次被一系列的巧合與錯誤的選擇所捉弄。
最初的相遇,是少有的溫情時刻
常娟雖償還物質上的債務,卻無法逃脫良心的譴責以及對未來的絕望,即便在法律意義上獲得自由,心靈的枷鎖依然沉重。她最終成為植物人,這顯然不是她最初的設想——她想死去,卻以植物人的狀態活著。
老秦被騙財,雖然他找到與他共度余生的人,但她是后半輩子可能都需要依賴老秦無微不至照顧的植物人。
命運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影響、改寫了他們的人生。
要如何理解《朝云暮雨》這個片名的指涉?是它的本意,用來比喻老秦與常娟美好卻短暫的情感,還是指涉人物的狀態,“老秦已經56歲,卻像朝云一樣奔涌;常娟24歲人生剛剛綻放,卻像暮雨般墜落”?
但也許,朝云暮雨指涉的是命運的翻云覆雨手。命運如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般,擁有極大的控制力和操縱力,時而帶來好運時而拋下厄運,瞬間改變一個人的生活軌跡。
電影既強調人生的無常和不確定性,以及個體在命運面前的渺小與無力感,卻也試圖以老秦的“活著”,去彰顯個體對于命運的承擔與抗爭,試圖去說明:對于命運的捉弄,不是只能無奈接受,“活著”本身就是勝利。
《朝云暮雨》有它的藝術完整性,也自洽地完成了它的表達。但我還是要表達可惜:這不見得是個會打動觀眾的故事。前文已經多有強調,人物本身很難讓觀眾共情;而訴諸命運的捉弄與對于命運的承擔的主題表達,同樣很難。
“命運”是從古希臘悲劇講述至今的永恒母題,《朝云暮雨》無英雄人物,無類似于《活著》的歷史重量,也無對命運更具深度的講述。它有的只是選取了邊緣人物作為主人公,以一個相當奇情的故事作為框架。
也許電影更值得看的理由在于“寧愿犯錯也不要boring”的周冬雨。相較于“安全牌”,周冬雨的選擇路徑不同,她愿意承擔風險,挑選那些在國產電影中不常見的、具有挑戰性的女性角色,她們復雜、多元,觸及敏感或未被充分探索的話題,即使這意味著遭遇批評、票房失利,或是公眾的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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