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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李家興:用藝術講述疾病中的生命體驗
【編者按】
《“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指出,全民健康是建設健康中國的根本目的。據公開資料顯示,我國目前分別約有700萬銀屑病患者和500萬強直性脊柱炎患者,他們不僅承受疾病本身帶來的身體折磨,還極易因帶有偏見與誤解的社會眼光而遭受不同程度的心理創傷。
為了讓更多病友看到生命的無限可能,讓社會大眾科學認識銀屑?。ㄅFぐ_)和強直性脊柱炎。創新療法生物制劑上市五周年之際,澎湃新聞攜手諾華中國發起公益科普倡導行動,邀請5位銀屑病或強直性脊柱炎患者,講述他們的新生故事。
《蟬蛻》拍攝于北京松美術館
2020, 400cm*180cm
3D printing pen drawing/ PLA plastic
這個雕塑的名字叫《蟬蛻2005-2021》。2005是藝術家李家興開始患銀屑病的那一年,而2021年接受新的治療后,這16年來意外介入她生命的疾病逐漸讓她不再困擾,她通過這個作品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如破繭成蝶般飛向新生世界。
李家興是一名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舞臺設計專業的裝置藝術家,她的作品《蟬蛻2005-2021》曾出現在電影《你好,我的銀色戀人》中,這是一部罕見的以銀屑病患者生存現狀為主題的公益電影。
李家興形容自己與銀屑病關系的關鍵詞是“positive積極的”,這種態度在銀屑病患者中很少見,得益于她的家庭和朋友長期對她的理解和支持,更得益于她對外界聲音的“鈍感力”,向內將銀屑病視為一種過程的體驗,并不斷地融入到藝術創作中。
裝置藝術家李家興。
“紅色與皮膚上發紅的癬的視覺聯想,將那個紅色和疾病融合的真實自我呈現?!?/p>
以弗里達·卡羅為偶像的她,用繪畫、雕塑、表演與行為藝術表達疾病中的生命體悟,是女性對身體的敏感認知和走向人生更開闊空間的另一種升華。
對李家興來說,銀屑病構成了她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和思考方式。
以下文字根據李家興口述整理。
“藝術作品最大的意義,可能就是讓大家知道你并不孤單”
《蟬蛻2005-2021》是我第一個雕塑作品,我用一些翻模材料1:1地翻制了我和堂妹的身體,兩具身體通過病痛彼此相連。我們都是銀屑病患者,但因生活經歷和性格的差異,彼此對待疾病的情緒和處理方式也大相徑庭。我將這些差異以不同的手法表現出來。
堂妹患病的表達方式是語言。在《蟬蛻》中,展現她身體(雕塑品)的白色部分,都是我用3D打印筆,逐字逐句地把堂妹的經歷和想法,用文字的形式去呈現。
對于我的身體(雕塑品)來說,原本我也打算用文字去表達。但輪到制作我的身體時,我發現我沒什么可說的。我其實是相對幸運的,父母給了我足夠的關愛,他們對于我因遺傳患病所產生的愧疚感和困擾,有時候比我還要強烈。這導致我不喜歡特別表達自己因疾病產生的不滿情緒。我才用這種像“省略號”一樣的方式去構建我的身體(雕塑品)。
《蟬蛻》不止于此。我的身體(雕塑品)肚子位置有一幅畫,畫著我的父母,代表著給予我幫助和支撐的人。因為特意使用了夜光材料,這幅畫在白天展出時鮮有人看到,只有在吸收紫外線后才會亮起來,寓意著那些默默支持我的人,讓我能夠自由地發光發熱。
《蟬蛻》拍攝于北京松美術館
2020, 400cm*180cm
3D printing pen drawing/ PLA plastic
在創作這個作品之前,我沒想過它會有展出的一天,當得知雕塑要在美術館做展時,我開始考慮如何呈現它,臨時決定用彈簧床墊墊在作品下方。床墊上布滿了白色的碎屑,象征著和我一樣的銀屑病患者的日常生活,這是困擾我們的、瑣碎且連綿的痛苦:每天早上起來,床上就是有這么多的皮屑。
在展覽初期,我向許多病友征集藥物注射的針管,打算將其作為作品展覽的一部分,沒想到真的有那么多的病友寄來了他們的針管。雖然最終這一部分沒有展出,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和病友們一起完成了一次集體創作。
這可能就是藝術作品最大的意義:讓大家知道銀屑病這個群體的存在,也讓更大范圍的病友們知道,你并不孤單,有很多人正在經歷同樣的疾病。
《蟬蛻2005-2021》首次在北京松美術館展出
受疾病影響,我會下意識地去關注那種難言之隱
第一次發病,是在小學五年級被狗咬打了狂犬疫苗針之后。打針的地方開始長出來大片皮損,先是手臂,再逐漸布滿全身,直到二十五歲,才有機會使用創新藥物生物制劑。
我從小沒受過什么歧視,但銀屑病如影隨形,伴隨而生的自我怨懟情緒揮之不去;而讓我逐漸地跟皮膚和解的外在力量,除了從小到大爸媽的陪伴和排解,還有弗里達·卡羅的繪畫。
當時藝考幾乎都是普通的靜物寫生,我并不知道原來繪畫還可以去表達個人感受,甚至疾病。弗里達的畫很戳人,特別有生命力。在第一次接觸到她的作品后,我開始萌生出對她生平的興趣,便通過她的自傳從不同角度去了解這位墨西哥女畫家的傳奇人生??梢哉f,那段時間她就是我的人生榜樣,而我也開始學著用繪畫的方式去排解內心的焦慮以及對世界的思考。
在《你好,我的銀色戀人》這部公益電影出現之前,我很少看到其他藝術家去做關于銀屑病的作品,大多數藝術家更傾向于聚焦一些致命的病。銀屑病雖不致命,但非常麻煩、反復,常年跟我生活在一起,隱射到藝術創作上,我總會下意識地去關注這種難言之隱。后來,無論是創作其他作品,甚至思考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我都會從這些微小而深刻的經歷出發。
銀屑病構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和思考方式,它可能成為了我的保護殼,但如今它也在逐漸地消失。就如同電影中觀眾會看到這個雕塑一樣,雖然還是有點殘缺,但它也代表了上一個階段的我,那個逐漸消失、像蟬蛻一樣、正在蛻變新生的我。
《蟬蛻》拍攝于北京松美術館
2020, 400cm*180cm
3D printing pen drawing/ PLA plastic
不斷重復的繁雜和冗長,是銀屑病,也是生命中的一部分
在英國時,我做了一個大型的、由織物組成的紅色雕塑---另一個以銀屑病為靈感的作品。那段時間我有三個月沒有使用藥物治療,銀屑病又冒出頭,長了滿臉,也讓我再度陷入到久違但熟悉的焦慮當中。這種精神上的刺激,既是因疾病產生的伴隨情緒,催生內心深處及極度敏感,某種程度上也孕育了我做藝術作品的表達。正是這種焦慮讓我開始正視皮膚與紅色的關聯。
小時候,每當焦慮的時候我就會把衣服脫掉,坐在床上,死死地盯著那發紅的癬。盯著盯著我會幻視自己變成紅色的一部分,感覺整個房間都隨著紅色蔓延,這也是為什么我會潛意識地將作品的主色調定為紅色,濃烈的紅色。
而多年的銀屑病,也讓我意識到生命中不斷重復的繁雜。就像銀屑病伴隨著我的生活,每個人都會有類似的“小麻煩”。你只能去正視它,解決它。
這種患病經歷讓我內化到藝術創作的過程中,我特別喜歡去做一些技術含量其實不高,但非常花時間、花精力且重復的作品。當時在做這個紅色雕塑時,我沒有任何計劃,沒有草圖,只是想要下意識地不停地織。織出來以后就是一片一片不規則的紅色,真的很像癬,最后我把每一片都縫在一起,把作品構建出來。
我用織線織出另一種形態的自我,那個被紅色和疾病融合的自我。
每一次創作過程都是一次親密的自我發現之旅,我總是在自我潛意識的領域中航行,發掘隱藏的真相。在這個 “絕對服從” 的過程中,我想用作品表達潛意識中的沖動、偏好和自我狀況。這些啟示產生了一個紅色、混亂、略帶荒誕但又神圣的存在,它體現了包圍與被包圍、拯救與被拯救之間的微妙平衡。
也正是在藝術的自我表達中,我探索到了自己內在深邃的力量,這也成為了我“蛻變新生”的關鍵。蛻變非一朝一夕之事,我相信,我們每一個在經歷著疾病體驗的靈魂,都能在長期主義中觸摸到自己那份未曾認知的內在堅韌。這種力量激勵我們信賴由堅持帶來的光明,用科學治療療愈自己的身體,重新認識自我之于生命的意義。
作品《*》
毛線 & 陶瓷
雕塑: 190 x 120 x 110 cm, 陶瓷腿: 24 x 43 cm , 陶瓷手: 10 x 8 cm
拍攝于 Bargagehouse,London
2023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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