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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重|牡丹畫和牡丹詩——謝稚柳潘伯鷹葉恭綽交往舊事
“傾國名花事可哀,詩心當(dāng)賴畫家培”。幾幅牡丹畫與牡丹詩,串聯(lián)起謝稚柳、潘伯鷹、葉恭綽、章士釗等幾位文人與書畫家的詩、書、畫唱和往事。本文為九旬鄭重先生為澎湃藝術(shù)新撰憶往文章。
謝稚柳《牡丹》局部
謝稚柳先生
壯暮翁謝稚柳花鳥作品,以竹、梅、荷和牡丹最精。我曾數(shù)見其所作,牡丹,題寫黃山谷詩“花氣熏人欲破禪”;粉紅色牡丹,名之曰“當(dāng)爐面”,即嬌嫩如卓文君的粉面,題詩有句“卻笑相如賦不成”,他畫紫牡丹,不知為什么想到曹植的《洛神賦》,紫光芳色,題著“洛川已惹陳王賦”。意境最高的還是那幅題寫宋人張先詩句“云破月來花弄影”水墨淡彩牡丹花,月朦朧,云朦朧,花朦朧,那種朦朧之美,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張先詞的意境。
《牡丹》謝稚柳
最有故事可說的是他給潘伯鷹畫的《牡丹》卷,畫了三朵牡丹,一朵為黃色,兩朵為紫色。故事盡在謝氏的題語中:“前年長沙章行老有牡丹詩八十章,書為長卷,以寄伯鷹吾兄,因得拜誦,輩意高妙,嘆仰無極,伯鷹命為制圖,再三辭,不敢附于詩末,越一載,勉為報命,實不得當(dāng)也。時乙未春日,謝稚柳。”
章行老即章士釗,字行嚴(yán),湖南長沙人,乙未是1955年。卷前有葉恭綽題劉勰語“興往情來”,卷后附了章士釗的詩80首,還有幾家題跋,長及數(shù)米。
葉恭綽題劉勰語“興往情來”
章士釗詠牡丹詩八十首,不是一次所作,而是分五次續(xù)寫而成。在五續(xù)十五章后,有一段記載:“用高麗紙和遐庵詩絕句八十首與伯鷹,此余晚年一大吃力事。”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由陳佩秋先生介紹,我去拜訪潘伯鷹夫人,對此卷有一觀之緣,后來這個畫卷就流散去了新加坡。
潘伯鷹
觀章氏對潘伯鷹之友情非同一般。潘伯鷹,安徽懷寧人,原名式,號鳧公、又號發(fā)翁、曲翁,早年從吳北江(闿生)學(xué)桐城派古文。二十歲,旅食沈陽,任東北大學(xué)秘書,又跟章士釗學(xué)邏輯學(xué)。后不知為何被關(guān)至三個半月,不得而解。章士釗又自迎于獄中。抗戰(zhàn)期間避難重慶,與章士釗,葉恭綽、曾履川、喬大壯、江庸、謝無量、謝稚柳等組織飲河詩社,章士釗任社長。伯鷹任秘書,并創(chuàng)辦刊物。章士釗深器其才,引為平生第一知己。
葉恭綽至潘伯鷹信中說:“京師崇效寺牡丹為數(shù)百年物,已成掌故,比年因無人游賞,日逐萎?dāng)。簝H余三十余株,再閱數(shù)年,準(zhǔn)絕種矣。上月我偶以市府中人言之,勸其移入中山公園,具己如愿,并依我說別辟一畦,標(biāo)曰崇效等移植牡丹。”
又說:“此為年來一爽,意著常為八絕句紀(jì)其事,孤桐興發(fā),和十六首,旋又繼成八首喜哉言乎,維此題實得一個詠也。”由此可知,章士釗詠牡丹詩八十首的淵源。葉恭綽將崇效寺牡丹移植中山公園,引起京城老一輩文人爭相吟詠,除了章士釗、葉恭綽,相唱和的還有黃君坦、張伯駒等。
葉恭綽
葉恭綽將自己作的牡丹詩整理成四組,一組是1953年寫的,共10首,1954年所作的牡丹詩分為三組,第一組是7首,第二組是12首,第三組編為16首,有的是用毛筆寫的詩。有的用紅色自來水筆寫的。可能是潘伯鷹要把葉恭綽的詩謄錄成一個字卷,葉恭綽又致信潘伯鷹說:“桐君(章士釗號孤桐)意不愿刪削,我則已刪去十余首詩。君錄彼作入卷中,以前是否向之商議成一問題。因渠似以我過慮,此本見仁見智,不能強(qiáng)同。總之我只此三十一首可存,其中尚有沙石。如承寫錄,待代加推敲是所至盼。”葉恭綽是清朝高官,北洋遺老,此時伯鷹要輯錄自己的詩作,他很謹(jǐn)慎,又寫信告誡:“如加搜張,易成故實,須加審酌,我意如寫入卷中,同時以謹(jǐn)嚴(yán)一些為宜"。看來20世紀(jì)50年代初期,葉恭綽就已夾著尾巴做人了。章士釗則不同,他曾對朋友說:“毛主席當(dāng)面告訴過我,我在大陸,一切有他負(fù)責(zé),有了毛主席這一句話,個人的生活種種,那還用得著擔(dān)心嗎。”他是毛澤東的朋友,各種整知識分子的政治運動,他都受到保護(hù),安然無恙,輕松地生活著。
謝稚柳《牡丹》局部
潘伯鷹把謝稚柳畫的牡丹和章士釗的牡丹詩裝裱成卷后,由曹聚仁攜往北京,章士釗又在卷后題了《美稚柳畫牡丹》詩:“傾國名花事可哀,詩心當(dāng)賴畫家培。玉環(huán)應(yīng)詫千年后,猶帶生香活色來”“嬾把文章掃建安,中間小謝玉潺顏。蓬萊花草禁風(fēng)勁,漫作徐熙沒骨看。”
章士釗題《美稚柳畫牡丹》
葉恭綽看了已經(jīng)裝裱的卷子,作了頗為耐人尋味的題跋,曰:“襄者孤桐與余以壇園牡丹方開,因物起興,發(fā)為歌詠,往復(fù)漣漪,意無定旨,悼亡覽勝,間寓其中,加以斗捷爭奇,篇什遂富。孤桐曾手錄所作,以示伯鷹,即此卷也。余詩既不工,雖邀孤桐謬賞,不欲示人,僅摘寄伯鷹,亦非定稿。歲月荏苒,幾已忘之,今見此卷,如慈恩之重游,垣河之照影。余與孤桐年均耄耋矣。修石不乏,將與曇華槿艷,同其倏忽,此卷之在天壤間與吾徒爭壽,因書之?dāng)?shù)行于末,后之觀者或籍瀚墨而推其情誼,或亦足小小研索。則伯鷹之鄭重裝褫或未遂為浪費歟,若擬之韓蓋元白皮陸之唱和,是以為楚雨含情,邯鄲說夢,則余將應(yīng)之曰固哉。”
說來也巧在此之前,謝稚柳畫過《旗亭賭唱》,表現(xiàn)葉恭綽在此信中所說元白皮陸之“唱和”的故事。唐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等齊名,一日天寒微雪,三位詩人共諧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dāng)?shù)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限映,擁爐以觀。他們密觀諸伶所唱者,誰的詩歌被唱多者,則為優(yōu)勝。在唐代已成風(fēng)雅之事,薛用在筆記中多有記載。葉恭綽用唐人詩人旗亭賭唱的故事來比擬他和章士釗的唱和,亦是當(dāng)代的詩人風(fēng)雅之事。唐代詩人題壁,最為常見。
由牡丹畫和牡丹詩引出了謝潘之交的話題。
謝稚柳為潘伯鷹畫《酒柳手》
1943年,謝稚柳、潘伯鷹同在重慶,謝稚柳為潘伯鷹畫《酒柳手》并題曰:“紹杰飲鳳翔舊酒,華陽喬壯翁因言鳳翔酒柳手世稱三絕,伯鷹道兄遂為吟制,并囑余寫此歸之。”這則題跋講清楚了謝稚柳為潘伯鷹畫此圖的起因。潘伯鷹的“吟制”即為“發(fā)映樽中酒,風(fēng)約窗前柳。十五鳳翔人,提壺?fù)P素手。勸君莫惜醉如泥,此境人間哪常有。古來但見骨成灰,何事欺人三不朽。”謝稚柳依潘氏“吟制”畫成,喬大壯也有題詩“玉手提壺柳陌頭,醒來一笑醉中休。”魂銷尺幅三唐本,四十年前宿鳳州,他們真可謂是詩酒風(fēng)流了。“鳳翔三絕”即為鳳翔酒、西湖柳、女人手。秦宮一號大墓發(fā)掘時,我去鳳翔采訪,仍然有此“三絕”。這三絕在蘇東坡任職鳳翔時即已流行。西鳳酒是鳳翔的名酒,鳳翔有風(fēng)景瘦西湖,多柳樹,鳳翔的婦女手巧,善繡花。
喬大壯給謝稚柳寫的扇面
1948年,喬大壯給謝稚柳寫了一張扇面,內(nèi)容是喬氏自做《木蘭花》詞三首,其中一首“倚樓人倦游絲起,手把去年書一紙。酒痕全透鏡邊衣,花露半垂巾上穟。擁衾重試殘春睡。檢點舊歡除夢里。斜陽不是不多情,移過玉窗三十二。”寫的是他和一位女子相戀的事,是三首言情之作。也就是在這一年,喬大壯在蘇州閶門跳河自絕,當(dāng)時有不少人寫詩,都以為是大壯與政見不合或豪飲而自絕,多是語焉不詳。葉恭綽悼詩:“詩人喬大壯,素妄競歸真。遂用劉伶鍤,虛傳郭泰巾。懷沙湘吊屈,滔海魯仇秦。獨醒難為我,棲遲九陌塵。”
謝稚柳為喬大壯扇面所作題跋草稿
直到1977年,謝稚柳整理舊物,才發(fā)現(xiàn)喬大壯寫給他的扇面。謝稚柳作了題跋,其中說,“為予所書《木蘭花》詞,因為予言,當(dāng)年在北京眷戀一妓,有白首之約。妓為吳興人,以事南歸,與壯翁相約于上海。留其上海所居地而去,時狀翁任職教育部,因辭去其職,輕裝南下至上海,詢問其居處,則不知其人,是已如黃鶴去。”我們或許可以從中得知喬大壯在蘇州跳河自絕的信息。我知道此事又近五十年,今日方憶起此事,故舊事新說,也算是與牡丹詩牡丹畫無關(guān)的題外話吧。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潘伯鷹、謝稚柳東歸上海,他們把在渝州建立起來的友誼也帶到上海。1947年謝稚柳當(dāng)年在敦煌研究壁畫筆記整理成《敦煌石室記》,首先在潘伯鷹主持的報上刊出。潘伯鷹又為謝稚柳書畫《倒重松》、《綠竹伯勞》、《林下美人》等題詩二十余首。潘伯鷹還曾經(jīng)為謝稚柳寫的題畫詩書成一卷贈謝稚柳。我在撰寫《謝稚柳系年錄》時曾借來一閱,現(xiàn)在不知此卷流落在何方。
歷史滄桑,時約百年,移栽牡丹之事已成掌故,幾位前輩唱和之詩、書、畫已成文化,長留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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