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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削弱地域性的《駱駝祥子》,講述了另一種城市傳說
作為城市,上海是北京永遠的對照項。1930年代有“京海對峙”,今年《繁花》又將上海的城市敘事帶向了高潮。話劇《駱駝祥子》于2023年12月29日作為第七屆老舍戲劇節(jié)閉幕大戲在北京首演,而后又在1月中移師上海演出,5月4日-5日作為2024上海·靜安現(xiàn)代戲劇谷劇目再次在上海展演,但除了臺上有些貧嘴的車夫與虎妞的一段貫口報菜名,“京味”在《駱駝祥子》中并不濃重。話劇《駱駝祥子》里則刻意削弱了地域的符號,用寫意的舞臺空間,講述了另一種城市傳說: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的勞動者,曾經(jīng)滿懷希望,但最后不斷在現(xiàn)實中碰壁……
搖車鈴聲中,十五名穿短褂的拉車夫奔跑在臺上。六個車轱轆構成的布景幻化成北京城的處處場景。仿佛由一筆畫勾勒的城墻、瓦藍瓦藍的天空、一道斜坡指代的阿寬街小巷……由方旭執(zhí)導、主演的《駱駝祥子》在新年之初亮相,甫一登場,就是“大寫意”的舞臺風格。
劇照
算起來,這是“老舍專業(yè)戶”方旭第七次將老舍的小說搬上戲劇舞臺。老舍先生的女兒舒濟曾經(jīng)這樣總結:方旭用一個人演繹了《我這一輩子》,兩個人演繹了《離婚》,三個人演了《貓城記》,五個人的《二馬》,六個人的《老舍趕集》。從2011年帶著《我這一輩子》亮相,到2019年首演的話劇《牛天賜》,方旭改編老舍作品整整十年,但十年里,始終沒有敢觸碰老舍的《駱駝祥子》。
《駱駝祥子》被認為是老舍文學創(chuàng)作的巔峰之一。1936年,人在濟南教書的老舍聽朋友聊起了一個雇傭車夫的故事:一位車夫買了“洋車”,不久又賣掉,如此三起三落,最后還是受窮。老舍當時就覺得這個命運跌宕的故事可以寫成一部小說。而后他又聽聞了另一個車夫的故事:被軍隊抓去了,車夫趁著軍隊轉移之際牽回三匹駱駝。兩個車夫的身影合二為一,祥子的形象有了最初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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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人在山東居住,但是在創(chuàng)作時,老舍還是將自己的故事放在了自己最為熟悉的北平。1930年代文學作品里的北平,深陷文壇“京海對峙”的格局中,充當了“東方小巴黎”上海的另一極,成為了很多作家筆下鋪著回憶濾鏡的家園。用郁達夫的話說,這些作家筆下的北京“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xiāng)村的景象之田園都市”。
駝鈴是北平的聲響,滿街的人力車夫更是北平的一大特色。林海音回憶童年的小說《城南舊事》的開頭就是北平的駝隊。陳獨秀在《北京十大特色》中描述了一個旅歐歸來的朋友對北京的印象,其中一條即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六十幾歲的老頭子,都上街拉車,警察不曾干涉”。
雖然也曾以散文《想北平》在英倫深切思念故鄉(xiāng),但老舍《駱駝祥子》里的北平,并非充滿著浪漫、溫情、鄉(xiāng)土的都市田園。老舍在小說中寫到,被封為故都的北平正“漸漸失去原有的排場”,透過進城的鄉(xiāng)下人祥子的眼睛和身體,北平是都市化的、商業(yè)的,甚至是嚴酷的。文學評論者一般認為,在祥子墮落的命運中,隱含著老舍對于病態(tài)城市文明與人性的思考。作為講述一部講述社會對個體影響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駱駝祥子》在不同時代、不同語境下的幾次改編,或多或少傳遞出一個時代的共同情緒。
劇照
1980年代初,斯琴高娃和張豐毅出演的電影版成為了一代人心中的經(jīng)典。當時作家蕭乾在 《人民日報》上發(fā)表文章,稱 “該有座北京市的博物館了”。 理由很簡單:年輕的市民連城墻也未必見過。他們可知道民國初年街上點的是什么路燈?東四、西單還有牌樓?后來蕭乾接連在 《北京晚報》上發(fā)表十則《北京城雜憶》,除了講舊北京的衣食住行和歷史典故,還介紹老舍和其他作家筆下的老北平。文學的文本、影像里的北京與城市的當下不斷勾連,呼應的是1980年代“尋根熱”中人們對尋找個體與城市精神連接的迫切。
2014年國家大劇院制作的原創(chuàng)歌劇《駱駝祥子》,由郭文景作曲,首演后不久就赴“歌劇的故鄉(xiāng)”意大利巡演。用西方藝術形式演繹老北京故事,一來可以看出十年前文藝市場的多元化和嘗鮮精神,二也不難看出,彼時彼刻對于文化“走出去”的壯志雄心。
時代在變,文本和藝術作品之外的城市同樣在變化。從1980年代開始,北京一直是當代文化敘事里的“顯學”。先鋒和實驗話劇發(fā)端于北京,搖滾樂和“魔巖三杰”活躍在北京。后來電影電視劇有“京圈”的說法,更讓民國的想象、大院的回憶和當下的“北漂”變成了很長一段時期屏幕的主角。現(xiàn)實生活里,在21世紀之初近二十年的時間里,北京也一直是文藝生活和文化生產(chǎn)的中心。
劇照。
最近幾年,這種文化格局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電視劇里的年輕人開始在上海的黑石公寓租下一間看得見“法國梧桐”的房子,現(xiàn)實中的年輕人也南下從“北漂”變成“滬漂”。歷經(jīng)種種城市發(fā)展的變遷,近幾年北京給人的感受,和《駱駝祥子》里“漸漸失去原先排場”的北平相似:經(jīng)濟上不再時髦,城市功能被削弱,文化上也不再先鋒。作為古城存在的北京,“被安排成一座近傳統(tǒng)的城市”,而當下的、現(xiàn)實的定位是模糊的。
老舍用北京方言寫了發(fā)生在北京的《駱駝祥子》,也因此,“京味”是這一版《駱駝祥子》開演前的最大噱頭之一。觀劇之前,觀眾心中應該或多或少都有疑問:現(xiàn)實中模糊的城市,能否借九十年前的經(jīng)典,重新在舞臺上煥發(fā)光彩?
電視劇《繁花》劇里劇外的上海渾然一體。圖為劇中黃河路視頻截圖。
然而看完劇才發(fā)現(xiàn),除了臺上有些貧嘴的車夫與虎妞的一段貫口報菜名,“京味”在《駱駝祥子》中并不濃重。《繁花》里鬧騰的黃河路、在建的東方明珠塔和烈火烹油、 遍地機會的1990年代上海是渾然一體的。而 《駱駝祥子》里則刻意削弱了地域的符號,用寫意的舞臺空間,講述了另一種城市傳說: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的勞動者,曾經(jīng)滿懷希望,但最后不斷在現(xiàn)實中碰壁。
“祥子相信努力是有回報的,”導演方旭在采訪里說,“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以及當今的氛圍中,努力真的有回報嗎?”在城市化進程高度發(fā)展的今天,不僅在北京,只要有打工的土壤,就能有人在祥子的故事里獲得共鳴。
方旭說,在“奔生活”的這個層面上,當代年輕人和祥子很相似的,都是為了“車子”、“房子”而不停地努力奮斗著,相信“我還年輕,我還有力氣,只要我還能跑,我就能有自己的車,過上自己的好日子”。從這個層面上看,王家衛(wèi)鏡頭下有爺叔加持、實現(xiàn)自我躍升的寶總像是城市童話,而九十年前《駱駝祥子》里的祥子反而離當下的年輕人更近,更像是一個充滿普世性的寓言。這也依仗于老舍作品的歷久彌新,他挖掘出了人性中普遍的閃光與困境,因而能夠跨越時空,和當代人共情。
劇照。以上劇照攝影 張伯男。
在作品改編過程中,方旭一直重視作品的當下性。他在之前的劇作《二馬》里,給劇中的老馬和小馬各自安排了口頭禪:一個是老舍原著里有的“俗氣”,一個是新增的“還是要有一點理想,萬一實現(xiàn)了呢?”。這是方旭慣用的改編方法,為的讓臺詞和當代生活發(fā)生關系。
這次改編《駱駝祥子》,貫穿全劇的臺詞是“要強”和“要臉”。青年和中年的祥子心疼臉面,不斷說著“要臉”,而舞臺一旁,說書人一般擁有全知視角的老年祥子勸他們,“要強和要臉是兩回事”。老、中、青三個祥子在臺上,仿佛時空對話一般,道出了人生的奮斗、掙扎、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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