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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冤者金哲宏的回家路,“一個23年的噩夢終于醒了”

北青深一度
2018-12-07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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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哲宏將再審判決書放在墳前。 本文圖片 北青深一度

金哲宏換上了兒子帶來的新衣服,黑色羽絨服、褲子、黑色運動鞋。這天長春的氣溫已經零下,金哲宏在律師和兒子金巖的陪同下,拄著雙拐,走出法院大門。走路時,他的力量都落在左腿上,十幾級臺階,始終沒有抬頭。

11月30號9點30分,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對金哲宏再審宣判:金哲宏無罪,當庭釋放。宣判時,他沒像往次一樣,坐在圍欄中,而是坐在了一張長沙發椅上。

從監獄回到家的那天,金哲宏說“一個23年的噩夢終于醒了”。噩夢醒來后,是實在的生活。輸液治療、接受采訪構成了他接下來幾天的主要生活內容。申冤者金哲宏正在回歸他的生活,但一切都翻天覆地地變化了。

無罪釋放

金哲宏的吉他沒帶出來,留給了獄友。

在獄中,他用那把吉他寫了幾首歌,每首歌詞都經過深思熟慮,張嘴就能背出來。歌有寫給親人的,也有一首歌,鼓勵自己堅持等待自由。有獄友看上了他的吉他,跟他討要。他爽快地送給了對方。“里面的東西不會帶出來”,他說。

當年大哥問金哲宏在里面需要什么,他說就想要把紅棉吉他,兄弟姐妹幾個湊錢給他買了一把。

11月30號9點58分,金哲宏在律師和兒子金巖的陪同下,拄著雙拐,走出了法院大門。長春的氣溫已經降到零下,臺階下是在寒風中等待他的親人,還有媒體記者。

跟預想的一樣,話筒伸到金哲宏的面前。他臉上帶著疲態,嘴角向下,臉頰肌肉松弛。人群里有人說“說幾句”,金哲宏低下頭,倏爾抬起,語速不急不緩,“從出事到現在一直在等待這個結果,因為我沒有殺人”。

要出發回家的時候,代理律師李金星看著金哲宏,攥起拳頭,向金哲宏做了一個加油的動作。金哲宏咧開嘴笑了。“我見他這么多年,他從來沒笑過,今天是第一次笑。”李金星說。

那一刻金哲宏的笑并不完全等同于高興。 再審宣判時的“茫然”持續到現在,從法院一路走出來,金哲宏自己也意外,竟是“沒什么感覺”。

在監牢的很多夜晚,周圍黑暗寂靜,金哲宏沒法入睡。“23年不人不鬼的,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答案往往是自己給的,“只有我活著,才能說清楚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沒殺人,我沒有罪”。

被問及之后最想做的事,金哲宏頭低下去,看著地面,“去祭拜父母”。

上墳的路上,兒子背起金哲宏。

掃墓祭拜

金哲宏從兒子背上下來,撲坐在父親墳前。兄弟姐妹幾人都生活在國外,很少回來打理,墳前已經略顯荒蕪。

金哲宏的父親葬在吉林省雙河鎮烈士陵園,山路難走,金哲宏拄著雙拐,每走幾步就要停下,兒子強行背起了他。一起來祭拜的金哲宏的戰友,要跟金巖輪換著背。金哲宏搖頭,嘴上連聲說“不行”。

坐在墳前,金哲宏用手清理墳前的雜草。大哥在地上鋪上了紅紙,擺祭品時,金哲宏背過身去,低頭抹淚。祭拜時,金哲宏轉過身來,跪在地上,突然失聲痛哭。

他讓兒子拿出自己特意帶來的再審判決書,讓大哥在墳前念了一遍。

金哲宏沒能一同祭拜母親。在金哲宏被逮捕的第二年,母親去世。母親是朝鮮僑民,在中國行醫32年。去世前,她想回一次家鄉的愿望沒能實現。死后,兒女將她的骨灰灑進了鴨綠江,“那是離她家鄉最近的地方”。金哲宏的大哥記得母親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一定救他回來”。

這是金哲宏無罪釋放后的第二天。當晚,金哲宏睡了一個好覺,“這么多年睡得最香的一晚,心里的一件大事完成了。”

出獄前金哲宏得了腦梗,他需要每天打針輸液來緩解后遺癥帶來的痛苦。從父親的墳上回來,金哲宏沒有馬上回到吉林市,一上午的奔忙后,他需要就近在雙河鎮醫院輸液。

從前鎮上只有一家醫院,現在卻有各種門診、醫院四五家。金哲宏還能找到老房子,但是整個小鎮,和他23年前的記憶相比,仿佛被抹平了重建過。

他站在路中央,試圖找到一家醫院,但最后只能攔住兩個路過的女孩問路。“鎮上的人我都認不出了,有人能認出我,喊我的名字”,金哲宏沒法同樣辨認出對方是誰,只能帶著笑不停點頭。

站在母親的老房子前,金哲宏陷入回憶。老房子門前的雜草已有一人高,遮住了院內的景象。他指著煙囪的位置說:“那里原來放著電視天線,我老是爬上去調來調去。”

戰友安排了金哲宏的下午飯。從前金哲宏能喝點酒,現在他舉起杯子,倒上“涼白開”與戰友碰杯。

這時候才像是金哲宏離自由最近的時刻。一切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在部隊中,他們為各自的小錯誤向領導求情。十幾歲的年紀,一點小事即構成這群小伙子的喜怒哀樂。

如今戰友們都已人到中年,有的成為吉林本地企業的老總,有的很早搬去山東創業。“全國各地都有,但他們都關注著我”。

今年五月,網絡上發起了年度冤案的投票,“戰友群里大家投票、拉票,始終想為他做點什么”,投票結束,金哲宏案排在了第一位。

戰友郭豐奎將下午飯安排在一個叫大年初一的飯店。“東北有句話,大年初一頭一天,從這以后金哲宏就要開始新的人生”。

金哲宏站在母親的老屋前。

由紅變宏

從金哲紅到金哲宏,20年前他的人生有一個急轉彎。金哲宏本名金哲紅,小時候和雙胞胎弟弟一起,被親戚、鄰居喊作“大紅小紅”。

1995年,警方用一些證言將新立屯北發現的女尸同金哲宏和他的黑色建設摩托聯系起來。“拉沒拉”、“殺沒殺”成為金哲宏和警方拉鋸的主要問題。警方想知道金哲宏是否用摩托車拉載并殺害了死者。

金哲宏說自己被警方帶走時,很坦然的上了車,“他們說了解下情況,前幾天警察就一直在周圍調查”。上車前,金哲宏告訴妻子,過會兒就回來。但那成為兩人的最后一面,妻子“顯得有些木訥”。

金哲宏稱自己在被警方詢問時遭受了刑訊逼供。他撩起衣服,向深一度記者展示雙肩和胸腹部的傷疤。用麻繩系在生殖器上反復拉扯,“脫下我的鞋反復擊打”。“肩膀被從后面捆起來,人吊起來,腳離地這么高”,金哲宏邊說邊用手在身邊的柜子上比劃。

再談起當年的案情,關于時間和其他細節,金哲宏和那時的情景仿佛隔了一層毛玻璃,記憶已經模糊。曾做出的有罪供述,“都是在崩潰之后,胡說八道,說了什么根本就不記得”。

“拉了”、“殺了”是金哲宏最后給出的答案。

在供述上簽字時,金哲宏簽的是金“打口”冤,他試圖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被屈打成招。他對深一度記者解釋,把紅改成宏,這樣再寫成冤,就不容易被發現。此后的多份需要他簽字確認的材料,他都簽了這個名字。從那時起,曾經的金哲紅變成了金哲宏。

“死不可怕吧,可怕的是無休止的疼痛”,提起被刑訊逼供的經歷,金哲宏身體微微發抖,捂住臉小聲抽噎起來。他反復摸著塌陷的鼻梁,眉頭緊皺,“鼻梁也是當時被打的”。

對疼痛混雜著屈辱的記憶,金哲宏盡力避免去觸及,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抗拒跟律師談起這些。

獄中的金哲宏是麻木的,對時間也沒有概念。只有身體的日漸衰弱,告訴他時間的流失。糖尿病、腎病和胃病相繼折磨上他,出獄前不久,又突然患上腦梗。

這是金哲宏的大哥和二姐第一次聽到金哲宏講述被訊問時的遭遇。客廳里二姐的嘆息不停傳出,大哥則直接沖進里屋,控制不住的咒罵。

金哲宏家曾經的鄰居還記得這個小伙子,如今他們都已步入中年。“大紅啊,昨天還聽街坊討論,說他無罪釋放了,不容易”。金哲宏的離開和重新出現,都在這個東北小鎮掀起了巨瀾。

被殺害的女孩一家早已搬離雙河鎮,“她父親沒了,她哥哥帶著母親搬去了黑龍江,聽說過的很好”。

金哲宏抱頭痛哭,雙拐放在一邊。

噩夢醒來

回到家的那天,金哲宏說“一個23年的噩夢終于醒了”。噩夢醒來后,是實在的生活。

兒子往返于吉林市和雙河鎮,幫金哲宏料理出獄后的事情,基本沒有留給兩父子坐下來說話的時間。金哲宏有時半天甚至一天見不到兒子。他會吩咐兒子做事,言語間并不生分,金哲宏堅信血脈的力量。但是23年缺席帶來的愧疚,金哲宏無法回避。

金巖妥帖的完成每一件事務,大部分時候他不太講話。安排親朋和媒體的探訪,安排父親日常吃穿、輸液和回鄉祭掃。說起兒子,是金哲宏少有的會笑的時刻,“我一回來,所有親戚朋友都在夸他,我很驕傲”。

12月3日這天早上,金哲宏在家里吃了一頓家常飯。二姐給金哲宏做了醬湯,里面放了條魚,還準備了朝鮮族辣白菜。金哲宏端起碗大口扒飯,“夢中才有這樣的飯菜”。現在金哲宏只有門牙是好的,“里面的上下牙都沒了,上火,自然就掉了,有的壞了就直接拔掉了”。

采訪中金哲宏不停的喝水,去衛生間。一個人很難把坐著的金哲宏扶起來,大哥扶他起來去衛生間,說他水喝的太多了,金哲宏不好意思的笑,“渴的受不了”。

得了腦梗后,“舌頭像是變短了”,說起話來翹舌音都變成了平舌音,有些詞在嘴里嘟囔著不清晰。記憶力也在變差,接受采訪時,金哲宏偶爾說著就停下來,話語突然中斷,忘記自己正在講述的事情,問一嘴,“你再問一遍”。

客廳的臨時床鋪上堆了好幾件羽絨服,“大家惦記我,你一件我一件,買了這么多”。金哲宏給自己挑了一件。現在暫住的房子是親戚家的,長時間沒住人,暖氣早就停了,金哲宏在床上鋪上了電熱毯。

金哲宏每天接到親戚朋友打來的電話,想約他見一面。金哲宏不怕見自己的同輩人,他怕見晚輩。“這幾天總是把晚輩們惹哭,看不得下一輩在自己面前哭”。他覺得是自己給他們帶來了委屈,實在不應該。

這天早上侄女打來視頻電話,視頻里侄女一邊失聲痛哭,一邊忙著把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抱給金哲宏看,“我又把侄女惹哭了一次”。

無罪釋放的第一周,金哲宏還沒踏踏實實放松下來,也沒什么時間休息,偶爾的空擋他還要去醫院輸液治療。

“現在我只有三個訴求,在當地報紙上媒體上幫我恢復名譽,我是清白的。恢復我黨籍,我1988年入黨,現在正好30年了。還有就是我現在居無定所,不能一直住在別人家,希望政府盡快幫我解決。”

在去市政府辦事的路上,金哲宏被一個強壯的男人攔住,硬是在他手里塞了些錢。“我是你同學啊,還記得不,我三班的,我一直關注你的事,你終于出來了”。他握住金哲宏的手,塞了錢轉身就離開了。金哲宏連聲道謝,有些不知所措。

金哲宏覺得最對不起的前妻和兒子。等了金哲宏12年,在金哲宏和家人的要求下,二人離婚。無罪釋放后,金哲宏接到前妻打來的電話,一接通前妻就在哭。

金哲宏只能反復對她重復著,對不起,對不起。

(文中金巖為化名)(原標題: 蒙冤者金哲宏的回家路)

    責任編輯:李壽康
    校對:張艷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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