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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競合︱特朗普何以發出“屠殺”威脅?
2024年的美國總統選舉,將迎來特朗普和拜登的又一次對決。
對于四年前的首次對決,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指責拜登和民主黨“竊取”了選舉,靠選票作弊的方式擊敗對手。2021年1月6日,華盛頓發生“占領國會山”事件。那場罕見的政治暴亂至今令不少美國議員心有余悸。
2021年6月,拜登政府發布首份《反對國內恐怖主義的國家戰略》,著手打擊極右翼暴力。然而,美國的政治亂局并未到此為止。今年3月16日,特朗普在俄亥俄州的一場集會上表示,如果他不能在11月大選中當選美國總統,美國將發生“屠殺”。
對此,拜登競選團隊發言人詹姆斯·辛格回應稱,“這就是唐納德·特朗普——一個以700多萬張選票差距落敗的失敗者,他沒有吸引更多的主流受眾,而是加倍威脅要使用政治暴力。他想再來一次1月6日,但美國人民將在今年11月的選舉中讓他再嘗敗績,因為選民抗拒他的極端主義、他對暴力的鐘愛和他對復仇的渴望。”
特朗普的“屠殺”威脅到底意味著什么?特朗普背后的極右翼政治運動有何訴求?這些問題是觀察今年美國大選的重要考量。
美國極右翼
近年來,在社會分裂、族群對立、政治極化不斷加劇的背景下,美國極右翼(far right)政治運動愈演愈烈。極右翼政治思想出現主流化態勢,“驕傲男孩”“美國先鋒”“愛國者陣線”等極右翼政治勢力持續壯大,而他們普遍是特朗普的堅定支持者。
極右翼政治運動已經構成一種重大威脅。拜登認為,“政治極端主義、白人至上主義,以及國內恐怖主義”帶來了美國嚴峻的內部危機。為此,他要求美國國家情報總監辦公室、國土安全部、聯邦調查局等政府機構就國內暴力極端主義威脅展開聯合評估,并在此基礎上制定相應對策。此外,美國政府重新設置了總統國土安全事務助理職位,其主要職責就包括處理美國國內極右翼政治勢力構成的安全威脅。
美國極右翼政治運動具有深厚的歷史淵源。它可以追溯至19世紀60年代內戰時期出現的三K黨。三K黨主要由反對奴隸解放的南方邦聯軍隊的退伍老兵組成,主張通過暴力行動維護白人對于黑人、猶太人、亞洲裔移民以及其他移民的社會優勢地位。
當代極右翼政治運動與三K黨等組織的關系相當密切。在美國社會內部,無論是種族主義和白人至上主義的意識形態,還是“政治暴力”的傳統,都長期留存著,尤其是在南部和西部地區。南北戰爭被認為是美國國內政治暴力的重要源頭,“北方贏得了戰爭,但南方卻在和平中獲勝”,內戰并沒有解決種族主義等引發美國國內政治暴力的難題。即便到了百年之后的20世紀60年代,美國國內興起的民權運動,仍然伴隨著嚴重的反民權種族暴力。
美國當代極右翼思想是白人至上主義、反聯邦主義等多種政治理念的雜糅。雖然脫胎于保守主義,但它既將自由主義和左翼政治思想視為對手,也激烈反對保守主義中的溫和派、建制派。極右翼政治運動的成員構成較為駁雜,并沒有一個單一性組織,其代表性人物包括“國家政策研究所”負責人理查德·斯賓塞(Richard Spencer)、新納粹網站“每日風暴”的創始人安德魯·安格林(Andrew Anglin)、媒體評論人士邁克·切爾諾維奇(Mike Cernovich)、作家約翰·德比希爾(John Derbyshire),以及準軍事組織“另類騎士兄弟會”創建者凱爾·查普曼(Kyle Chapman),等等。代表性組織則包括“愛國者陣線”(Patriot Front)、“美國先鋒”(Vanguard America)等。
概要而言,美國極右翼政治運動的立場主張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宣揚白人民族主義、白人至上主義,聲稱美國面臨針對白人的“種族滅絕”危機,要求奪回屬于白人的國家;第二,反全球化、反移民,認為經濟全球化導致美國白人中下層的生存困境,外來移民與白人“爭飯碗”;第三,反精英、反建制派,認為秉持全球主義理念的政治和商業精英不顧美國普通民眾死活,為了自身的利益推動自由貿易等議程,致使美國日益衰敗,指責這些精英和建制派力圖通過“暗深勢力”“行政國”等把持政治權力;第四,反對女權主義者、同性戀和跨性別者、猶太人等群體,認為這些群體破壞保守主義者所看重的社會穩定和秩序。
與傳統的保守主義和右翼勢力相比較,極右翼政治運動具有以下顯著特征:
一是主張采取暴力和準軍事手段實現自身政治訴求。一些極右翼組織明確提出要為開打內戰、推翻政府做準備,如“布加洛運動”(boogaloo boys/bois)。鑒于此,極右翼也被稱為“激進右翼”“極端右翼”“另類右翼”,杰瑞·哈里斯(Jerry Harris)等學者將之視為“法西斯主義”。美國國土安全部發布的“國土安全威脅評估報告”稱,“白人至上主義極端分子”(WSEs)是美國國內的“最持久、最致命的威脅”。
二是極右翼政治運動是美國身份政治的產物、文化戰爭的體現,具有鮮明的社會心理基礎,它是由“我們是誰”這類有關身份認同的議題所界定。極右翼勢力認為,過去幾十年,美國的左翼勢力不斷壯大,保守主義在反墮胎、反同性戀等問題上應對不力,加之拉美裔、亞洲裔等外來移民顯著增多,美國的人口和社會結構面臨“大更換”(great replacement)挑戰。這將從根本上改變美國白人和白人文化占據主導地位的生活方式,必須采取激進手段捍衛“白人國家”。
三是極右翼政治運動推崇“猶太暴徒控制世界”等形形色色的陰謀論。例如,“匿名者Q”等極右翼組織宣稱,特朗普發起的秘密戰爭是為了對抗全球崇拜撒旦的自由派戀童癖邪教團體。
特朗普與極右翼
特朗普在2016年大選中擊敗希拉里·克林頓,他的執政推動了美國極右翼政治運動及其帶來的極端性暴力升溫。
冷戰結束后,民主黨人克林頓上臺執政,經濟全球化、政治自由化等進程加速推進,美國保守主義受到來自民主黨和左翼勢力的壓制。在這種背景下,以理查德·斯賓塞等人為旗手的極右翼政治勢力試圖進行強力反擊。
到了奧巴馬政府時期,極右翼政治思潮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茶黨”運動興起。極右翼人士對民主黨推動的醫療改革、性少數群體平權等政策十分反感,也難以接受奧巴馬出任總統,“右翼極端主義分子利用首位非洲裔美國總統的當選,集中力量招募新的成員,動員既有的支持者,通過宣傳手段擴展他們的影響范圍和號召力”。
2017年特朗普將極右翼人士史蒂芬·班農(Steve Bannon)任命為白宮首席戰略師,加之瑪喬麗·泰勒·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等秉持極右翼政治理念的人士成為美國國會議員,這標志著美國極右翼政治勢力從社會邊緣成功地侵入了主流政治。
2017年8月,弗吉尼亞州夏洛特維爾發生白人至上主義者駕車撞擊并致人死亡的惡性事件,當時極右翼勢力正在舉辦“團結右翼”(Unite the Right)集會。“驕傲男孩”等組織則在“黑人命也是命”運動以及2020年總統大選過程中,實施了一系列暴力行動。此外,美國聯邦調查局曾查獲密謀綁架密歇根州民主黨籍州長格蕾琴·惠特默(Gretchen Whitmer)、暴力推翻州政府的案件,涉案人員均來自極右翼組織,一些人還曾是海軍陸戰隊成員。
在縱容和庇護極右翼組織的同時,時任特朗普政府司法部長的巴爾等人故意要求美國司法和執法部門加大對“激進左翼”的調查,其目的是分散美國各界對極右翼勢力的關注,減少美國政府機構對極右翼的壓力。
可以說,特朗普執政的四年為極右翼勢力壯大提供了重要機遇。在美國軍隊、國民警衛隊和警察等武裝力量中,有很多極右翼組織成員或同情者,而且這些人員的隱蔽性較強。2021年1月,為保證拜登總統就職典禮的安全,數萬國民警衛隊隊員被部署到華盛頓。而據聯邦調查局等機構調查,這些國民警衛隊隊員中有數十位與極右翼政治組織關系密切。
近年來,極右翼政治運動的沖擊力未減反增,特朗普得到眾多極右翼組織的支持,一些組織甚至以“特朗普的戰士”(Trumpenkriegers)自詡。“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派共和黨人試圖利用極右翼政治勢力的強大動員能力,在2024年美國大選中對拜登和民主黨施以重擊。
極右翼的沃土
拜登執政以來,美國極右翼政治勢力不斷壯大,其意識形態變得更為主流化。為什么會這樣?
首先,美國社會的貧富差距日益擴大,白人中下層民眾對政治精英的憤怒和不滿持續上升,美國底層白人困難的經濟處境為極右翼政治運動的擴展提供了基本條件。
根據倫敦經濟學院教授柯成興(Danny Quah)等人的研究,過去30多年,美國是唯一一個底層50%民眾的平均收入不斷下降的發達國家。此外,聯合國特別報告員菲利普·奧爾斯頓領銜的調查指出,美國是發達國家中最不平等的社會,存在數千萬貧困人口,其中包括大量的白人民眾。
“愛國者陣線”(Patriot Front)等極右翼組織稱,白人是全球化和全球主義的“受害者”。他們鼓吹的反全球化觀點受到美國很多白人民眾的認同。
其次,美國的族群矛盾日益深化,有色人種的高生育率等因素加劇了美國白人的“生存焦慮”,極右翼政治所宣揚的白人至上主義理念得到越來越多的支持。
隨著外來移民尤其是非法移民數量的不斷增長,美國白人在人口數量上的劣勢越發凸顯。根據美國人口調查局的預測,2044年左右,非洲裔、拉美裔、亞洲裔等美國有色人種的數量將超過白人。
極右翼勢力宣稱,如果美國的選舉制度不調整,如果不像特朗普那樣堅定采取支持白人、抑制移民的政策,白人的命運將會越來越悲慘。他們認為,只有“讓美國重新變白”,才能“讓美國重新偉大”。極右翼政治運動的支持者基本上是美國中下階層的白人,他們堅信特朗普是美國白人的“救世主”。
再次,互聯網等技術發展以及社交媒體的普及,使美國政治呈現“部落主義”特征,極右翼勢力得以實現更加有力的理念傳播和政治動員。
數字技術對于美國的民主體制而言是一把雙刃劍。正如斯坦福大學高級研究員弗朗西斯·福山所言,人們可以在網絡上暢所欲言,但各種陰謀論和誹謗中傷也大行其道。社交媒體實際上令大量的美國民眾陷入“信息繭房”,他們只關注、只接受與自己政治理念相近的信息和觀點,這會導致民眾在政治上變得更加偏執、更加極端。
美國極右翼政治組織的核心策略,就是利用互聯網等技術手段,通過自動程序制造虛假的點贊和轉發量。為了激發和操縱白人民眾的恐懼感,他們不惜制造和散播各類陰謀論和虛假信息。
根據美國政府機構和專家的評估,極右翼運動在未來或會構成更大的威脅:一是可能會出現更多極右翼分子實施的“獨狼行動”,加劇美國國內恐怖主義挑戰;二是極右翼勢力或會加緊謀劃和實施準軍事行動,利用白人民兵組織發動武裝叛亂,奪取相關美國地方政府的政權;三是極右翼勢力將對自由派的媒體人士進行報復和襲擊,如果拜登政府進一步施壓社交媒體限制極右翼的聲音,極右翼組織攻擊媒體人士和機構的行動或會增多;四是極右翼勢力在德克薩斯州等保守主義較強大的州推動“公投獨立”,以相對合法、和平的方式對民主黨控制的聯邦政府施壓。
總之,當前和未來一個時期,極右翼勢力在美國政治中的影響值得高度重視。拜登和民主黨推動針對特朗普的司法調查等因素,有可能進一步刺激美國國內的極右翼勢力。特朗普如果在2024年大選中獲勝,美國極右翼政治運動的影響力或將迎來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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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昊,系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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