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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景云丨袁寒云侍妾眉云的一生 ?

劉景云
2024-04-20 10:57
來源:澎湃新聞
? 上海書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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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唐魯孫在《近代曹子建——袁寒云》文中提及風流才子袁二公子,“先后娶了溫雪、眉云、無塵、棲瓊、小桃紅、雪里青、琴韻樓、蘇臺春、小鶯鶯、花小蘭、高齊云、于佩文、唐志君等妾姬十五六人”。鄭逸梅亦在長文《“皇二子”袁寒云的一生》中記其喜冶游,“在津沽上海一帶,娶了許多侍姬,如無塵、溫雪、棲瓊、眉云、小桃紅、雪里青、蘇臺春、琴韻樓、高齊云、小鶯鶯、花小蘭、唐志君、于佩文等都是”,并特為指出:“姬人中之棲瓊,梅真夫人極喜歡她,斥私蓄三千金代為脫籍,常和棲瓊出觀電影?!逗迫沼洝分?,一再提到。另一姬人眉云于民國十八年冬,在天津逝世,克文哭之以聯,為侍姬入廟之一人?!?/p>

今按,唐鄭二人與袁氏皆有交游之雅,香港掌故家高伯雨尤對后者高看一眼,曾在1975年香港大華出版社《辛丙秘苑》后記中說他“是克文的老朋友,克文在上海最后那四年中,和他來往頻繁”。細審鄭氏那段文字,其實是存在問題的。先是那些侍妾與寒云歡好之次序略嫌混亂,這一點或許無可厚非,好在《紅玫瑰》第1卷第26號(1925年大年初一即公歷1月24日出版)的《文壇清話》里,鄭氏列出眉云之前的袁寒云的侍妾,“袁寒云一生多艷福,小鶯鶯之前為唐志君,知道的人尚多,志君之前,還有昭云、文云、無塵、溫雪、艷雪、笑蘭諸姬人,那知道的就很少了”。其次序相對來說要精確得多??磥磬嵗系搅送砟晔诌呝Y料匱乏,所記已無法與當年相頡頏。更嚴重的是,他將眉云與棲瓊分列為二人,已令人錯愕,今人不察,更引為信史,乃致訛誤多至不可勝數,故不得不為文辨析。

查周瘦鵑主編的《半月》雜志第4卷第2期(1924年12月26日出版),卷首刊有“棲瓊小影”,照片顯示是一位年輕女子的側臉,容貌娟秀,呈抿嘴微笑狀。

“棲瓊小影”

再讀內文中寒云以其在津旅居冶游為題材的隨筆《聞鼙對酒譚》,中有:

雅云,江蘇常熟人,隸南市大興里同義班,幼孤,母別醮,有蘇姓撫之,以為己女。比長,蘇家中落,粥之于無錫女閭。云絕聰慧,授以歌,輒宛轉動人,且擅弦索,徽人汪五,贖之,偕歸海上。云窺汪行比細人,未肯久從,旋為某婦誘來津沽,遂復墮溷,匪其愿也。其人俊美頎頎,長眉如畫,性誠厚,所思必發于言,衷無隱蓄。不持機變,故懸幟累年,未能如它伎之以術廣攫厚藏也。予既思與奇香絕,適云隨琴弟來客舍閑話,予一見賞之,云亦頻頻顧予,遂留之同飲。入夜,去而復至,乃相繾綣。至是,日來伴予歡笑,比返河北,猶過存無間。室人梅真亦獨愛之,蓋其天真宛然,宜人之憐眷也?!厣綆熃^賞云之憨,謂五年來所見伎流,能使動心者,惟云一人耳。爰拈“雅云”二字成偶語,書以貽予曰:“濁酒傾三雅,高歌遏五云?!庇枧c梅真合譜《巫山一段云》一闋,亦贈云作也,詞曰:“燈暈眉痕綻,香吹鬢影搖。微嚬微睇送清宵,顫語不勝嬌。  倚枕停金鎖,推衾疊翠翹。溫飔柔絮膩紅綃,宛轉幾魂銷?!卑匆詫m商,授云歌之。揉弦操板,政清宵對酒時也。殘雪擁欄,馀寒隔戶,鴨爐未燼,翠斝屢傾,家人八九,群集一室。云處其間,有相得之樂焉。昔地山師為予書一聯帖,其辭曰:“大雅久不作,孤云獨無依?!钡诙诌m為云名,亦奇事,亦佳話也。

行文至此,編者周瘦鵑插入一句注釋:“雅云字棲瓊,小影見卷首銅圖?!笔菫槠涫锥裙_亮相?!暗厣綆煛?,即近代聯圣方爾謙(字地山),為袁寒云的業師兼兒女親家,其四女方根(字初觀)嫁與袁的長男家嘏(字伯崇)。

次年2月23日出版的《半月》4卷5期《聞鼙對酒譚》續篇,雅云已由寒云夫人劉姌(字梅真)以變賣首飾的方式脫籍,所費金額“三千金”與鄭逸梅所述一致,當為其出處,文中還透露雅云的別名“棲瓊”是由方地山取的:

雅云于予返居河北后,日夕過存,依依不去。班中則謝絕賓客,不復應召。偶一返視,既來則伴予煙霞中,調羹侍食,宛若家人。予遣之不能,拒之不忍,納之則阮囊羞澀,無力以償其負,惟對之欷歔太息而已。內子梅真亦絕愛憐之,窺其有久從意,以言試之,既誠且堅,遂粥其簪珥,得三千金,隱為脫籍,而予猶不知也。一夕,予方臥讀,云忽歡笑而前告予曰:妾今將久居于斯矣。予猶謂其相戲也,哂之。云正色言曰:夫人已出資,悉償妾債,妾永為君家之人矣。君何哂耶?予聞之甚詫,乃召梅真問之。梅真亦如是言。予感極流涕,不知言之何從也。地山師亦賞云者,謂其憨也過人,茲喜其從予,字之曰棲瓊。

再結合1925年1月6日《晶報》所刊大方(方地山)《寒云梅真與棲瓊同室之喜集成語賀之》,聯曰:“閨房幽通,相看不厭。君子偕老,耦居無猜。”亦是當時情境的寫照。不難推算,袁寒云遇見棲瓊、為其贖身并納為侍妾事應即發生在1924年底、1925年初。

在首篇《聞鼙對酒譚》文中,袁寒云強調稱:“予十年來浪得薄幸名,先后從予者凡九人,其曾廟見而定為側室者,惟昔之無塵與棲瓊耳?!柚異蹢傉?,政以其不獨神姿類無塵,而婉恭柔順,亦相似也。”可見當時對她是殊為重視的。

1925年2月下旬,袁寒云由津入京,在途中為這位新娶的如夫人撰寫一首五言律詩,題為《乙丑春二月三日入都車中示眉云》,將遠山近景收入筆底:“重城飛遠雉,計已近京華。疊嶂銜云遲,疏煙帶樹斜。征車欣有女,游子但無家。一掬春明水,愁聞日暮笳?!?span style="color:#7f8c8d;">(《寒云詩箋》,刊《半月》第4卷第8期,4月7日出版)

這年4月,小說家包天笑恰有赴京之游,在4月14日的《釧影樓日記》里對雅云(棲瓊)留有一句評語:“上午,陳飛公來。午,同至恩成居吃飯(有芥塵、培風、慕時諸君)。餐后,偕飛公同至鐵門看房子,又偕至飛公所住之觀音院,窗外可以望見西山,風景殊佳。惟住居寺院中,不能吃葷,飛公殊以為苦。晚四點鐘,能毅及譚建賓來,同至韓家潭挹云家。是晚,培風宴客于忠信堂,座上有盧小嘉諸君,酒半,又赴飛公之宴,在大陸春,適袁寒云自津來,亦在座。寒云住西安飯店,餐畢,至西安,見寒云之侍姬曰雅云者跳蕩不羈,恐未易對付也(雅云,寒云易名棲瓊)?!?/p>

1925年7月6日出版的《上海畫報》第11期,還刊有“袁寒云、袁蘇棲瓊合影”,照片被剜成心形,外邊由畫者添繪小愛神丘比特雙手持箭的形象,以慶賀二人新婚燕爾。圖中袁寒云、袁蘇棲瓊字樣,均由袁氏親筆題寫。

“袁寒云、袁蘇棲瓊合影”

細心讀者也許會好奇,袁寒云新娶的侍妾名為雅云(字棲瓊),怎么又成了眉云呢?不妨先來看1926年7月27日《上海畫報》第135期袁寒云題寄之“眉云二十又一歲造象”:

“眉云二十又一歲造象”

同一張照片又于同年10月27日,刊《北洋畫報》,制版更精,細節更清晰。照片上的女性形象與之前的兩張相比,顯然是同一人。

再讀天健《眉云夫人小史》(刊《錫報》1927年1月23、24日)一文,可獲得此女更多生平故事,有些情節能與袁寒云所述相印證,有些則頗有出入,尤其是寫她如何從汪五家逃離的那段經歷,情節緊張猶如連續劇中的劇情:

……眉云究為何人乎?蓋即吾邑妓女賽金花也。伊原姓鄒,名三寶,華墅產。十二歲時進院,當伊十七歲二月間,有大腹賈汪老五者,年當蘇老泉讀書之歲,來錫作墮鞭之游,值賽金花于旗亭,一見傾心,愿為屋藏之,于是人歸利,聞汪為出身價二、三千云。汪既得金花即攜之滬上,寓大東旅社。汪皖籍,操典業,性工狐疑,而又不善憐惜。金花苦之,居間即招其姊夫徐孟淵及姊老五晤談,適為汪見,汪遂起疑,偶一齟齬,則出手槍示威。金花惟怨己之不得人。復自忖將軍帳下豈能久留,乃潛謀于汪之汽車夫張得貴,計定,張即于次晨車送張之嬸家藏之,而張歸復佯為不知,且為汪向其姊夫徐家訪覓。及到錫招尋,草草復命后,而汪亦置之,夫賽金花嫁汪蓋僅十二天也。噫!若金花者亦可謂善于兔脫矣。閱月余,金花復由張及其嬸攜往天津,隸中華班,改名雅云,未能有發展,負債至一千四百金,即前由汪處逃出時所帶之鉆耳圈一對,兌八百金,亦于此時用去。旅津年馀,而金花已十八歲,于此無可奈何之秋,乃為袁寒云先生所識。先生為出身價約七八千金,遂名眉云。于是眉云夫人之名乃盛傳一時。今年蓋已二十一歲,先生寵妾僅眉一人,而眉周旋于太夫人及大婦之間,頗得愛憐,現聞先生新得孫女,于本月十六日攜眉返津,明年二月間、或重來滬上,因人聞眉云名而不知其出處,為述眉云小史。

袁寒云說她是常熟人,在這里被糾正為無錫華墅人(今屬江陰市)。又說她是被人拐賣去天津(“為某婦誘來津沽”),天健則提供給讀者一幕遠為驚險刺激的逃亡戲,孰是孰非?我個人認為主動逃亡的版本較可信。至于袁寒云為其贖身的金額,仍以三千元為妥,“七八千金”未免夸大其詞。關鍵是,天健說眉云曾名雅云,亦從側面印證她與棲瓊是同一人。而由文中“吾邑”二字,表明該文作者或為常在報間撰文的無錫籍畫家賀天?。膳懦瑫r期的另一位“天健”南社費公直)。

《錫報》1912年10月由蔣哲卿創辦,至1917年讓渡與吳觀蠡,后者經營得法,業務蒸蒸日上,使該報在站穩無錫的基礎上,將觸角延伸至長江下游城市。1927年,該報業務已成功拓展至上海,在吸引上海作者報道無錫見聞之同時,也有不少無錫作者撰寫滬上名人軼事。

此外,無錫的另一份綜合性報紙《新無錫》,知名度僅次于《錫報》。1926年12月21日該報第四版透露,“寒云新寵,名眉云,新茶花之妹。原字白玉童,初,白晰而肥,今則飲水而瘦,纖秾合度矣”。循此又可以找到1922年9月30日同報報道,花月樓“客卿小阿媛雛發甫燥,風情已解,客之蒞其妝閣者,莫不以解語花目之。邇因小阿媛三字頗雅潔,遂由老三為之題一名曰‘白玉童’”。彼時的她正值花季之年。

當獲知眉云即棲瓊之后,再翻閱寒云日記(自甲子迄庚午,凡七年,年各一冊,今僅存甲寅、丁卯兩冊),可以窺見“雙云”之間有不少“良性互動”。甲寅(1926)日記里,自正月十四日“瓊姬自京來”天津后,寒云經常帶她出門看電影,逛市樓購物,尋師訪友,甚至當袁母生病時為其祈禱占卜(四月初九日,“瓊姬為慈母疾禱于天后宮,占得上上”)。也與她家人保持著聯絡,如四月二十二日,“瓊姬生母俞貢氏”從老家華墅羅卜橋寫信來,由寒云代她寫回信。八月初一日,“蘇叟自華墅來視其女”;初三日“晨送蘇叟南歸”。這位姓蘇的老叟,當即蘇棲瓊繼父。日記只記到九月二十二日,印象里,這年后幾月袁寒云耽于收集錢幣、郵票,與此相關的內容似遠多于閨閣之樂。

丁卯(1927)日記里,則已以眉云指代先前的棲瓊,年初時出現頻次較高,如:正月初七日,“代眉云寄家書”。初十日,“偕六良朝發之濟南,眉云送別驛亭”。“夕到濟,信宿金水旅館,寄眉云書”。十五日,“得眉云書,答之”。二十一日,“眉云索瑑聯帖”。二月初七日,“譜《夜飛鵲》寄眉云”。初九日,“客中抱病,愁感萬端,懷眉云,譜《菩薩蠻》寄之”。三月,忽遇郵路不暢:初八日,“得眉云廿日前寄書,云:‘曾來三扎,咸不至,奇已。’”初九日,“復眉云書,屬鑄臣攜至青島付郵”。十四日,“得眉云書,答之”。十九日,“《擁衾》一首寄眉云”。二十二日,“得眉云書,答之”。在此期間,袁寒云來滬(一月二十五日,“隨效公之滬,中道改赴松江”。按,效公指軍閥張宗昌[字效坤]),前后與圣婉、于佩文結識,與后者關系尤為密切,不久便移情別戀,納之為妾,是為最后一任姬妾。這也就解釋了,丁卯日記以后在記“得眉云書”時,為何并不連著寫“答之”,而是隔了多日才有“寄眉云書”。當然也還保有聯絡,如六月二十三日,“為眉云畫松梅聚頭,屬鐵芝刻之”。聚頭指折扇,鐵芝姓金,精篆刻,是寒云入門弟子。七月初四日,“遣老范北上”;二十六日,“老范自沽上來,得眉云書并衣物”。老范想來是袁的傭仆。八月十八日,“寄眉云書,托鴻翔攜往《夜坐》一首”,鴻翔或即紅幫裁縫金鴻翔,與袁寒云過從甚密;廿八日,“得眉云書”。這一年的日記,雖說也只記至十月初五,但其中大量充斥著袁與于佩文之間的親密交往,令讀者真切感受“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的滋味的同時,亦不禁為眉云悲苦的命運發出一聲長嘆。

日記失記的部分內容,可利用當年的新聞媒體得以補充。1926年末,“雙云”有南下之行,并在下榻的上海遠東飯店為眉云舉辦生日宴。如1926年12月30日《小日報》“漱六”(張春帆)撰《眉云夫人生辰》,“昨日(二十八)記者承寒云招飲于遠東飯店,及時而往,則畫燭雙輝,猩紅色之壽幛,高懸壁上。蓋其夫人眉云女士之壽辰也。室中男賓甚眾,女賓亦有十馀人,且有大鼓、蘇灘、戲法各游戲藝術,以娛賓客”。又如1927年1月4日《上海畫報》第189期步林屋《眉壽》:“寒云弟如夫人眉云十一月二十四日生,生徒醵筵為壽。余即席賦詩曰:春閨有桃實,冬日屬荷花。絳帳諸生席,朱門帝子家。親賓多俊彥,絲竹盛繁華。我亦登樓客,詩成酒興賒?!?926年農歷十一月二十四日,恰合公歷12月28日。

又從1928年3月6日的一份由徐朗西、步林屋創辦的滬上小報《大報》上,讀到林屋山人(即步章五)的一則短章《下堂》,前有詩序,后有注釋:

抱存弟筵上語余,姬人棲瓊,下堂去矣。余因集句為詩云:

且斗樽前現在身,落花如水旋成塵。只疑瓊樹朝朝見,今日翻成送故人。

抱存弟唐姬下堂時,余曾賦長句,起云:“孔雀徘徊鶯亂飛,洞房花落紅燭微。”結云:“試將故索新縑曲,取向人前反覆看?!苯竦芫訙^新縑者,有現在有未來,不知聞此過去事,何以為情也。

下堂指離異,可知到了1928年初,“雙云”關系已無可挽回。唐姬指唐志君。而從“何以為情”一語,似表明步氏對袁寒云(字抱存)在情愛方面朝三暮四的行徑有所微詞吧。

行文至此,請允許我引用另一篇文字,即由郭宇鏡所撰《云鶯艷史》(刊《晶報》1931年4月12日,原編者按語略去),從中亦可見出袁氏的薄情:

予栗六政壇,垂數十年,初與項城略有交,繼與寒云兄弟游,故于寒云與小鶯鶯離合一事,曾身與其間,知之特稔。初,寒云之暱鶯鶯也,用情頗摯。鶯鶯亦曾經滄海,有倦飛知還之意,明知寒云境況不裕,但以寒云為望家子,美人得偶名士以終,亦適如其愿,唯素知寒云少恒心,故劍之棄,若敝屣然,不無戒心,因要求寒云必如俗說兩頭大之稱謂,寒云許之,遂在北京飯店,行正式結婚禮,其婚約且為龍鳳帖,由寒云手自書者。事前寒云元配梅真夫人,亦與鶯鶯稔,且曾親送禮服入都,行合巹禮。后寒云謁見鶯鶯父母,稱子婿,行拜跪,其紅柬亦如之。時寓北京飯店,一切費用,均由鶯鶯自供,嗣其事為梅真夫人所知,頗不快,與鶯鶯遂有隙焉。而寒云寄居舊都間房,與鶯鶯家人團聚約半年,時中原煤礦公司給寒云干薪月五百八十元,恃此為用。繼因戰事費絕,則由鶯鶯為張羅也。

民十三,奉直戰起,時論合肥將興,寒云以與段家舊誼,意有所圖,鶯鶯慫之,乃始首途赴津,不料至津而平奉車即斷,寒云因留寓沽上熙來飯店。時予亦寄此也。初猶與鶯鶯通電話,日必五六起,謂車通即回平。旅況蕭條,約予為訪艷之游,予為介于奇香許,即今為關款案被拘津門之顧子儀夫人也。寒云即與有交,繼因有酸素絕之,適予所識琴弟,旦夕過熙來,寒云屬為之別選所好,琴弟因薦眉云,其人貌癯秀,而為討人身體,得寒云,事之極謹。時梅真夫人亦日過熙來,寒云自此遂漸忘鶯鶯,初與予約,車通同回北平。乃至予行,而梅真夫人以母病挽之,遂未成行。予行時,寒云猶托予至京為通電鶯鶯,告以不日即歸,且堅囑隱其津門艷事。適鶯鶯之姊小香,偕其客孫棣三至津,識破眉云事,歸以告其妹,鶯鶯方孕,憤寒云之善忘,馳書痛責其違約,寒云置不覆。予留京約兩月馀,重至津門,問之同好,始知寒云已攜眉云回家,由梅真出資數千元,置之簉室矣。未幾,寒云猶遣舊仆孟三入京,至鶯鶯處,收拾故物,如所藏古錢一囊以去。孟對鶯鶯詞多不遜,一時同好如李組材郭寶書輩,均不滿寒云所為,而鶯鶯約計先后賠款亦至八千之多,眾主訴之法庭,已委托唐演律師,繼而鶯鶯產一女,即今之三毛也。事久氣略平,訟事遂寢,然龍鳳帖紅箋柬等,則至今猶存唐律師處耳。

該文載于袁寒云去世后不久。文中合肥段家,指段祺瑞。又,小鶯鶯本名朱月真,她在袁寒云侍妾排名介乎唐志君與眉云之間。女兒三毛,即袁家華。其中寒云“遣舊仆孟三入京”句,似恰與丁卯日記里“遣老范北上”相對照。恐怕老范也是將托付在天津眉云居所的相關故物,囊之回滬。質言之,唐志君、小鶯鶯的遭遇與眉云的并無本質區別,亦可見袁寒云《聞鼙對酒譚》文末所下結語,“其它諸姬,或不甘居妾媵,或不甘處澹泊,或過縱而不羈,或過嬌而無禮,故皆不能永以為好焉”云云,是完全當不得真的。

最后,再來看看眉云的結局。

1929年2月21日《北洋畫報》第6卷第283期,刊有寒云的五言詩《眉云疾甚病中強起視之》:“相違五十日,相見不能識。羸骨益支離,無言但凄咽。神爽念昔時,涕淚空此夕。吁嗟旦暮間,歲景何淹忽。”從詩的內容看,眉云已處彌留之際,編者按語卻稱:“寒云此稿,在春節前即行寄來,惟以休假耽擱,至今方得登載,而眉云夫人已前歿矣。今刊此稿,或又起寒云念逝之情歟?”上海的小報《晶報》,則后發而先至,于1929年2月18日刊出寶鳳(余大雄)所撰《袁眉云夫人逝世》的悼文:“昨得袁寒云君,自津寄書,附《哭眉云》聯語一葉,曰:‘平生剛厲太過,安得悠悠娛歲月?到死神明未滅,猶知絮絮話家常?!斐绞侄?,二十又九之夕,寒云伏枕揮淚書。按眉云夫人,為寒云公子愛姬,本報曾屢載其事,且后公子雖納佩文夫人,而亦愛好如初。公子生平納姬,如蘇臺春、唐志君、小鶯鶯等,前后九人,皆陸續遣去,其始終不渝,能入家廟者,至今僅眉云夫人一人而已。夫人,錫產,三年前,公子娶于津沽,嘗侍公子至滬,愛讀本報,嘗督促公子撰稿,可感也?!?/p>

袁寒云篆書挽聯“哭眉云”

眉云的卒日,在舊歷戊辰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合公歷為1929年2月8日,離她下堂而去僅短短一年。從前面寒云詩的第一句“相違五十日”,表示在1928年末,兩人還見過一次面。至于余大雄文中稱寒云姬妾“前后九人”,與袁寒云《聞鼙對酒譚》文中“先后從予者凡九人”的話相符。但“能入家廟者,至今僅眉云夫人一人而已”,用袁寒云本人的話來比照,似漏寫了無塵。但小鶯鶯又何嘗不是與袁公子拜過堂、見過父母的呢?

眉云逝后,寒云填過兩首詞,分別是《滿庭芳·悼眉云》(刊《北洋畫報》1929年6卷284期)

才識春來,便傷人去,畫樓空與招魂?,嵈盁艋?,長想舊眉顰。回首殷勤未遠,定怊悵、無限黃昏。當時路,香殘夢歇,何地逐閑塵?

傷神猶記取,羅衾夜雨,錦幄朝曛。奈歡語重重,欲說誰聞。縱是他生未卜,容料理、宵夢溫存。相望處,人天邈矣,荒樹掩新墳。

《好女兒·題眉云遺像》(刊《北洋畫報》1929年6卷289期)

四載相依。幾度相違。算今番、一別沉消息,悵前宵夢短,此生腸斷,何日魂歸?  

剩有真真須喚,忍重見、舊腰圍。念江頭、海角逢迎處,但閑庭永晝,小樓凄雨,芳樹斜暉。

1931年3月22日,袁寒云因感染猩紅熱去世,享壽僅四十一年。這年11月3日《北洋畫報》第14卷第698期,刊出“西沽袁寒云姬人蘇眉云墓”照片,左側附寒云一聯:“舊恨新歡都來眼底,青衫紅袖同是天涯?!逼湎逻€有方地山題寫的跋語,說是“為眉云重歸所作之紀念對聯”,因報上的字跡印得不甚清晰,已無從考究了。

西沽袁寒云姬人蘇眉云墓

    責任編輯:鄭詩亮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張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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