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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張珮琛:我在三星堆修文物,仿佛時空穿越
“星耀中國——三星堆·金沙古蜀文明展”當下正在上海博物館東館展出。其中位于展廳入口處,首次公開亮相的“金面具笄發青銅人頭像”金光熠熠,尤顯威嚴肅穆而富有神秘色彩。觀眾可能并不知曉,展廳里氣度不凡的青銅人頭像出土時是截然另一種面貌:其頸部碎裂、下端殘缺,表面被大量象牙附著,金面罩被擠壓變形……是上海博物館文物修復團隊用他們精湛的技藝令其重現往日神采。
近日,澎湃藝術專訪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青銅器修復及復制技藝”傳承人、上海博物館文物保護科技中心器物修復研究室研究館員張珮琛,請他講述三星堆出土青銅文物保護修復背后的故事。
“赴川參與三星堆出土文物的保護修復項目,在三星堆住了好幾個月。有時候我忙碌了一整天,從博物館走出來,看到鴨子河邊的夕陽西下,古三星堆人看到的應該也是這番景象,恍惚有一種強烈時空穿越感。”張珮琛說。
澎湃新聞: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介入四川三星堆遺址出土文物的修復工作?
張珮琛:2023年初,上海博物館與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金沙遺址博物館、三星堆博物館等多家文博機構簽署了合作框架協議,開啟了上海與四川在文物領域的全面合作。在此背景下,上海博物館與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于2023年3月至2024年1月合作開展了“三星堆出土青銅文物保護修復項目”,圍繞三星堆最新發現的七號坑、八號坑出土文物開展清理、修復、檢測等工作,推動雙方在文物保護修復技術、科研、人才等方面的全面交流。
三星堆遺址考古新發現現場
上海博物館“青銅器修復及復制技藝”團隊總共5個人,此次我們團隊分為2組,在將近一年的時間內,交替往來于上海和四川廣漢兩地之間,完成了近百件(組)的三星堆出土青銅文物的清理與修復工作,其中近五十余件(組)青銅文物是運至上海進行修復的。在清理過程中,我們又分別從其中10件大型青銅容器及青銅頭像內部清理出黃金飾片、青銅跪坐人像、銅龍、銅戈、銅蛇背羽、銅樹枝、銅鳥翅、銅花蕾、銅板等文物逾20件;魚形、葉形、圓形、璋形、卷曲形銅箔片150余枚;象牙小獸、象牙柄型器、象牙管珠10余件以及大量海貝、貝母制品。其中銅龍、象牙小獸等器型在三星堆出土文物中首次發現。
上海博物館“青銅器修復及復制技藝”團隊成員及他們完成清理修復的部分三星堆出土青銅文物。(采訪對象供圖 下同)
澎湃新聞:聽說在上博之前,三星堆出土的文物從來沒有大批量運出省進行過清理修復。
張珮琛:是的,上博的文物保護科技與文物修復的實力比較強。文物保護科技中心擁有大型CT掃描和的“熱釋光”檢測等多種科技檢測設備與技術,借助這些先進的科學儀器可以揭開文物身上隱含的信息,為人文研究提供有力支撐。比如三星堆遺址出土文物表面附著物成分是什么?出土青銅器的鑄造工藝怎么樣?這些信息對于三星堆考古和歷史研究都很有幫助。
澎湃新聞:此次與四川的相關文博機構在青銅文物的保護修復方面合作順利么?跟你們在上海修文物有什么不同之處?
張珮琛:雖然上博的“青銅器修復與復制技藝”名聲在外,我們之前跟陜西、山西等多個省份的文博單位都有過文物修復和保護方面的合作,但是我們和四川的文物修復團隊是首次接觸,雙方在工作方法、流程與修復技藝上都有一個磨合的過程。
上博文物修復人員清理三星堆八號坑出土的神獸器蓋及殘尊
通過工作交流才發現,原來三星堆的青銅文物修復技藝竟然可以追溯到上博。1976年國家文物局委托上海博物館舉辦全國青銅器修復培訓班。培訓時間為半年,課程設置完善合理,從青銅器的除銹、焊接和配缺等基本修復方法到青銅紋飾的繪制、鏨刻、翻模、鑄造等工藝流程,幾乎囊括了青銅器修復與復制的主要基本技藝。三星堆博物館的楊曉鄔老師有幸成為四川選派的唯一學員,當時執教的正是上海博物館青銅修復老專家王榮達、顧友楚、黃仁生等多位老師,通過上博老師們業務能力的培訓,為楊老師之后的三星堆文物的修復生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也是上海博物“青銅器修復與復制技藝”的一種傳播與傳承。
澎湃新聞:給我們介紹下此次展覽的明星展品,金面具青銅人頭像的修復經過吧。
張珮琛:“金面具笄發青銅人頭像”出土于三星堆遺址的8號祭祀坑中。整個8號坑發掘出土青銅頭像有70余件之多,但黃金面具完整貼合在青銅頭像上的,僅此一例,在三星堆出土文物中,使用黃金制作的器物要比其他青銅器物等級高。這也是2021年新一輪三星堆發現的6個祭祀坑中唯一一件仍然附著黃金面具的青銅頭像,足以顯示出這件文物的珍貴價值了。
金面具笄發青銅人頭像在8號坑內剛被發現時的狀態
由于8號坑內文物疊壓錯綜復雜,底部的青銅文物受到上面的灰燼層與象牙層的擠壓以及周圍埋藏環境的腐蝕,變形與破碎的病害較嚴重。這件青銅頭像剛被發現時,被各種附著物掩蓋與包裹,在考古發掘燈光下,閃爍的黃金面罩顯示出它的與眾不同。經過對周圍環境的初步清理,戴金面罩人頭像初見端倪,其側臥在8號坑的一角,青銅頭像的頸部有大量貫穿性裂隙,此時清理需非常小心,稍有移動就會造成進一步斷裂。文保人員采用打醫用石膏繃帶固定的方法將頸部加固后整體提取,運至文保中心進行后期保護修復工作。
相比前期的考古現場提取工作,后期的清理與修復工作難度更大。整個頭像內外都被厚重的象牙碎屑與泥土包裹,黃金面罩兩側受到擠壓而嚴重扭曲變形。青銅氧化物已侵入酥松的象牙,使貼敷在金面罩和青銅頭像上的象牙碎屑與青銅氧化物混為一體,變得格外堅硬。清理過程中又發現黃金面罩眼部、耳部有黑色和紅色彩繪。彩繪與髹漆紋飾是青銅器裝飾紋飾中較為少見的特殊類型,是金屬與顏料、天然有機粘結劑的組合。同樣,由于有機粘結劑的老化,裝飾在青銅文物上的彩繪變得異常脆弱與珍貴,要在保住彩繪的情況下清理與分離貼敷于黃金上堅硬的附著物,這是清理工作中最大的難點。
上博青銅器修復及復制技藝傳承人張珮琛對金面具笄發青銅人頭像進行清理與整形
黃金面罩的整形也是修復過程中一大難點。黃金面罩兩側耳部和條狀冠飾變形嚴重,耳部被折疊擠壓到原面積的八分之一。金具有良好的延展性,但三星堆遺址發現包括面罩在內的黃金制品都并非百分百純金,其中含一部分銀的成分,雖然硬度得到了提高,但在整形過程中,很容易斷裂。憑借數十年文物修復經驗,采用多種不同硬度的工具混合使用的方法,終于成功清理了附著物,變形的耳部完全展開復位,耳部的彩繪也得以保留。
金面具笄發青銅人頭像在清理修復前后的對照
清理后的頭像為圓頂,頭發似從后向前梳,發梢斂于面罩內,發際線清晰可見。金面罩的眉毛、眼睛、嘴部鏤空。額頭兩側耳上方各有三角形裝飾,與耳部上方三角形裝飾相接。眉頭較尖,眉尾斜直。鼻梁高挺,兩鼻孔成“M”形。闊口微張,嘴角下勾。雙耳耳垂穿孔。值得一提的是,這件頭像腦后的小方孔,當初出土時頭內外都是堅硬的包裹物,這個小方孔是在清理過程中發現的,可能很多人會以為這是損壞,其實并不是,對比其他三星堆頭像,這個孔位正是后腦與發笄的連接點。當時,古三星堆人正是通過這種二次鑄接工藝,將發笄與頭像連接,體現了古三星堆人高超的鑄造技藝與智慧。這也正是這件頭像正式定名為 “金面具笄發青銅人頭像”的原因。隨著三星堆考古發掘工作的不斷開展,期待在不久的將來會在新的發掘里找回他失落的發笄,也希望到時能親手助他分笄合鈿,重展英姿。
澎湃新聞:在清理和修復過程中,你們是秉承怎么樣的修復理念參與這項重要的工作?
張珮琛:在整個三星堆文物的清理與修復過程中,我們盡可能做到不干擾文物原始狀態,保留文物最大的原始信息。文物修復師可以說是對破損文物信息認知最深的人,因為通過每一次修復,他們可以了解文物的內部結構、鑄造工藝、腐蝕成分、包裹信息等。很多時候,當破碎的文物修復完成后,呈現在觀眾面前時,很多制作痕跡及信息已經隱入內部,無法從外表觀測到了。
出土時嚴重擠壓變形的青銅人頭像
“星耀中國——三星堆·金沙古蜀文明展”展覽現場(攝影:何海陵)
此次展覽觀眾會在我們的展廳里發現一個嚴重擠壓變形的青銅人頭像,出土時候它的兩頰和脖子已經擠壓變形,頭部內部填充了大量泥土。在運送至上博清理時,通過CT掃描,我們發現它的頭部內部還有一個半球形的青銅眼泡,但由于頸部擠壓變形,眼泡無法取出,直到現在還在里面。而我們之所以不對它進行矯形,是因為三星堆祭祀坑里很多器物出現的變形破碎病害并非是在埋藏環境中產生,很多現象表明它們極有可能在當時是被砸扁后才投入坑里,這種行為可能包含有某種當時祭祀或者習俗的一種寓意。對于這樣的原始的狀態我們認為應該保留,若強行將其復原反而干擾了它的原始信息。現在展廳里也是這樣原狀陳列,我們覺得這樣狀態蠻好的,告訴觀眾原來的狀態就是這樣子。
澎湃新聞:通過此次修復經歷,你們有哪些收獲?
張珮琛:從修復師的角度來說,作為一名文物修復師,能參與三星堆這樣國家級考古發掘項目的文物保護與修復工作,可謂三生有幸。這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機緣巧合。我們每一位參與者對這個項目都非常認真,發揮上博在青銅修復方面的優勢強項,在合作中促進青銅器修復技藝的交流。
上博文物修復人員清理三星堆出土青銅文物
上博文物修復人員清理三星堆出土青銅文物
澎湃新聞:親臨文物出土地進行文物修復,在你的職業生涯中也是一次與眾不同的體驗吧?
張珮琛:同一件文物在博物館看到和在出土現場看到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此次在三星堆住了好幾個月,我們工作的區域就是3000年前三星堆文明的原址,3000年前的鴨子河還在一旁流淌。有時候我忙碌了一整天,從博物館走出來,看到鴨子河邊的夕陽西下,古三星堆人看到的應該也是這番景象,恍惚有一種強烈時空穿越感,3000年也不過蒼茫一瞬間。
夕陽余暉下的三星堆
而這些考古探方里的三星堆文物,更像是被時光凝固了,從扔下去那一刻到被人們發現的那一刻,一直停留在那邊不曾改變,這種感覺很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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