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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亮程 | 看起來跑得很快的人,未必能到達很遠的地方
我跟馬沒有長久貼身的接觸,甚至沒有騎馬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這樣簡單的經歷。頂多是牽一頭驢穿過浩浩蕩蕩的馬群,或者坐在牛背上,看騎馬人從身邊飛馳而過,揚起一片塵土。
在比馬更快的交通工具出現之前,“快馬加鞭”是我們能達到的最快的速度。因此,辦要緊的事情總會“快馬加鞭”地去做。這是常識。但這篇文章對此有獨特的思考。我沒有太要緊的事,不需要快馬加鞭去辦理。
牛和驢的性情剛好適合我——慢悠悠的。那時要緊的事遠未來到我的一生里,我也不著急。要去的地方永遠不動地待在那里,不會因為我晚到幾天或幾年而消失。要做的事情早幾天晚幾天去做都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沒什么。
我還處在人生的閑散時期,許多事情還沒迫在眉睫。也許有些活我晚到幾步被別人干掉了,正好省得我動手。有些東西我遲來一會兒便不屬于我了,我也不在乎。
許多年之后你再看,騎快馬飛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趕路的人,一樣老態龍鐘回到村莊里,他們衰老的速度是一樣的。時間才不管誰跑得多快多慢呢。
但馬的身影一直浮游在我身旁,馬蹄聲常年在村里村外的土路上踏響,我不能回避它們。甚至天真地想,馬跑得那么快,一定先我到達了一些地方。騎馬人一定把我今后的去處早早游蕩了一遍。因為不騎馬,我一生的路上必定印滿先行的馬蹄印兒,撒滿金黃的馬糞蛋兒。
看起來跑得很快的人,未必能到達很遠的地方。直到后來,我徒步追上并超過許多匹馬之后,才打消了這種想法——曾經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揚起一片塵土的那些馬,最終都沒有比我走得更遠。
在我還繼續前行的時候,它們已變成一架架骨頭堆在路邊。只是騎手跑掉了。在馬的骨架旁,除了干枯的像骨頭一樣的胡楊樹干,我沒找到騎手的半根骨頭。騎手總會想辦法埋掉自己,無論深埋黃土還是遠埋在草莽和人群中。
在遠離村莊的路上,我時常會遇到一堆一堆的馬骨。馬到底碰到了怎樣沉重的事情,使它如此強健的軀體承受不了,如此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脫不了。這些高大健壯的生命在我們身邊倒下,留下堆堆白骨。我們這些矮小的生命還活著,我們能走多遠。
是什么累死一匹馬?不僅僅是人讓它快跑,更有馬自己的事情。我相信累死一匹馬的,不是騎手,不是長年的奔波和勞累,對馬的一生來說,這些東西微不足道。
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
馬來到世上肯定不僅僅是給人拉拉車當當坐騎。
村里的韓三告訴我,一次他趕著馬車去沙門子,給一個親戚送麥種子。半路上馬陷進泥潭,死活拉不出來,他只好回去找人借牲口幫忙。可是,等他帶著人馬趕來時,馬已經把車拉出來走了,走得沒影了。他追到沙門子,那里的人說,晌午看見一輛馬車拉著幾麻袋東西,穿過村子向西去了。
韓三又朝西追了幾十公里,到虛土莊子,村里人說半下午時看見一輛馬車繞過村子向北邊去了。
馬自己的事情是什么呢?韓三說他再沒有追下去,他因此斷定馬是沒有目標的東西,它只顧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更重要。竟然可以把人家等著下種的一車麥種拉著漫無邊際地走下去。韓三是有生活目標的人,要到哪就到哪,說干啥就干啥。他不會沒完沒了地跟著一輛馬車追下去。
韓三說完就去忙他的事了。以后很多年間,我都替韓三想著這輛跑掉的馬車。它到底跑到哪去了?我打問過從每一條遠路上走來的人,他們或者搖頭,或者說,要真有一輛沒人要的馬車,他們會趕著回來的,這等便宜事他們不會白白放過。
馬自己的方向在哪里呢?我想,這匹馬已經離開道路,朝它自己的方向走了。我還一直想在路上找到它。
但它不會擺脫車和套具。套具是用馬皮做的,皮比骨肉更耐久結實。一匹馬不會熬到套具朽去。
而車上的麥種早過了播種期,在一場一場的雨中發芽、霉爛。車輪和轅木也會超過期限,一天天地腐爛。只有馬不會停下來。
這是唯一跑掉的一匹馬。我們沒有追上它,說明它把骨頭扔在了我們尚未到達的某個遠地。馬既然要逃跑,
馬命中的死敵是什么呢?
肯定有什么東西在追它。那是我們看不到的、馬命中的死敵。馬逃不過它。
我想起了另一匹馬,拴在一戶人家草棚里的一匹馬。我看到它時,它已奄奄一息,老得不成樣子。顯然它不是拴在草棚里老掉的,而是老了以后被人拴在草棚里的。人總是對自己不放心,明知這匹馬老了,再走不到哪里,卻還把它拴起來,讓它在最后的關頭束手就擒,放棄跟命運較勁。馬最大的死敵是它的生命大限。
更殘酷的是,在這匹馬的垂暮之年,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堆在頭頂的大垛干草,卻一口也吃不上。
我撕了一把草送到馬嘴邊,馬只看了一眼,又把頭扭過去。我知道它已經嚼不動這一口草。馬的力氣穿透多少年,終于變得微弱黯然。曾經馱幾百公斤東西,跑幾十里路不出汗不喘口粗氣的一匹馬,現在卻連一口草都嚼不動。
“一麻袋麥子誰都有背不動的時候。誰都有老掉牙啃不動骨頭的時候。”
我想起父親告誡我的話。
好像也是在說給一匹馬。
馬老得走不動時,或許才會明白世上的許多事情,才會知道世上許多路該如何去走。馬無法把一生的經驗傳授給另一匹馬。馬老了之后也許跟人一樣。
馬與人一樣,都是在錯路上走向老年。沒有年輕的愿意聽從過來人或馬的嘮叨。如果年輕的人或馬都聽從老者的話,人世或者馬世可能就不復存在了。沒有了生機,就沒有了生命。
它一輩子沒干成什么大事,只犯了許多錯誤,于是它把自己的錯誤看得珍貴無比,總希望別的馬能從它身上吸取點教訓。可是,那些年輕的活蹦亂跳的兒馬,從來不懂得恭恭敬敬向一匹老馬請教。它們有的是精力和時間去走錯路,老馬不也是這樣走到老的嗎?
馬和人常常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輩子。在長年累月、人馬共操勞的活計中,馬和人同時衰老了。我時常看到一個老人牽一匹馬穿過村莊回到家里。人大概老得已經上不去馬,馬也老得再馱不動人。人馬一前一后,走在下午的昏黃時光里。
在這漫長的一生中,人和馬付出了一樣沉重的勞動。人使喚馬拉車、趕路,馬也使喚人給自己飲水、喂草加料、清理圈里的馬糞。有時還帶著馬找畜醫去看病,像照管自己的父親一樣熱心。堆在人一生中的事情,一樣堆在馬的一生中。人只知道馬幫自己干了一輩子活,卻不知道人也幫馬操勞了一輩子。只是活到最后,人可以把一匹老馬的肉吃掉,皮子賣掉。馬卻不能對人這樣。
有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和村里的幾個人,在遠離村莊的野地,圍坐在一群馬身旁,煮一匹老馬的骨頭。我們喝著酒,不斷地添著柴火。
我們想:馬越老,骨頭里就越能熬出東西。更多的馬靜靜站立在四周,用眼睛看著我們。火光映紅了一大片夜空。馬站在暗處,眼睛閃著藍光。馬看清了人的什么呢?或許它們看清了人不過是具有人形的馬。馬一定看清了我們,看清了人。而我們一點都不知道馬,不明白馬在想些什么。
馬從不對人說一句話。
我們對馬的唯一理解方式是:不斷地把馬肉吃到肚子里,把馬奶喝到肚子里,把馬皮穿在腳上。久而久之,隱隱就會有一匹馬在身體中跑動。有一種異樣的激情聳動著人,變得像馬一樣不安、騷動。而最終,卻只能用馬肉給我們的體力和激情,干點人的事情,撒點人的野和牢騷。
人是胃比腦更發達的動物。我們用心理解不了的東西,就這樣用胃消化掉了。
但我們確實不懂馬啊。
記得那一年在野地,我把干草垛起來,我站在風中,更遠的風里一大群馬,石頭一樣靜立著,一動不動。它們不看我,馬頭朝南,齊望著我看不到的一個遠處。根本沒在意我這個割草人的存在。
我停住手中的活,那樣長久羨慕地看著它們,身體中突然產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人在潛意識中總以為自己什么都能。事實上,人只能做人事,不能做馬事。我想嘶,想奔,想把雙手落到地上,撒著歡子跑到馬群中去,昂起頭,看看馬眼中的明天和遠方。我感到我的喉管里埋著一千匹馬的嘶鳴,四肢涌動著一萬只馬蹄的奔騰聲。而我,只是低下頭,輕輕嘆息了一聲。
我沒養過一匹馬,也不像村里有些人,自己不養馬喜歡偷別人的馬騎。晚上趁黑把別人的馬拉出來騎上一夜,到遠處辦完自己的事,天亮前把馬原拴回圈里。第二天主人騎馬去奔一件急事,馬卻死活跑不起來。馬不把昨晚的事告訴主人。馬知道自己能跑多遠的路,不論給誰跑,馬把一生的路跑完便不跑了。人把馬鞭抽得再響也沒用了。
馬是智者。馬從來就不屬于誰。
馬是貴者。別以為一匹馬在你胯下奔跑了多少年,這馬就是你的。在馬眼里,你不過是被它馱運的一件東西。或許馬早把你當成了自己的一個器官,高高地安置在馬背上,替它看路,拉韁繩,有時下來給它喂草、梳毛、修理蹄子。交配時幫它扶扶馬錘子。馬不像人,母馬也不如女人那般溫順。馬全靠感覺,憑天性。人在一旁看得著急,忍不住幫馬一把。人把袖管挽起來,托起馬錘子,放到該放的地方,馬正好一用勁,事成了。人在一旁傻傻地替馬笑兩聲。
其實馬壓根不需要人。人的最大毛病,是愛以自己的習好度量其他事物。
人只會掃馬的興,多管閑事。
也許,沒有騎快馬奔一段路,真是件遺憾的事。許多年后,有些東西終于從背后漸漸地追上我。那都是些要命的東西,我年輕時不把它們當回事,也不為自己著急。有一天一回頭,發現它們已近在咫尺。這時我才明白了以往年月中那些不停奔跑的馬,以及騎馬奔跑的人。馬并不是被人鞭催著在跑,
馬是自覺自為者。“快馬加鞭”并非人做什么要緊事,而是人“借助馬的速度擺脫人命中的厄運”。
不是。馬在自己奔逃。馬一生下來便開始了奔逃。人只是在借助馬的速度擺脫人命中的厄運。
而人和馬奔逃的方向是否真的一致呢?也許人的逃生之路正是馬的奔死之途,也許馬生還時人已經死歸。
反正,我沒騎馬奔跑過,我保持著自己的速度。
因此,徒步慢行可能最終走在最前頭,因為他沒有什么需要擺脫,而可以直接抵達。
一些年人們一窩蜂朝某個地方飛奔,我遠遠地落在后面,像是被遺棄。另一些年月人們回過頭,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我仍舊慢慢悠悠,遠遠地走在他們前頭。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不騎馬。
今日薦讀
《遙遠的村莊:劉亮程散文精讀》
劉亮程 原著 黃榮華 編注
復旦大學出版社
師生推薦
在劉亮程的“村莊”里,人花共笑,人蟲共眠,人畜共居。讀劉亮程的“村莊”,可幫助我們認識我們的“來路”。“我自哪里來?”這個永恒的命題在這里可以找到部分答案。
——復旦大學附屬中學 黃榮華(教師)
倘若一本書能喚醒你體內一些值得喚醒的東西,催發你去思考,那這本書便有了價值。如果讀罷感覺自己挨了“悶棍”,發現以前根深蒂固的價值體系遭到動搖,發現了一種迥然不同的思維,那這本書的價值便無窮了,因為它喚醒了一個人體內的另一個生命——劉兄的文字實有悶棍之效。
——復旦大學附屬中學 鄧天媛(學生)
物欲之心、功利之情,在這個被喚作劉二的莊稼人筆下頃刻被掃蕩干凈。所以閱讀的時候,便只剩下了遺世獨立的清幽與一種踏實的歸屬感。
——復旦大學附屬中學 楊宇晨(學生)
本書目錄
師生推薦的N個理由
如何抵達遙遠的村莊 /黃榮華
挨劉兄的悶棍 /鄧天媛
君家何處住 /童天琪
泥土的記憶 /楊宇晨
第一單元 對一朵花微笑
對一朵花微笑/我的樹/樹會記住許多事/我認識那根木頭/好多樹/大樹根
第二單元 與蟲共眠
鳥叫/那些鳥會認人/孤獨的聲音/兩窩螞蟻/三只蟲/老鼠應該有一個好收成/鐵锨是個好東西/野兔的路/春天的步調/與蟲共眠
第三單元 一個長夢
狗這一輩子/兩條狗/追狗/狗全掙死了/通驢性的人/逃跑的馬/最后一只貓/一個長夢/共同的家/人畜共居的村莊
第四單元 風把人刮歪
風把人刮歪/風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寒風吹徹/只剩下風
第五單元 住多久才算是家
一條土路/閉著眼睛走路/老皇渠村的地窩子/坑洼地/一截土墻/我們家的一段路/住多久才算是家/炊煙是村莊的根/老根底子/村莊的頭/房子的主人回來了/一頓晚飯/留住這個村莊
第六單元 遠遠的敲門聲
村東頭的人和村西頭的人/馮四/父親/木匠/韓老二的死/我的死/遠遠的敲門聲/一個人的村莊(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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