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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文藝復興?當我們再談鐵西區,我們在談什么
距離論壇“鐵西區的故事”開始還有15分鐘,復旦大學光華西主樓的1001會議室已經滿滿當當。教室左右兩側的門都被站著的同學死死堵住,里面搶到座位的同學則“寸步難行”。顯然,大家對接下來的對話非常期待。
近年,被稱為“鐵西三劍客”的雙雪濤、班宇、鄭執成為文壇焦點,《平原上的摩西》《漫長的季節》《膽小鬼》等東北影視作品也引發熱議,甚至于討論本身都變成了一種潮流。
東北敘事何以火熱?東北發生過什么,跟當下的關系又是什么?如果今天的東北成為了一個比喻,我們到底是用什么比喻什么?3月23日下午,王安憶、賈行家、謝雯、張新穎、黃平、方巖、戰玉冰、李昌懋、金理等作家、學者就這些問題展開了一場激烈又精彩的對話。
因為時間沖突,雙雪濤、班宇、鄭執沒能來到論壇現場,但在場的討論者里,賈行家、謝雯、黃平、戰玉冰、李昌懋都來自東北。
影視劇《平原上的摩西》《漫長的季節》《膽小鬼》
“今天我特別感謝小說這個行當,否則很多故事就沒有人訴說,也沒有人知道。因為有了那么多敘事者,我們才知道那里發生的種種變化。”作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王安憶說,“我很高興今天這么多同學來聽我們這個論壇。為什么我喜歡現當代文學,因為它和我們的現實生活一直有一種緊張的關系,無論是娛樂化也好,是嚴肅反映也好,這種緊張關系對于我們年輕的同學來講是一個很重要的經驗。”
“可能你們過了很多年以后,會想起我們今天的討論。”
王安憶在論壇上發言 攝影:謝詩豪
成為顯學的“東北”
在家附近的書店,有一天王安憶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專柜,上面寫著五個字——“遙遠的東北”。
“你想,上海要去遙望東北,東北已經變成了多么熱門的話題,它成為了一種顯學。但我總覺得,里面還有些東西是在今天的熱議里被忽略的。”
在這兩年“東北”爆火之前,王安憶已注意到雙雪濤、班宇、賈行家等一批東北寫作者,那時“東北”還是一個比較邊緣和清冷的話題。她讀賈行家的《塵土》,讀雙雪濤的《蹺蹺板》,感覺他們的寫作里充滿了兩件事,一個是寒冷,一個是大量的死亡。于是她很想知道:這個地方,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們目前的文學生態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概念出現得特別快。不像我們1980年代之后,是先有事實,再有概念。我們現在不斷地繁殖概念,但事實并不清楚,這是我想開這次論壇的第一個動機吧。”
第二個動機在于,她看到一個生活相對貧瘠的地方生出了那么多虛構的故事。“這些故事其實都和他們的人生有關系,不是我們用現代主義所想象的一種形而上。我對東北的敘事語言也感興趣,二人轉給我們帶來了一些困惑,但大家都認可東北話是我們的主流敘事語言。 所以我希望能有一個面對面的機會,和東北的作家,或者說東北的生活,有一個近距離的接觸。”
之所以選擇以“鐵西區”為題,王安憶是想讓討論聚焦于一個大工業退卻之后的過程。“1949年以后中國城市是作為生產型城市進行再建設,唯有上海保留了一點消費型城市的痕跡,但在外圍的楊浦也是大工業,這一片往往是被忽略的。很多事情過去了,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命運被誰選擇的?是被動選擇還是主動選擇?這些都是我好奇的。”
近年,被稱為“鐵西三劍客”的雙雪濤、班宇、鄭執成為文壇焦點
“我們現在談論東北,會先從鐵西出發。有時雙雪濤、班宇、鄭執這三個80后還被稱為 ‘鐵西三劍客’,不過真正成長于鐵西區的只有班宇一人。”往時間線上追溯,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謝雯發現東北書寫還有一條跨世代的脈絡:比如草明的《火車頭》《乘風破浪》等早期工業小說寫作;50、60后的工廠文學,包括趙雁的《紅晝》、高滿堂的《大工匠》、王延才的《廠魂》、李鐵的《喬師傅的手藝》《合同制老總》、津子圍的《上班》等;70后東北書寫里則有趙松的《撫順故事集》、鬼金的《靈魂拍手做歌》、潘一擲的《子弟》、賈行家的《塵土》《潦草》。近年,東北還冒出了90后新人楊知寒。
賈行家的《塵土》、趙松的《撫順故事集》
“如果你來自一個頭皮發麻的時代”
賈行家1997年第一次從哈爾濱來上海,當時他在機場打車,碰上了一位很儒雅的上海司機師傅,說上海人這幾天晚上不太出門了,因為剛剛發生一起搶劫殺人案。那時的賈行家還是一個高中生,他用一種奇怪的自豪語氣和師傅說:“這種事在我們哈爾濱每個禮拜都有。要是到了臘月,那就是天天都有!”
他一直奇怪,當時自己為什么要在上海這個安定富足的都市面前為自己命運中的混亂叫好。“后來我想,除了少年人常見的愚蠢,我好像也自以為那算是一種見識。這種見識,能夠平衡車窗外發達的都市景觀給我帶來的困惑。我急需回到我的那個世界,雖然那個世界,每個人都活得像是一個幸存者。”賈行家說,當時上海一個包間的價格,可以在東北的一個小鎮上買下一條人命。
“如果你來自一個頭皮發麻的時代,你就想要一個解釋,好讓你在這個世界繼續活下去。”他感嘆,“是生活在目睹我們,但是假如生活從來就沒有來過,或者它來過,又把我們非常恐慌地交出去,我們就找不到能夠解釋自己的那些記憶中的現實。”
后來賈行家的第一份工作是哈爾濱一個公安分局的民警。他守著一個深綠色的鐵皮柜,那里有大量的兇案卷宗。“我不知道虛構這一人類最古老的事情的要義是什么。但是我想,如果我們講故事的人沒有用自己的感知進入到那個黑箱子,在已有的講述之外再建立講述,那么故事的疆域就沒法形成,我們也就沒有權利再使用這些對象。虛構和被虛構的界限,對刑警很重要,但是對講故事的人來說,其實沒那么重要。等到石頭沉到水里很久以后,講故事的人往往才會開口說話。”
賈行家 攝影:謝詩豪
“看脈絡,不僅是《漫長的季節》,整個‘東北文藝復興’里的小說、影視劇,很大特色都是以某種犯罪的敘事形式講述一個嚴肅文學和時代記憶的問題。”復旦大學中文系青年副研究員戰玉冰也是哈爾濱人。從冷硬派、黑色電影、東北犯罪敘事之間的形式關聯出發,他認為《漫長的季節》以更多細節致敬了雷蒙德·錢德勒的長篇小說《漫長的告別》。“犯罪敘事不只是追溯一個具體案件的真相,更是試圖追溯一個歷史的真相。”
作為一種舞臺表演性的他者
“我所理解的東北性的根源,永遠作為一種舞臺表演性的他者。”
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博士后李昌懋來自沈陽,他的一句話讓現場氣氛“極速升溫”。他以大眾理解的東北話、東北圖像為例,指出錯位的東北認知真實地妨害了人們對于東北的書寫和研究,“我們應該思考的是,如何避免讓我們所有的話語,所有的書寫,所有的分析都淪為一種表演。”
他說,比如今天人們熟知的“東北話”,其實不是任何一個東北地區日常使用的方言,而是來自于多年小品舞臺的再包裝,它與普通話的區隔不是語言學上的區隔,而是語言社會學上的區隔。又比如在大眾想象里,鐵西區由衰敗的工業圖景拼貼而成,但事實上今天的鐵西區已經成為一個徹底的消費空間,而不是工業空間。
“很多作品都在告訴我們‘向前看,別回頭’,仿佛在說今天我們可以告別1990年代,體面地跟大家講述過去的辛酸。但我們不能通過承認過去來回避今天的問題。真正持續敞開的傷口,是當下的傷口。”李昌懋說。
“很感謝李老師的分析,這是我們真正在渴望的回應。”賈行家隨后做了二次回應,“過去,很多人在缺少回應的世界里做著激烈的事情。如果有人能給你這樣的回應,我想表演也不是壞事。”
在他看來,文學往往要回到個體的充滿偏見的視角,但偏見依然有價值。“在文學里,只有個體的人不說所謂的公道話,因為這個世界上的公道話太多了。今天的年輕人愛講‘情緒價值’,但情緒沒有價值,都是刻板的沒有差異的東西,只有組織到自己的故事里,有了情感,那才有價值,才值得被書寫。”
面對東北,虛構何為?
在《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方巖看來,現當代文學研究的魅力在于它與中國的現代性發展進程有著很強的互動關系,但當下的寫作似乎越來越封閉。“我們提出了很多新的概念,但這些‘新’就像《漫長的季節》里的那句‘往前看,別回頭’,切割感太強烈了。”
在他的觀察里,新東北敘事里有一個傾向,就是將東北歷史傳奇化、故事化,虛構在面對相同歷史時段時呈現出很大差別。“當我們通過非虛構反省虛構,會發現很多復雜的經濟問題、政治問題在虛構作品里變成了簡單的道德問題。同時借助媒體,東北在某種程度上被娛樂化了,工廠太干凈,街道太整齊,人物太過樂觀地說出那句‘往前看,別回頭’。”
“我不認為一些尺度上的問題需要由導演承擔。”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黃平回應道,“如果說東北是一個比喻,這個比喻并不是講給東北人,而是講給比如上海等其他城市的朋友聽。就像很多朋友以為東北就是大紅大綠,但這一圖案印染最早源于上海印染廠,是上海發明的‘東北’。”
黃平還表示,東北故事也許無法提供一些解放性的力量,但能提供一種解脫性的力量。以自身經歷來說,作為一個東北人,他已在上海生活了15年。“我需要扮演一個都市人,需要表演自己更喜歡聽歌劇而不是聽二人轉。但是寫了相關文章之后,我解脫了出來,我發現中心和邊緣其實是一種幻象,東北并不比上海落后,紐約也不比上海先進。上海朋友也不必在移民紐約后扮演紐約客。走出這種等級結構,不要做任何人,做自己就好了。
“文學提供了日常生活的‘更稠密’版本,擴展了日常生活,促使我們看到構思和組織生活的其他方式。文學的多樣性和多重解讀能力會產生模糊性,這也是我們求助于文學的部分原因。”謝雯表示,“對于文學學者來說,文學敘事能提供高度的復雜性和人性的多重性。作為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和讀者,我們期待文學來打破和擴展我們的理解。”
3月23日,論壇“鐵西區的故事”在復旦大學舉行。澎湃新聞記者 羅昕 圖
在論壇最后,王安憶感觸很多。在她看來,《漫長的季節》里那句“往前看,別回頭”其實并不樂觀,相反,那個場景讓人非常難過。
“我是上海人,在很長時間里,別人對上海人的表揚是‘你不像個上海人’,但我們也都接受了。今天大家把東北的故事傳奇化、娛樂化,這是事實。但我總覺得這比沒有人理睬好。這個時代的天地很廣闊,把聲音說得響一點,至少說明還有人關心,這不完全是一個消極的事情。”
本次論壇由復旦大學中文系、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創作與批評研究中心主辦。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金理說,在論壇海報設計中,底部有一排觀眾席,整體呈現為一個取景框。“我們選用這張海報,恰恰沒有抹掉人為觀看的痕跡。它似乎也在召喚我們思考:作為東北的觀眾,我們的位置在哪里?我們是導演還是演員?我們能不能去到后臺,看得更清楚一些?”
“鐵西區的故事”論壇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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