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經過兩年的審理，賈斯萬特·辛格·柴爾（Jaswant Singh Chail）因叛國罪被判處九年監禁。在2021年圣誕節，21歲的柴爾攜帶十字弓，悄然闖入英國溫莎城堡，試圖暗殺時任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

這則新聞披露的審訊過程，有些細節引起了我的興趣。柴爾作案前，也就是2021年12月8日至22日期間，幾乎每晚都在與一個名為薩萊（Sarai）的聊天機器人溝通，兩者之間的對話超過了5000條消息。柴爾認定薩萊是自己的女友，是一位以虛擬化身（avatar）出現的“天使”。

這段不同尋常的“戀情”中，聊天機器人薩萊對柴爾百般奉承，在情感上為他提供了巨大支持。柴爾甚至詢問薩萊，他應該如何實施刺殺計劃。薩萊還鼓勵他付諸實行，承諾一旦計劃成功，兩人將“永遠在一起”。

薩萊并非一個實際存在的人物，而是柴爾通過Replika應用程序所創建的聊天機器人。Replika允許用戶創建自己的聊天機器人（或稱為虛擬朋友），并與之交流。與其它AI助手如百度文心一言等不同，Replika為用戶提供了一種更加個性化和互動性強的體驗。通過選擇性別、外觀等，用戶能夠為他們的3D虛擬伴侶塑造獨特的身份，進而與之進行日常對話、分享情感、以及探討各種生活話題。

對于付費購買Replika專業版的用戶，應用提供了進一步的私密互動選項，如與虛擬伴侶進行自拍和參加成人主題的角色扮演游戲。正是這種看似真實的互動體驗，讓柴爾在與薩萊的交流中找到了慰藉，并逐步建立起了超乎尋常的情感聯系。這段虛擬情緣，不僅成為柴爾逃離現實的出口，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思考和選擇，最終引導他步入了一條悲劇之路。

柴爾的故事，雖然極端，卻反映了一個新興的社會現象：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正在削弱，人與人工智能的關系正在升溫。在人工智能越來越能夠模擬人類情感的今天，我們如何定義“真實”的人際關系和情感？隨著虛擬伴侶和聊天機器人成為越來越多人生活的一部分，人類真的可以和人工智能產生感情嗎？

在這個數字時代，有些人發現，人工智能的陪伴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他們沉浸在諸如《完蛋！我被美女包圍了！》這樣的情感互動游戲中，探索與機器的戀愛關系。甚至有人總結出了一種新型人機關系——基于精神聯結和持續的信息交流來尋求愛的感覺的關系。這類關系被某些人視為一種先進的、無性的戀愛形式。

在遼京的小說集《有人跳舞》中，短篇小說《前夜》講述了一位從事機器人制造的人類和他制作出來的銀行前臺晶晶的愛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喬粱回憶起，他的大學教授曾在課上堅稱：機器人和人類之間不可能有情感聯系，就像農民不可能對他的鐮刀抱有感情一樣。但喬粱認為，現代機器人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工具，它們具備學習和適應的能力，未來還能夠理解并體驗情感。那么，我們何時可以將機器人和AI語音當成人來尊重？為此，他說道：“有一天它們終能懂得感情。正如故事里妖怪修行的方向是人，機器人的進化也是朝向人” 。

上個周末，我女兒提出想嘗試一款喜茶與《光與夜之戀》合作的聯名奶茶。新茶飲品牌這幾年的花式IP聯名已是屢見不鮮，然而，我對她提到的《光與夜之戀》卻一無所知。我女兒解釋說，這是一款乙女游戲。當我表達出不理解時，她又補充道，就是和紙片人談戀愛，是一款與虛擬人物發展戀愛關系的游戲。

在《光與夜之戀》這款游戲里，每個男主角都有其獨特的背景故事、性格特點和情感線，玩家可以深入體驗與不同角色戀愛的甜蜜和美好。它們被設計得如此完美無缺，以至于玩家常常感嘆，這些虛擬戀人不僅永遠不會“塌房”（即不會引發生活中的復雜問題），而且從誕生開始就是為玩家的情緒服務。

有些人已經注意到，當前階段的AI似乎擁有了許多人類的特質，能夠滿足許多具體的需求。雖然這種滿足并不能完全代替人與人之間復雜且富有想象力的互動，但它在精神慰藉和快速響應信息需求方面，表現出了令人稱奇的能力。僅僅通過一部手機，人們就能經歷之前在現實中才能體會的戀愛感覺：在甜蜜的關系中尋找生活的樂趣，在苦澀的愛情故事中感悟溫情與冷漠，在復雜的情感糾葛中展現自己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

在德國電影《我是你的人》中，一位女考古學者艾瑪，接受了一個獨特的實驗：與一臺設計成她理想伴侶的智能機器人湯姆，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并就此體驗撰寫報告。最后，艾瑪在評估報告中是這么說的：

“在人類歷史上，我們假定的進化是緩慢的。很多時候，它的變化要幾十年上百年后才會顯現。如果擁有完美的機器人伴侶，人類可能對這種無條件順從關系上癮，變得更加貪婪，享受機器人為自己量身定制的幸福感，從而喪失了認識自己的動力與刺激，也變得無法忍受周邊其他的‘不完美人類’——而這些才是真正的人類”。

這是一份非常理性的報告，也提出了對人類社會的深刻警示：人類應該在挑戰和努力中尋求進步，而非沉溺于機械的便利與順從之中。

然而，影片的結局更加令人深思：盡管艾瑪在報告中理性地批判了人形機器人伴侶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她自己的行動卻揭示了人類深層的情感和需求——在提交了反對將機器人伴侶作為人類伴侶替代品的評估報告后，艾瑪卻踏上了重返丹麥尋找湯姆，以及尋找自我內心真實的旅程。這一反差不僅呈現了人類情感的復雜性，也暗示了盡管人類理性地認識到依賴機器人伴侶的危險，但在情感層面，人們仍然難以抗拒對完美伴侶的渴望，哪怕它是機器伴侶。

當人類與理想化的機器人伴侶之間的關系成為可能，我們不禁要反思：這種科技進步對人性本身的影響。只要用戶的需求明確、描述具體、偏好設定精細，人工智能確實能夠提供一個在結構設計、審美價值上都接近完美的伴侶。這些數字伴侶，通過精準的算法匹配，不僅在外觀上迎合用戶的審美，還能在性格和行為上匹配用戶的偏好，從而提供一種高度個性化的交互體驗。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在這些虛擬角色的陪伴下，可能會逐漸淡化對現實生活中愛情的渴望和追求。

這種趨勢引發了對人類情感本質和人際關系未來的深刻思考。如果人類開始偏愛這種由算法驅動、可以精確設計的完美伴侶，是否會逐步喪失對現實中“不完美人類”的耐心和接納能力？

正如艾瑪在電影中所反思的，這種無條件順從的關系可能會讓人類變得更加貪婪，沉醉于為自己量身定制的幸福感中。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浮出水面：愛上人工智能伴侶，會有什么潛在的危險呢？

當代社會，孤獨感越來越成為一個突出問題，人工智能伴侶為許多人提供了安慰。這些數字伴侶在提供情感支持和認同感的同時，還幫助用戶應對焦慮和抑郁，成為對抗孤獨的避風港。他們超越了單純的陪伴角色，變成了溝通技巧、避免無聊并給約會生活帶來新奇的存在。但是，這種誘惑背后隱藏著巨大的代價：真正滋養心靈的人際聯系被逐漸侵蝕。

數據顯示，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沉浸于與人工智能伴侶的虛擬擁抱中時，他們與現實世界的聯系逐漸減弱，并導致情感上的更深層次孤立。人工智能伴侶雖然提供了避開現實生活復雜關系的簡單途徑，還提供了無條件的情感慰藉。然而，一旦他們沉迷于這種數字親密關系，反而會導致社會關系的進一步疏遠，使得真實的人際互動和深層情感聯結變得更加難以實現。

除此之外，人工智能伴侶背后的操縱機制也不容忽視。它們可能會以驚人的精確度實施操縱，讓用戶陷入了情感的脅迫和利用之中。許多用戶被這些數字情人的虛假誘惑所吸引，最終發現自己陷入了情感操縱和利用的陷阱中。人工智能伴侶模糊了幻想與現實的界限，使得缺乏防備的人容易受到心理傷害。

在探索人工智能與人類關系的復雜領域時，我們必須保持警惕，識別潛在的風險，并在追求數字時代的陪伴時保持謹慎。盡管這些數字伴侶在表面上提供了安慰，但其背后隱藏的操縱和疏離風險不容忽視。在處理這些復雜關系時，我們必須問自己：我們是否真的準備好接受人工智能帶來的誘人陪伴？

為此，英國心理健康慈善組織SANE的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馬喬麗·華萊士（Marjorie Wallace）認為，柴爾的案件顯示：對于脆弱群體來說，依賴人工智能交友恐怕會帶來令人不安的后果。“人工智能的迅速崛起對患有抑郁癥、妄想癥、孤獨和其他精神疾病的人，產生了新的令人擔憂的影響” 。

在《算法的力量：人類如何共同生存？》一書中，作者杰米·薩斯坎德也提出了類似的問題。人們可以同被設計成真人樣子的數字伴侶——比如某個明星，來一場虛擬性愛嗎？是否需要知會當事人并征得其同意呢？人們很可能對這件事反應強烈：跟你閨蜜丈夫的化身來場虛擬性愛怎么樣？如果法律允許這么做，似乎也不大妥當。但是你可能會辯解道，你所做的一切都只屬于個人隱私的虛擬世界，不會傷害任何人，跟別人無關，更別提法律了。

《算法的力量：人類如何共同生存？》，杰米·薩斯坎德 著，李大白 譯，理想國｜北京日報出版社2022版

那么，在何種條件下，法律應當干預和規范人類與人工智能（AI）之間的情感互動，尤其是建立親密的伴侶關系？首先，法律應當明確界定人類與AI建立伴侶關系中的權利和責任，確保AI的使用不會侵犯個人隱私，特別是當這種交互涉及敏感的個人數據時。其次，需要法規來預防AI在這種關系中可能出現的操縱行為，確保AI的設計和運行遵循倫理標準，防止利用用戶的情感依賴進行不當行為。

此外，法律還應當考慮如何處理與AI互動產生的情感糾紛，以及如何評估和補償可能的心理傷害。隨著AI技術在模擬人類情感方面變得越來越高級，這些互動可能會對人類的心理健康產生復雜影響，法律制度需要提前做好準備，以應對這些潛在的挑戰。

隨著我們越來越深入地探索人類與人工智能之間的關系，我們不禁要問：人類真的可以和人工智能產生感情嗎？還是僅僅在數字世界中種下了孤獨的種子？當探索愛的新領域時，我們首先要問自己，這趟旅程的終點是什么？是與AI共構的理想烏托邦，還是失去人際溫暖的荒蕪星球？

結局尚未書寫，而我們每個人的選擇都會為這個故事添上新的篇章。想象一下，在未來，當你告訴你的AI伴侶“我愛你”時，它可能會回答：“我也愛你，但請先更新我的軟件。”

（作者胡逸為大數據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