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4年3月20日，海地太子港，槍聲響起后，騎著摩托車逃離該地區的人們。  視覺中國 圖

今年2月底以來，向來多災多難的海地再度陷入全國性暴亂。數個黑幫團體同時發難，海地多個重要公共設施遇襲，全國最大的兩個監獄遭到破壞，警察與平民傷亡不斷。由于首都太子港80%的區域落入各派黑幫的控制中，總理阿里埃爾·亨利被迫宣布辭職，這個加勒比島國事實上再度陷入無政府狀態。

自前總統若弗內爾·莫伊茲2021年7月遇刺以來，海地便再未掙脫這一輪的政治危機。激烈的政治斗爭、糟糕的國家治理和千瘡百孔的社會經濟現狀，幾乎令該國陷入深淵。如今安全形勢繼續急轉直下，各國紛紛撤走僑民，更進一步消磨國際社會對海地的信心和耐心。這個國家何時能進入安定發展的正常狀態？答案無從知曉。

一次出訪讓黑幫受了刺激？

從時間線來看，海地本輪暴亂危機的直接誘因，似乎是總理亨利出訪肯尼亞。去年10月2日，聯合國安理會通過第2699號（2023）決議，授權由肯尼亞領銜，向海地派遣多國安全支助團，協助平息黑幫暴力、盡快恢復國內安全。盡管肯尼亞高等法院裁定肯政府向海地派遣1000名警察的計劃違憲，但今年2月底亨利還是飛抵該國，見證兩國政府就這一問題簽署最新協議。

這一協議顯然意味著打擊海地黑幫暴力的計劃邁出了落實的第一步。作為被直接針對的對象，各大幫派自然不會無動于衷，何況總理不在國內，更給了他們“趁虛而入”的機會：通過肆意攻擊機場、總統府、大型監獄，令首都太子港陷入全面動亂，黑幫成功地迫使太子港杜桑·盧維杜爾國際機場航班受阻，鄰國多米尼加暫停空中交通，完全阻斷亨利的回國途徑，迫使其滯留波多黎各。

一個多月以來，亨利無法以政府首腦的身份回國履職、主持大局，而臨時代管的財經部長米歇爾·布瓦維爾宣布緊急狀態與宵禁也無濟于事。首都八成區域被黑幫控制，最大黑幫聯盟“G9”頭目、綽號“燒烤”的吉姆·切里齊耶進一步威脅，稱亨利不下臺，太子港的暴亂將演變為“內戰”、終結于“種族滅絕”。面對亂局不止、各國紛紛撤離駐海地工作人員、國際社會和加勒比共同體越發擔憂的現實，亨利被迫松口，宣布政府將在過渡總統委員會成立后辭職。

當地時間2024年3月18日，海地太子港佩蒂翁維爾，人們在街上看到民眾被幫派成員殺害后驚恐難安。  視覺中國 圖

可疑的總理與暴亂背后的權力之爭

然而亨利的“服軟退讓”，并不代表動蕩的結束，因為這場暴亂實際上并非始于亨利對肯尼亞的訪問，也不是現任政府與黑幫之間簡單的“掃黑矛盾”。海地近期安全局勢再度嚴重惡化，是2021年時任總統莫伊茲遇刺、國家再現權力真空之后，各方勢力政治斗爭激化的必然結果。

一方面，與遇刺身亡的莫伊茲總統類似，圍繞亨利本人的權力合法性爭議，便注定他很難平穩完成自己的任期。2021年夏天莫伊茲遇刺的政治背景，便在于他的任期已于當年2月結束，但他以自己就職時間（2017年2月）比原計劃整整晚了一年為由，堅持要任職至2022年2月，并在政壇紛爭與風波之下推遲議會選舉、依靠行政命令統治，甚至打算舉行修憲公投。結果在民間街頭抗議、反對派蠢蠢欲動、“政變”與“謀害”消息多次傳出后，這位失去合法性和公信力的總統死于外國武裝分子的槍下。

而作為莫伊茲遇刺前兩天任命的最后一位總理，亨利甚至沒能趕上正常的新老總理交接和就職儀式。按照海地憲法規定，總理由總統從議會多數黨中選擇，或者與參眾兩院議長協商后任命，并經議會批準。可實際上自2020年1月莫伊茲解散議會之后，海地再未舉行議會選舉。隨著上屆議員先后到期離任，海地處于無議會狀態。亨利能順利出任過渡政府總理，全憑軍方和國際社會的支持，而非國內制度程序上的合法性。

更不用說亨利目前身兼過渡總統和政府總理兩項職權，而前者的正式履職更需要全國普選和議會批準。對于亨利未經大選卻獨攬大權近三年的現狀，海地各派勢力和民間都不滿意，多次呼吁舉行大選。

亨利就職以來，至少以不同的理由三次推遲大選。最近一次他承諾在2023年舉行大選、2024年2月新政府宣誓就職，結果到了今年2月又改口宣布等政府有能力控制國內安全局勢后再組織大選，這一次他承諾的截止日期是2025年8月31日——這顯然并不現實，因為大選的持續推遲，恰恰是不安因素累積的原因之一。

民眾不滿，具有政治野心的反對派也看不到合法奪權的希望，黑幫趁機作亂、逼退亨利成為自然而然的結果。

另一方面，亨利與莫伊茲遇刺身亡相關聯的嫌疑愈演愈烈，進一步令他成為各方所指的對象。

早在亨利就任總理僅兩個月時，海地總檢察長貝德福·克勞德便聲稱前者與槍殺莫伊茲的主要嫌疑人約瑟夫-費利克斯·巴迪奧有聯絡，并要求對亨利進行問詢。2022年1月10日，美國《紐約時報》一篇調查報道更是披露亨利與巴迪奧在莫伊茲遇害前后都有密切聯系。隨著亨利涉嫌策劃謀殺莫伊茲的證據與指控不斷釋出，不僅部分內閣成員要么辭職、要么被解職，政府之外的勢力也將他視為死對頭。

例如，第一大黑幫聯盟G9及其成員組織都與莫伊茲有著密切關聯，作為前總統的支持者，當然敵視涉嫌除掉他的亨利。直接針對G9而組建的黑幫聯盟G-Pèp則恰好相反，與海地的反對黨關系緊密，自然也反對當前執政的亨利。兩大對立幫派為了將亨利這個共同敵人趕下臺，甚至不惜在去年底達成和解。亨利下臺之后，過渡領導層的組建、大選日程安排繼續成為各方包括黑幫爭奪的激烈焦點。

由此可見，此輪海地暴亂的主要動機便是針對亨利領導的本屆過渡政府，所有“無政府”亂象的背后，實質仍是政治斗爭。

當地時間2024年3月20日，海地太子港，槍聲響起后，一名婦女抱著孩子逃離該地區。 視覺中國 圖

海地為什么這么“不正常”？

要說國際社會公認的最失敗國家，海地無疑名列其中。以地震為代表的自然天災、動蕩的國內政局、幫派混戰下糟糕的安全局勢，無不沖擊著這個格外脆弱的加勒比島國。聯合國等國際組織和各國政府對此愛莫能助，目前美國、德國、歐盟則紛紛撤走外交人員甚至普通僑民。海地國內更是超過1.5萬人無家可歸，超過36萬人流離失所，近500萬人處于饑餓狀態，超過520萬人需要人道援助（海地全國總人口預計只有1140萬）。

實際上，與其問海地為何淪為失敗國家，倒不如問它為何始終難以成為一個正常國家。歷史上海地早在1804年就成為拉美和加勒比地區第一個結束殖民統治、宣布獨立的國家，但縱然有形式上的國家機器和國家制度，這個國家200多年來鮮有正常運轉的時候，更談不上國家的現代化發展與建設。

海地的艱難困境，源自復雜的歷史和現實原因，可謂“先天不足、后天乏力”。近年來愈演愈烈的黑幫斗爭，無疑是該國生存與發展中最大的“癌細胞”，其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海地至今缺乏成為一個正常國家的必要基礎條件——國家對暴力的合法壟斷。

黑幫問題在海地可謂根深蒂固，早在1950年代杜瓦利埃家族開始獨裁統治時，非政府武裝部隊便出現并迅速壯大。彼時老杜瓦利埃剛剛挫敗1958年的軍事政變，深感軍方對自己權力的威脅，高度警惕正規武裝部隊，于是組建準軍事武裝“國家安全志愿軍”（Tonton Macoute），實際承擔秘密警察職能，鎮壓所有潛在的反對派力量。

1986年，杜瓦利埃家族統治遭到終結，“國家安全志愿軍”在失去資金來源的情況下自行解散，但其成員并未解除武裝、向國家上交槍支彈藥，而是重組為控制各地尤其是首都不同區域的多個非政府武裝部隊，成為今日幫派斗爭如瘟疫般擴散的歷史基礎。隨后海地經過民主化轉型至今，歷屆國家領導人均無力使用正規武裝力量建立正常秩序。

為此，四度擔任總統的阿里斯蒂德甚至在1994年解散軍隊、重建警察部門取而代之，但效果不彰，反而引發首都長達十年的反阿里斯蒂德暴亂，最終他本人在2004年的武裝叛亂和政變后被迫辭職、流亡海外。此消彼長間，備受鼓舞的黑幫團伙更加放心大膽地“做大做強”，發展為大規模的犯罪集團。

海地共和國連續62年被評為全球最貧困的國家。

在權貴的“私人封地”中走投無路的年輕人

海地黑幫之所以能凌駕于國家機器和社會秩序之上，該國歷年來的政治和經濟權貴難辭其咎。用《海地時報》創始人、海地資深媒體人加里·皮埃爾的話說，問題的根源在于腐敗肆虐，即歷代政治人物和經濟寡頭將國家視為“私人封地”。他們除了壟斷海地主要經濟產業（但實際上不給國家繳稅），還通過政商勾結大肆走私毒品。為了實現私利最大化的目標，他們把黑幫視為不可或缺的“白手套”和“政治打手”，后者經常成為鎮壓抗議民眾、打擊反對派、整肅政治對手的工具。

政府與臺面上的各方政治人物放縱黑幫、乃至與其或明或暗地勾結，便只能吞下后者尾大不掉、隨時要挾綁架自己的苦果。現在海地全國遍布著約200個大大小小的黑幫，控制著全國至少200萬居民。僅3月對兩大監獄的破壞，便造成超過4000名武裝犯罪分子越獄，相比之下目前海地全國現役警察不過9000人，且武器裝備性能還不如黑幫。

與此同時，海地糟糕的社會經濟狀況，迫使更多年輕人除了加入黑幫便別無出路。作為地區最不發達國家，海地預計今年失業率超過15%，世界銀行分析該國貧困率（日收入低于3.65美元）更是達到63.2%。海地經濟以農業為主，高度依賴外援，可連年安全局勢不穩、腐敗問題堪比“有組織的犯罪”、經濟自由度和營商環境遠低于地區和全球平均水平，更令擴大投資、解決本國民眾就業問題成為奢求，國際社會對于援助海地的信心也一再受挫。通過合法途徑養活自己都難，最壞的結果就是逼著普通人走上販毒、加入黑幫的不歸路。

歷史與社會經濟的先天條件與后天環境已然足夠惡劣，自然地理環境也對海地不甚友好。處于板塊交界處，這個島國便不可避免地備受地震和海嘯多發的折磨。僅2010年和2021年兩次7.3級強烈地震，便造成了巨大的生命和經濟損失。分別伴隨著這兩次地震的霍亂和新冠疫情，令這個高度脆弱、抗風險能力極差的國家雪上加霜。

泥土、鹽以及菜油混合制成的泥餅是海地貧民的“家常便飯”。這些泥土沒有特殊的營養價值，可能它的含鈣量要比普通的泥巴高一些 。而海地人吃土并不是想要獲取其中鈣的成分，只是為了單純想要填飽肚子。

海地秩序之薄弱，導致總統遇刺、總理下臺、監獄和央行慘遭洗劫。海地民生之艱難，迫使部分民眾真的只能吃土為生，產婦生育都缺乏安全的醫療場所。國際社會之絕望，使得肯尼亞在亨利辭職后暫停了多國安全支助團的計劃，美國和西方世界更無意派出本國部隊親自下場支援。如果政治人物、商界寡頭或黑幫力量仍只把國家利益掛在嘴上、為一己私利不惜代價，那么成為一個正常國家對于海地依舊遙不可及。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