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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沒人讀?他有話要說
新垣平感到,武俠小說中很多昔日被視作常識的內容,如今需要再多加解釋。更多的時候,他以另一個筆名“寶樹”出現。但他仍然相信,金庸作品是可以穿越時間周期的經典。
作者 | 李浩然
題圖 | 《天龍八部》
在豆瓣頁面的介紹中,作家新垣平是歷史愛好者、“骨灰”級“金庸迷”——這個充滿時代感的稱謂,一下子把人拉回十多年前。
2011年起,新垣平撰寫的《劍橋倚天屠龍史》和《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相繼出版,他以西方史學家書寫的范式,將15部金庸武俠小說嵌入中國歷史脈絡,用最嚴肅的歷史敘事筆調,去敘述最天馬行空的虛構情節。
左為《劍橋倚天屠龍史》,右為《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
書中,將金庸書名翻譯成英文,再直譯為中文的翻譯腔,是令“金庸迷”們心領神會的趣味之一。古典小說和漢學書寫的縫隙之間,《天龍八部》變成《天神與龍的戰爭史》,《神雕俠侶》變成《神圣的雕之羅曼史》,《笑傲江湖》則成了《江河與湖泊上微笑而驕傲的漫游者》。
新垣平對2001年在火車上的一次暢談記憶深刻。在大學寒假返鄉的夜車硬座上,他與一位陌生男生從相對無言到相見恨晚,源自一句“你也看金庸嗎?”。
后來,在天涯論壇的“仗劍”板塊上,他遇到了更多陶醉于金庸武俠世界的同好,寫書的想法也在那時悄然形成。
2022年8月14日,吉林省吉林市。一名網絡主播在松花江上表演獨竹漂絕技。(圖/IC)
時代列車呼嘯而過,帶走了太多熟悉的記憶。越來越多的高鐵取代綠皮火車,相隔千里也能朝發夕至;互聯網與手機通信技術的極大發展,讓旅途中與陌生人的深入交談幾乎成了天方夜譚;第一代網民的精神家園天涯論壇,也在2023年宣布停止服務。
三年前,新垣平在“一席”發表演講,講的是金庸小說中較為冷門的《越女劍》,有網友對此感慨道:“好久沒聽到有人在這么正式的場合提武俠了,現在就連各大小說站點里,武俠也是冷門。”
對于武俠文化的退潮,新垣平也有深刻感觸,很多昔日被認為是常識的內容,如今需要再多加解釋。更多的時候,他則以另一個筆名“寶樹”出現,十余年間撰寫了多部科幻作品。
但他仍然相信,金庸作品是可以穿越時間周期的經典。最近,新垣平還在對自己的書進行全面修訂,補充一些新的考證成果,為再版做準備。
在金庸百年誕辰之際,關于“金學”研究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我們都與新垣平聊了聊。以下是新垣平與《新周刊》的對話。
“金學”盛放的年代
《新周刊》 :《劍橋倚天屠龍史》的寫作緣起于你在天涯論壇“仗劍”板塊上的連載,在當時,金庸愛好者之間的交流是一種什么樣的氛圍?
新垣平 :一般是親切友好的氛圍。網友之間會經常就某些話題產生爭論,但是“金庸迷”不會鬧得很不愉快。
吵得比較多的,也就是所謂武學高手之間的排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人還會一本正經地搞一些公式、圖表之類的數據佐證。
這種爭論雖然激烈,但并不涉及真正的立場分歧,反而增添了幾分趣味性。同時,大家的想法也比較多元,有人熱衷于創作同人小說或惡搞段子,也有人撰寫一些與時事有關的借古諷今的文章,同時又與原著相關。
包括我寫的這種“劍橋體”,也是受到其他“金庸迷”的啟發,用所謂西方的語法、語言去寫金庸的故事。
2024年1月31日,中國香港。金庸館正在展出根據金庸小說創作的漫畫。(圖/阿燦)
《新周刊》 :在《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中,你對金庸原作中未寫明年代的《笑傲江湖》《俠客行》《連城訣》《白馬嘯西風》《鴛鴦刀》進行了編年史的考證。在你看來,把15部金庸武俠小說的敘事綜合起來,嵌入幾千年的中國歷史框架中,最難的地方在于哪里?
新垣平 :給金庸小說做年代考證是一項艱難的工作,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由于部分原著未提及具體年代,因而需要根據文中細節進行推測。
另外,金庸的作品雖以歷史為背景,但并非嚴格遵循歷史框架,與真實歷史存在出入。例如在《射雕英雄傳》中,成吉思汗舉辦斡難河大會的時候,郭靖剛出道,隨后在小說里最多過了四五年的時間,成吉思汗就去世了,但在真實歷史中,這實際隔了20年。
在處理此類技術性問題時,編年史的編寫面臨諸多困難選擇,但如果對歷史節點不敏感,讀者可能不會意識到背后所付出的努力,所以也有點費力不討好。
《新周刊》 :金庸武俠小說中,除了《越女劍》發生在先秦,其他均發生在宋、元、明、清時期,這是出于什么原因?
新垣平 :首先,從漢朝到唐朝的世家大族社會,與近代武俠小說的平等精神是有深刻矛盾的,而宋朝以后進入平民社會,不那么講究家世、門第,更符合“資質平平的少年,得到武林秘籍,成為一代高手”敘事的時代背景。
平民社會還有一個特點是流動性強,大一統的中原王朝水路發達,四通八達的江河、運河能夠讓一些幫派、豪強遠離官府控制,更有“江湖”的氣息。
(圖/《射雕英雄傳》)
另外,在宋、元、明、清將近一千年的時間里,民族外患從來沒有斷絕過,對很多讀者而言,金庸小說里蘊含的民族情感、家國情懷,讀起來特別有契合感。
不過,最近這些年可能又有些不同。現在很多年輕人比較難代入以前那種積貧積弱的感覺。
《新周刊》 :這個觀察很有意思。之前大家覺得20世紀八九十年代到21世紀初的“金庸熱”,剛好與那時候金庸作品的引進出版相關,現在想想,這確實也是一種呼應時代情緒的讀物。
新垣平 :金庸小說所構建的世界、所呈現出的時代氣息,與當時的社會環境有著微妙的契合。改革開放后,社會上各種機會比較多,既富有流動性,又充滿不確定性,一代年輕人在其中野蠻生長,一夜之間可能暴富,也可能傾家蕩產,這就特別有江湖世界既兇險又充滿魅力的感覺。
年輕人不愛看金庸作品了?
《新周刊》 :你曾經提到,與“金庸迷”之間最酣暢淋漓的一次聊天,發生在21世紀初的一趟夜班春運火車上。彼時,金庸作品正是陌生人之間破冰交流的利器,這放在今日已經有些難以想象。
金庸武俠的落寞,更多是時代發展的原因,還是武俠文學的影響力并沒有“金學家”們一度預想的那般樂觀?
新垣平 :近十年來,金庸乃至武俠文化總體呈現退潮趨勢,這也無須諱言。我們80后這一代人受金庸影響較大,下一代的90后、00后,接觸金庸作品的逐漸減少,可能還有相當數量,但這畢竟不再是全民關注的話題,只在部分人群中流行。
這也與時代變化有關。以前,年輕人畢業后找工作,類似“離開門派闖蕩江湖”,現在好像更傾向于考取編制,這種對“上岸”的偏好與以前形成鮮明對比,也是武俠文化退潮的原因之一。
(圖/《笑傲江湖》)
另外還有一個大環境的原因——大家現在都不太讀書了,短視頻的強烈刺激之下,看網文的人變少了,傳統小說受到的沖擊就更大。
但我相信金庸作品會逐漸經典化,盡管不是人人都會閱讀,但會有一部分人將其視為重要的文學遺產,就像歷史上的通俗小說,如《基督山伯爵》《福爾摩斯探案集》等,至今仍擁有很多讀者。
關于“金學”,嚴肅的學術研究我不敢妄言,但在大眾文化這一領域,還是會有影響力比較大的意見領袖出來,比如六神磊磊,在這個時代仍然能掀起解讀金庸的熱潮。
(圖/《倚天屠龍記》)
《新周刊》 :近幾年來,金庸作品仿佛已經從大眾流行變成一個小眾愛好了。
新垣平 :這就像前面說的,新一代讀者數量減少,導致新鮮力量補充不足。同時,我們這一代人,包括我自己,都逐漸步入中年,忙于生活,無法像以前那樣頻繁地看書、看劇。
盡管我們還有一些群聊討論金庸,保持著熱情,但總體來說,這個圈子已經變得相對小眾。
反倒是前段時間,某個群里聊到《哈利·波特》的一些細節,令我很感慨。我也完整地看過一遍《哈利·波特》,有幾本還覺得挺好看的,但畢竟沒有深入骨髓的印記。
看到他們熱火朝天地聊里面的魔法克制、咒語、魂器之類的,突然發覺新一代可能是看《哈利·波特》長大的,就像我們當初是看金庸作品長大的一樣。
我去環球影城時,還發現有大學生專門租了霍格沃茨各個學院的衣服,在城堡前打卡,這對他們而言是很有儀式感的事情。
當然,任何流行文化都有其生命周期,并不是說金庸小說就比現在流行的作品差到哪兒去。再過10年、20年,很多當下流行的東西的生命力未必有金庸文學強,這都很難講。
《新周刊》 :關于金庸影視改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TVB版和21世紀初的內地版各有擁躉,但為什么近年來的金庸武俠影視翻拍,總是不盡如人意?
新垣平 :我可能因為年紀大一些,更喜歡TVB版本的金庸劇,當然,內地也有不錯的翻拍,像張紀中版《天龍八部》。我也會看后面新拍的一些金庸劇,但常常是看了幾集就想跟舊版對比,最后把舊版的又重溫了一遍。
金庸劇的衰落有很多原因。以陳小春版《鹿鼎記》為例,它的成功之處在于既忠于原著又并非完全照搬,編劇為故事的圓融作了不少補充和發揮,在其體系內幾乎做到了完美的地步。
(圖/《鹿鼎記》)
但近些年來,金庸乃至武俠文化的流行程度本身在退化,新一代的主創團隊對武俠的把握能力在逐漸減弱。
此外,還有玄幻題材的沖擊。現在的影視行業工業化越來越成熟,比如玄幻、仙俠等題材也有門派、斗法之類的情節,甚至可以說是武俠的一個變種,但更注重視覺效果和俊男靚女的顏值,觀賞性更足。相比之下,傳統武俠劇就顯得不太夠看。
一般來說,玄幻可以拋開現實,創造一個與現實無關的神仙世界,滿足人們對快樂逍遙的追求,武俠劇則更注重歷史的厚重感和家國情懷。但現在的金庸劇的改編,也逐漸放在偶像劇的框架下制作,注重打斗效果和奇幻元素,弱化對歷史、社會背景的呈現,這種趨勢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觀賞性,但也與原著的核心情感漸行漸遠。
金庸武俠“出海”,
為什么比《三體》難?
《新周刊》 :前兩年,你曬出過一本英文版《鹿鼎記》,第一回中,明末清初名士呂留良與幼子關于“逐鹿中原”“問鼎中原”的對話,有大段缺乏注釋的直譯,被你吐槽“漢學家才能看懂”。金庸的“歷史癖”是不是一把雙刃劍,在營造古典韻味的同時,也抬高了閱讀門檻?
新垣平 :金庸作品中關于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的含量比較高,確實很難直譯出來,但翻譯問題只是表象,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中國文化在全球文化格局中相對弱勢的地位。
哪怕我們現在國力增強了,但具有濃厚民族特色的文化內容,在東亞文化圈之外往往還是難以被廣泛接受。比如《紅樓夢》這樣的古典文學作品,在國際上除了專業文學研究者,普通讀者比較難產生濃厚興趣。
相對而言,《西游記》講述團隊冒險、與妖魔鬼怪斗爭的故事,外國人更容易理解。至于像《三體》這樣的科幻小說,背景設定在現在和未來,與全球觀眾的價值觀和世界觀較為接近,就更容易跨越文化障礙。
2024年1月28日,浙江海寧。金庸舊居外佇立著各種武俠元素的裝置。(圖/武睿超)
但真要說金庸小說有多難懂,我看不見得。就拿《冰與火之歌》來說,它是根植于歐洲中世紀文化虛構而來的一整套騎士制度、封建體系和復雜的家族關系,但在中國還是備受歡迎。
這其中除了改編影視作品的助力,還有人們對歐美主流文化的普遍認同,觀眾愿意耐心品味,逐漸領悟它的魅力。如果是印度人寫的,大家看一兩頁看不明白,可能就不看了,這個作品也許就流行不起來。
《新周刊》 :你也提到過金庸小說在海外的銷量始終不好,比起《三體》這樣的科幻小說差得遠。作為其內核的武俠文化,真的“僅中國人可見”嗎?
新垣平 :傳統武俠的內核,跟現代精神可能有一些出入,但核心仍然是人性。西方人同樣崇尚正義、行俠仗義與善良,就像中國人也能理解騎士精神,理解中世紀文學里的人物性格和行為動機。這種邏輯是普遍存在的,價值觀上的沖突其實較少。
另外,關于金庸作品的海外傳播,我其實比較樂觀。隨著中國文化的國際影響力提升,金庸小說作為一個繞不開的、標志性的符號,未來還是有很多可能性。
據我所知,已經有好幾個團隊在著手翻譯新的版本,有華裔的,也有英美裔的,他們認為金庸作品在海外的潛在市場還是很大的。
“后金庸”時代,武俠何處去?
《新周刊》 :大家今天討論金庸作品,好像不再把它放在一個虛擬世界里,而是需要它結合時事。單純的金庸作品用典考據,或者關于情節的探討在變少。現在,年輕人對于“金學”研究,是否更加追求“實用性”與“時效性”?
新垣平 :這確實是一個巨大的時代變遷。20年前,天涯論壇里有一群“金庸nerd”,癡迷于金庸建構的武俠世界本身,現在則是大家對原著本身不太在意,但對里面的經典情節、人物又或多或少知道一點,所以就特別適合套用到一些社會熱點事件上,像玩梗一樣,也挺好玩。但我也會覺得有點遺憾,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原著本身的魅力也被解構了。
《新周刊》 :在你看來,在“后金庸”時代,武俠文學有沒有“代餐”?“大陸新武俠”這陣風,最終為什么沒有吹起來?
新垣平 :很慚愧,我讀這類作品不算多,沒法給出特別系統的評論。就有限的了解來說,像“鳳歌”“飄燈”“雨樓清歌”等都是作品很有意思的武俠作者。至于“大陸新武俠”的遇冷,還是與武俠文化本身的衰落有關,另外,一些作品沒有建立獨特的風格,或多或少還能看到金庸、古龍的影子。但這類創作的基本脈絡還在,我想將來還是會出現質量更高、更有影響力的作品。
(圖/《神雕俠侶》)
《新周刊》 :在武俠甚至金庸作品都不如以往流行的當下,我們討論武俠文化、俠義精神,是否仍然能在當代人的生活中發揮作用?
新垣平 :俠義精神在當代社會顯得有些尷尬。隨著公權力的介入和法治建設的完善,遇到壞人,比起需要一個俠客式的人物來主持公道,大家更傾向于“有事找警察”,或者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這是好的一方面。
反過來說,關于正當防衛的一些爭議,也會讓普通人對使用武力產生顧慮,哪怕是進行反抗或者救助。
大概是作為代償,一些玄幻小說里的世界反而變得越來越弱肉強食,可能一個路人甲得罪了主角,就會被消滅,讀者還覺得有“爽感”,這個就跟現實社會完全脫鉤了。
《新周刊》 :大多數讀者初次閱讀金庸作品是在中小學時期,據你觀察,你身邊的下一代是否還在讀金庸作品?
新垣平 :下一代肯定還有人讀,但比例不會達到我們這一代的水平,這個也可以從書的銷量來觀測。
比較諷刺的是,在我們小時候,父母其實普遍反對我們看武俠小說,好像看了就要學壞,就會殺人放火。
(圖/《倚天屠龍記》)
但是等這一代人當了父母,很多人反而會安排孩子看金庸作品,可孩子究竟能有多愛看,就要稍微打個問號了。
我的孩子只有七歲,還沒到看金庸作品的年齡,再過四五年,如果她感興趣的話,我肯定不反對她看,但也不會指定要看,或看完再寫兩千字閱讀感受之類的。一個人還是主動地發現自己的興趣比較好。
《新周刊》 :如果有年輕人想從零開始讀金庸作品,你推薦的閱讀順序是什么?
新垣平 :我覺得可以從一些篇幅相對短的作品入手,看看是否喜歡這樣的風格和敘事,比如《越女劍》《雪山飛狐》《連城訣》等,然后再看“射雕三部曲”、《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等,《書劍恩仇錄》和《碧血劍》可以穿插其中,什么時候看都可以。如果一上來就看最經典的作品,再看后面的,可能就會覺得興味索然了。
原標題:作家新垣平:不用擔心沒人讀金庸
本文首發新周刊654期
《絕版金庸:一場漫長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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