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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幻想刮中億元彩票的時候,博爾赫斯在想什么
前一陣,號景路(不富裕)編輯群里面突然有人說:
在不富裕的編輯們紛紛表示祝(眼)賀(紅)之后,這位“富裕”的同仁實踐諾言發了紅包給大家過年。
后來呢,當我看到另一個新聞的時候,心里不由得想,加入這位同仁中的是下面數字的大獎那可有多好:
說起來,“刮中彩票”這種事情,總是人人羨慕想擁有的人生經歷:
畢竟,
“日常競爭嚴苛無情、單調乏味,無法帶來歡愉,甚至令人心生怨憤、飽受折磨、喪失信心。僅憑才干帶來的回報很難使人擺脫現有條件,每個人都憧憬一場逆襲,期待一種截然相反的、既激動人心又能立刻帶來實質性提升的模式。”(摘自 《游戲與人》[法]羅歇·凱盧瓦 著)
《游戲與人》/ [法] 羅歇·凱盧瓦 著 / 明室Lucida·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問題在于,“中彩”這種事情,無異于一個人生奇跡,唯一的區別只不過在于奇跡是大一點還是小一點……
“只要稍加思索就能認清:這樣一種競爭所能提供的補償是微不足道的。由于廣告在不斷擴大宣傳,勝出者的數量比在家“觀戰”的觀眾數量少得多。觀眾們多多少少把自己當成了競爭參與者,以代表(délégation)的方式,陶醉在贏家的勝利之中。”(摘自 《游戲與人》[法]羅歇·凱盧瓦 著)
一張古老的彩票(圖來自網絡)
我們每個個體從面額低、獎金高的游戲里獲得投機與癡想的快樂和刺激的背后,負責制定規則、打造彩票體系、維護整個系統的國家當然不會以之為慈善事業,從中獲利,將收入作為國家政府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才是其根本原因。而說到底,民眾心甘情愿甚至是滿腔熱情地投入其中,其實變相是在為國庫的豐盈打工。
在“大聰明”博爾赫斯先生的《虛構集》中,有一篇名為《巴比倫彩票》的小說。博爾赫斯先生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講述了古巴比倫王國的彩票從產生到運營到發展的過程。
講真,從個人角度來說,我是不太相信博爾赫斯教授會去“玩”彩票的,但問題在于,你不得不佩服他在講述彩票公司體系的過程中,暗藏的“一個不透明的組織,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中,是不會給出其做決策的理由”的觀點,“我的國家紛紜復雜,令人眼花繚亂,彩票是那里的現實的重要組成部分”,真,看穿了一切:
“巴比倫無非是一場無限的賭博。”
和大家一起分享這篇故事,限于篇幅,有刪減。
博爾赫斯
《巴比倫彩票》
文:博爾赫斯
譯:王永年
正如所有的巴比倫人一樣,我當過總督;正如所有的人一樣,我當過奴隸;我有過至高無上的權力,也受過屈辱,蹲過監獄……我回憶相似的滄桑變幻時卻不需要投生輪回,甚至不需要假冒欺騙。
我的異乎尋常的多樣性要歸功于一種制度:彩票,那是別的共和國所不知道的,或者不夠完善、不公開的。我沒有調查過彩票的歷史;我知道巫師們在這件事上未能取得一致;我從彩票強有力的意向中得知一個不懂占星學的人觀察月亮時領悟的東西。我的國家紛紜復雜,令人眼花繚亂,彩票是那里的現實的重要組成部分:直到今天,我很少考慮彩票的問題,正如很少考慮神道莫測高深的行為和我自己變幻不定的心思一樣。如今,我遠離巴比倫和它親愛的風俗,頗為驚異地想到了彩票和熬夜的人褻瀆神明的喃喃猜測。
我父親說,從前——幾世紀還是幾年以前?——巴比倫的彩票是帶有平民性質的賭博。他說(我不知道是否真實),理發師發售彩票,收的是銅幣,給的是繪有符號的長方形骨片或羊皮紙。大白天抽簽開彩:中彩的人憑票領取銀幣。顯而易見,手續非常簡單。
很自然,那種“彩票”失敗了。它毫無精神特點。除了針對人的希望之外,不考慮人的聰明才智。面對反應冷淡的公眾,創辦那種彩票的商人開始虧損。有人試行改革:在中彩的號碼中插進少數幾個背時的號碼。這么一改,買彩票的人有了雙重冒險,要不就是贏一筆錢,要不就是付一筆數額可能很大的罰款。每三十個好運的號碼搭配一個倒霉的號碼,這個小小的風險自然引起了公眾的興趣。巴比倫人紛紛參加。不參加的人被認為怯懦、低人一頭。后來這種不無道理的蔑視變本加厲。不玩彩票的人固然遭到白眼,買了彩票被處以罰款的輸家也被人瞧不起。彩票公司的名氣響了,開始為贏家的利益操心,因為如果罰款不能基本收齊的話,贏家就領不到彩金。公司向輸家提出訴訟:法官判他們繳付罰款和訴訟費用,或者折成監禁天數。為了讓公司落空,被告都選擇監禁。由于少數人的倔強,公司有了教會和玄學的性質,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力。
不久之后,抽簽的公告發表罰款額時只說每個倒霉號碼的監禁天數。這一簡化當時并沒有引起注意,它具有極大的重要性。那是彩票行業中第一次出現非金錢因素。效果好得空前。在賭徒們一再要求下,公司不得不增加倒霉號碼的數量。
傳說的巴比倫通天?????塔(圖來自網絡)
誰都知道巴比倫人熱衷于邏輯甚至對稱。吉利的號碼用叮當響的錢幣支付,不吉利的號碼用監獄里的日日夜夜折合,這種現象不合情理。某些道德家認為擁有錢幣不一定表示幸福,另一些幸運的形式也許更為直接。
貧民區里動蕩不安。教士團的成員成倍地增加賭注,盡情享受恐懼與希望的變遷;貧民們(帶著不可避免的、可以理解的妒忌)覺得自己被排斥在這種特別愜意的轉化之外。所有的人不分貧富都應有參加買彩票的平等權利,這一正當的愿望激發了憤怒的騷動,聲勢之大,多年之后記憶猶新。……
盡管富人反對,巴比倫老百姓的目的終于實現。人民的慷慨要求得到充分滿足。首先,公司被迫承認公眾權利。(考慮到彩票發行新辦法的廣泛性和復雜性,由公司統一經營還是必要的。)其次,彩票改為秘密、免費、普遍發行。取消收費出售辦法。自由人已經了解比勒(Bel,本意為“主”,美索不達米亞宗教的主神,巴比倫諸神之一)的秘密,自動參加神圣的抽簽儀式,抽簽儀式每隔六十夜在神的迷宮里舉行,決定人在下一次抽簽之前的命運。后果是無法估計的。抽到吉簽能擢升到巫師會議,或者把公開的或隱秘的仇人投入監獄,或者在幽暗安靜的房間里發現一個使我們動心的或沒有料到再能看見的女人;抽到兇簽要遭到肢體傷殘、身敗名裂、死亡。
作弊是很困難的,但是要記住公司里的那些家伙過去和現在都是狡猾和無所不能的。在多數情況下,知道某些幸福只是偶然的機遇會減少幸福的魅力;公司的代理人為了避免這種弊端,便利用暗示和巫術。他們的步驟和手法是秘而不宣的。他們雇用了占星術士和間諜去調查每個人內心的希望和恐懼。有幾個石獅子,一個叫作加夫加的圣潔的廁所,一座灰蒙蒙的石砌引水渡槽有幾道罅隙,一般人認為是公司專用的;惡意的或者好心的人把告密的材料放在那些地點。按字母編排的檔案收集了這些可靠程度不一的信息。
……
一張1963年的彩票(圖來自網絡)
雖然聽來難以置信,到當時為止誰都沒有探討過賭博的一般理論。巴比倫人生性不愛投機。他們尊重偶然性的決定,捧出自己的生命、希望和驚恐,但從未想到要調查其撲朔迷離的規律和揭露規律的旋轉星體。然而我提到的那份冠冕堂皇的聲明引起了許多帶有法學和數學性質的討論。其中之一產生了如下的假設:既然彩票是偶然性的強化,在宇宙中引起定期的混亂,那么讓偶然性參與抽簽的全過程,而不限于某一階段,豈非更好?既然偶然性能決定某人的死亡,而死亡的條件——秘密或公開,期限是一個小時或一個世紀——又不由偶然性決定,豈非荒謬可笑?這些合情合理的疑竇最終導致了重大的改革,幾世紀的實施增加了它的復雜性,只有專家能理解,不過我試著歸納幾點,哪怕是象征性的。
我們設想首次抽簽決定一個人的死刑。第二次抽簽決定死刑的執行,比如說,提出九名可能的執行者。九名執行者中間,四名進行第三次抽簽,決定劊子手是誰,兩名可以用吉利的指令(比如說,發現一處藏鏹)替換不祥的指令,另一名可以加強死刑的程度(也就是說,凌遲處死或者焚尸揚灰),其余的可以拒絕執行……這是一個象征性的輪廓。事實上抽簽的次數是無限大的。任何決定都不是最終的,從決定中還可以衍化出別的決定。無知的人以為無限的抽簽需要無限的時間;其實不然,只要時間無限地細分就行,正如著名的烏龜比賽的寓言所說的那樣。這種無限的概念十分符合偶然性的錯綜復雜的數字和純理論派酷愛的彩票完美典型……
也有不針對具體人的、目的不明確的簽文:比如說把一塊錫蘭島的藍寶石扔進幼發拉底河,在塔頂放飛一只鳥,每一百年在沙粒無數的海灘上取走(或加上)一粒沙等等。有時候,這類簽的后果十分可怕。
在公司恩賜的影響下,我們的習俗充滿了偶然性。顧客買十二壇大馬士革葡萄酒,如果發現其中一壇裝的是一個護身符或一條蝰蛇,并不感到意外;擬定契約的抄寫員幾乎沒有一次不塞進一個錯誤的數據;我本人在這篇草草寫成的東西里也作了一些夸張歪曲。或許還有一些故弄玄虛的單調……
我們巴比倫的歷史學家是全世界最明察秋毫的,他們發明了一種糾正偶然性的辦法,眾所周知,這種辦法的運用一般說來是可靠的,但自然也免不了摻進一點欺騙。此外,虛構成分最大的莫如公司的歷史了……從寺廟遺跡發掘出來的一份用古文字寫的文件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幾百年前一次抽簽的記載。每一版書籍,本與本之間都有出入。抄寫員宣誓必須刪節、增添、篡改,也采用含沙射影的手法。
圖來自網絡
彩票公司謹小慎微,避免一切招搖。它的代理人自然都是秘密的,公司源源不斷發出的指令同騙子層出不窮的花招沒有區別。再說,有誰能自詡為單純的騙子呢?醉漢心血來潮發出荒唐的命令,做夢的人突然醒來掐死了睡在他身旁的老婆,他們豈非是執行公司的秘密指示?
這種默默無聲的運轉可同上帝的旨意相比,引起各種各樣的猜測。有一種猜測惡毒地暗示說公司已經消失了幾百年,我們生活中的神圣的混亂純屬遺傳和傳統;另一種猜測認為公司是永恒的,聲稱它將持續到最后一位上帝消滅世界之前的最后一個夜晚。還有一種猜測說公司無所不能,但干預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鳥鳴、鐵銹和灰塵的顏色、破曉時的迷糊等等。再有一種猜測借異端創始人之口說公司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還有一種同樣惡劣的說法認為肯定或否認那個詭秘的公司的存在無關緊要,因為巴比倫無非是一場無限的賭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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