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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激贊其“偉大”,《儒林外史》憑什么?
《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1701—1754)生活于清朝的康熙后期到乾隆前期,這時歷久的中國封建社會已是“晚霞明艷暮云重”,各種矛盾積重難返。面對數千年的文化積淀,有識之士不斷進行文化反思和探索,吳敬梓是以小說形象呈現這種反思和探索的佼佼者。我們需從整本書的形象體系,提煉其貫穿全書的深層意蘊。
《儒林外史》的歷史文化蘊含
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論語·里仁》)。在傳統社會里,富與貴是利益的集中表現。每個歷史時期都有其“利益驅動”的體制機制,如何對待功利富貴,是人類恒久的課題。中國明清統治者運用長期封建社會積累的功利體制機制的經驗,把富貴與功名相綁。在明清科舉時代,功名常用以指稱科第及由科第取得官職。“功名富貴”作為集合概念,在明清科舉時代,它的核心是做官,有官就有權勢和錢財,就又貴又富。八股科舉制度是官員選拔制度,是獲取功名富貴的官定階梯,因而深刻影響了教育的內容和體制。對明清時代的士子來說,利益驅動主要是功名富貴驅動,因此人性的種種弱點也圍繞著如何對待功名富貴而充分曝光。
功利心必須由道義原則來引領和調適。《儒林外史》教人如何對待功名富貴,也就是教人如何做人。讀者需要運用自己所有的生命體驗來理解,才能讀出其意蘊、讀懂魯迅所激贊的它的“偉大”。
《儒林外史》著重描繪士林的精神狀態。作為文化的承荷者,士林的精神心理折射著它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反思士林歷史命運的《儒林外史》積淀著豐厚的歷史文化蘊含,縮微般地呈現出傳統文化發展的若干面影,可視為認知中華傳統文化的形象教材。
李漢秋、葉楚炎注《儒林外史》,語文課推薦閱讀叢書
寫的只是瞬間,
卻是以人物的整個生命作底蘊
《儒林外史》的突出藝術成就在于,把惟功名富貴是求所造成的精神危機,表現得酣暢淋漓。《儒林外史》善于抓住人物最有文化意義和生命意義的特異言行加以凸顯,寫的雖然只是瞬間,卻是以人物的整個生命作底蘊,含有豐富的文化內涵。
科舉制度是多等級的階梯,在明清兩代,它最基本的有四個層次:童生、秀才、舉人、進士。它們在很大程度上也成為士人社會地位的等級。
秀才是指已被錄取進入縣、州、府學的生員,獲得秀才資格叫“進學”。秀才已被承認是知識分子,可以戴方巾,稱“相公”,在政治、經濟方面開始享有一點特權,就是去當塾師,館金(工資)也比童生高。更重要的是,秀才可以到省城的貢院參加鄉試考舉人。
童生是還沒有進學的考生,沒有資格進貢院考舉人。第二回寫周進考到六十多歲還是個童生,當不上秀才,沒資格到貢院考舉人,這造成他的心病——心理創傷。在薛家集當塾師的遭際就是老童生辛酸的縮影:先是孫子輩年齡的新秀才梅玖,挖空心思, 殘忍地當眾奚落、嘲笶、挖苦他還不是秀才,一句句話,就像利刃一刀刀刺著他的精神創傷,侮弄得他欲哭無淚;接著又被兒子輩年齡的新舉人王惠,從精神上百般踩壓, 壓得他喘不過氣、抬不起頭,精神創傷愈深愈痛。他都只有捺定性子,以無奈的卑順默默忍受——誰叫你爬不上科舉階梯呢!而忍受越久,心理所承擔的壓力就越大,精神消耗就越厲害。當他偶到貢院,挨近秀才考舉人時入座的號板,這與創傷相聯系的因子,一下子擊中他神經的最敏感的傷口,引起對創傷的再感受,痛苦至極,長久郁結在心的辛酸、苦楚、屈辱和絕望之情,頓時像沖決堤壩的洪水,傾瀉出來,于是不顧羞恥,“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被灌醒后還連續猛撞號板,嚎啕痛哭,“直哭到口里吐出鮮血來”。撞號板這一精神失常的情節出人意表,而實是生命在顫抖。通過這種爆發出來的激烈舉動,作家把犀利的筆鋒一直伸進人物最深的精神褶縫里去,以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揭露了功名富貴體制如何使士人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秀才再爬上一個階梯,中了舉人,叫作“中舉”,可稱“老爺”,這是承認他已具有“官”的身份了,即使未做官,也像踩壓周進的王惠舉人那樣,已擠入特權階級的范圍。“范進中舉”前后判若云泥的巨變,既生動又深刻地顯示出其表層的可笑和深層的可嘆。請看胡屠戶對女婿范進的態度。中舉前他罵范進說:人家中過舉的張府、周府上老爺都是“方面大耳”,而你呢,“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拋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撒拋尿照照”, 連在水面照都不夠格,輕蔑至極,刻薄至極!奚落人時一般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胡屠戶說范進“想天鵝屁吃”,連癩蛤蟆的資格都沒有,這又是極盡鄙薄挖苦之能事,根本就不把范進當作有尊嚴的人。而知道范進中舉后就立即變臉:“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同一個范進,中了舉人就嘴也不尖了,腮也不像猴了,比“方面大耳”的張老爺、周老爺更有福氣,“現世寶窮鬼”一下子變成“賢婿老爺”。由胡岳父這個至親來顯現壓迫范進的社會風氣,這就說明不是個別壞人的罪惡,而是當時社會的體制機制有問題。
《儒林外史》列入初中語文教材“名著導讀”單元
必讀書目
“笑”的三重奏:
滑稽的笑、含淚的笑、嚴冷的笑
笑是喜劇的武器,對胡屠戶的笑是滑稽的笑、明朗的笑,對范進的笑則具有一種悲涼的色調,是含淚的笑,其中隱藏著深沉的哀痛。這是《范進中舉》笑的三重奏中最深沉的一重奏。中舉對于封建士子來說是鯉魚跳龍門,是時來運轉大翻身的天大喜事。但吳敬梓首先不是寫范進如何榮寵,而是寫他如何發瘋;不是寫他如何脫下布衣換上官服,夸耀鄉邦,而是寫他洋相出盡貽笑鄰里。
“噫!好了!我中了!”這是從范進幾十年的甜酸苦辣中提煉出來的晶體,一句話就足以代表整個形象。幾十年來郁結心頭、熱切盼望卻又不敢置信的事驀然實現了,眼前突然冒出來的巨大驚喜同幾十年來的慣性運動相碰撞,產生了強烈的震動,范進脆弱的神經已經不起撞擊,不得不分裂了。這種發瘋,看似畸形的特例,實則具有無比真實的典型力量。作家是從幾十年的屈辱來寫這喜極的一刻,從這喜極一刻的發瘋寫出歷久以來的悲辛。這是高度濃縮、高度凝練的藝術,能夠把人物靈魂最深的隱秘挖掘出來,產生令人顫栗的藝術力量。
看到范進的狼狽神態和猥瑣心理,人們臉上會現出一縷笑痕,但這種笑卻與快樂無關。作家寫出的不是個別人物偶然的卑瑣可笑,而是精神受到嚴重戕害的受傷的生靈,他要揭發控訴不合理的功名富貴制度把讀書人折磨戕害成什么樣子!這種對于可悲的人間喜劇的嘲笑,在笑影后面閃動著滾燙的眼淚,是含淚的笑。這種笑涂染著對于儒林墮落所感到的痛苦和悲哀,是帶血絲的笑。在作家鑄造的這個范進中舉故事里,喜劇性與悲劇性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再也分拆不開了。吳敬梓用現實主義的精確圖畫,展現八股士子灰暗的社會環境和悲劇性的生活命運。舉業上的失敗者,連至親骨肉也要在他心尖上剜一刀,在他心靈的傷口上撒一把鹽。精神上的壓力使他變得怯懦自卑,物質上的困頓又把他逼到了絕路,舉業之神把他捺到深淵之后又突然拋到天上,他如何經受得起這樣的簸弄?中舉的范進是笑了,但笑得那樣磣人,笑聲傳到別人心中已經變成哭聲,仿佛是因八股科舉致殘的人用絕望的哀嚎控訴對他的戕害。這構成《范進中舉》的基調。魯迅稱道《儒林外史》的基調“慼而能諧,婉而多諷”,“慼”——悲劇性的底蘊,以“諧”——喜劇性的諧謔方式表現,《范進中舉》正是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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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滑稽的笑和含淚的笑,第三回末尾起出現了笑的第三重奏:嚴冷的笑。中舉后的范進在張靜齋的帶領下,進入“出”則為庸貪官吏、“處”則為劣紳假儒的功名富貴場,作者的笑聲里哀憐的音調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嚴冷滅裂的譏諷。諷刺的利刃繼續指向官紳各域:張靜齋教唆湯奉知縣以酷邀名,以小民的鮮血染紅烏紗。在薛家集欺凌周進的舉人王惠,抱著“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宏偉目標當上南昌知府,讓自己衙門里回響“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而“各上司訪聞,都道是江西第一個能員”。高高在上的高翰林,聲言傳統儒家大道理是“呆話”,只是說著好聽的“教養題目文章里的詞藻”,不能當真;他已經喪失信仰,尸位素餐,只能讓王惠、張靜齋們出頭當“能員”,與當朝權奸“太保”們上下一氣,布下貪官猾吏網。劣紳嚴貢生削尖腦袋往權力機構里鉆,充當官府的幕僚心腹,他憑著錢谷“師爺”的刁鉆,刑名訟棍的狡詐,為“父母官”的貪贓枉法出鬼點子;他運用鄉紳貢生的勢力,無賴無恥的手段,詭計多端、巧取豪奪、橫行鄉里,喪心病狂地詐取船工、農民的血汗錢。假道學王德和王仁,打著天理綱常這面大旗,像李贄所怒斥的那樣“陽為道學,陰為富貴”(《三教歸儒說》),吳敬梓有意張大他倆言與行之間的尖銳矛盾以諷刺其偽妄。
(選自李漢秋、葉楚炎注《儒林外史》“導讀”,語文課推薦閱讀叢書)
原標題:《魯迅激贊其“偉大”,《儒林外史》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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