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金粉世家》）

當下，國產(chǎn)言情劇不厭其煩地渲染霸道總裁和嫁入豪門的浪漫，所傳達的愛情觀空洞、幼稚，更像過時的論道。而《金粉世家》早在20年前，就已經(jīng)將所謂“齊大非偶”、三觀不合的婚戀觀講透。

?作者 | 謝無忌

?編輯 | 譚山山

愛情題材，一向是國產(chǎn)劇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有意思的是，隨著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雖然當下國產(chǎn)偶像劇、言情劇的甜度只增不減，“嗑CP”更像狂歡的盛宴，但男女之間的愛情火花讓人覺得懸浮，總能讓人感覺像品出工業(yè)預制菜超標的香精味，愈顯內(nèi)核的空洞乏味。

時間倒流回20多年前，國產(chǎn)言情劇留下的經(jīng)典太多，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對于浪漫愛情的想象，曾有這么一幅油畫質(zhì)感般的畫面：陳坤飾演的金燕西和董潔飾演的冷清秋奔跑在一望無垠的向日葵花田，之后躺在花叢中暢談人生理想，配上《暗香》BGM，令人一秒入夢。

（圖/《金粉世家》）

《金粉世家》改編自作家張恨水的同名原著小說，2003年3月在CCTV-8黃金檔播出，平均收視率達到破紀錄的7.68%。而在往后的20余年，它仍不斷被人們反復提起、重看和解讀。它的經(jīng)典難以復制，幾年前不時有翻拍的聲音傳出，并因為男女主角選角引發(fā)熱議。有人說，因為劇中角色如此深刻，以至于這么多年過去，我們始終沒法摘下對陳坤和董潔的濾鏡。

當下，國產(chǎn)言情劇不厭其煩地渲染霸道總裁和嫁入豪門的浪漫，所傳達的愛情觀空洞、幼稚，更像過時的論道。而《金粉世家》早在20年前，就已經(jīng)將所謂“齊大非偶”、三觀不合的婚戀觀講透。回過頭來看這部劇，原有的浪漫濾鏡稀碎一地，它反而更像極其寫實的“愛情恐怖片”或者“愛情祛魅片”。從女性覺醒的角度來看，《金粉世家》看似傳統(tǒng)，實則超前。

20年過去了，為什么它依舊讓我們?nèi)绱艘怆y平？

“你們?yōu)槭裁匆冃摹保?/p>

《金粉世家》脫胎于經(jīng)久不衰的“灰姑娘”故事，很多言情劇作都會參照這樣的模式：一個出身貧寒的漂亮女子，與地位顯赫的男子相遇相愛。“最后他們過著美滿幸福的生活”，童話故事總在這里畫上圓滿的句點。

顯然《金粉世家》的野心不止于此。它不只是民國版的“灰姑娘”故事，還將青春愛情片延展為家庭生活片，這讓它的觀感有些割裂：前半部分對熱烈的愛情鋪陳得有多極致，后半部分對婚姻這座墳墓的見證就有多冷冽和驚悚。

它給當時的觀眾帶來的撼動，有很大一部分應(yīng)該歸因于一種悲劇美學——它給我們造了一個巨大的愛情夢，然后親手將它捏成灰燼。金粉散盡，有種“鏡花水月一場空”的幻滅感。正如《暗香》所唱的，“讓心在燦爛中死去，讓愛在灰燼里重生”。

也許每個人都會跟著劇中的八妹一同唏噓：你們不是很相愛嗎？你們不是自由婚姻嗎？為什么不愛了？為什么要變心？

（圖/《金粉世家》）

這或許是《金粉世家》導演李大為埋在劇中的上帝視角的發(fā)問。2003年，他在《走進電視》節(jié)目中表示，他想找到一個點，就是兩個人相愛卻不能在一起，“可能有環(huán)境的原因，有家族的原因，有階級階層的原因，但是最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一個人本性的原因”。

劇中借冷清秋之口，以“齊大非偶”解釋了悲劇緣由，這也是張恨水在原著中表達的婚戀觀。這一典故來源于《左傳》：春秋時期，齊國君主想把女兒嫁給鄭國太子，鄭國是小國，鄭國太子以齊國是大國、不敢高攀為由，推掉了婚事。日后，“齊大非偶”被用來指代婚姻關(guān)系中門不當、戶不對的差異，傳遞的是講究門第的傳統(tǒng)婚戀觀。

當我們?yōu)椤吨裰駪?yīng)是綠肥紅瘦》中明蘭和其“白月光”小公爺?shù)摹褒R大非偶”而惋惜時，《金粉世家》其實早就直白地呈現(xiàn)了它落入現(xiàn)實的樣子。這一備受推崇的傳統(tǒng)婚戀觀，如今有了新的延展——“齊大非偶”的，并非只是出身所帶來的家庭教育、生活背景、成長環(huán)境、文化修養(yǎng)、風俗習慣的差異，更在雙方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上有所映照，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三觀不合”。靈魂和人格是否對等，才是關(guān)鍵。

（圖/《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在這個意義上，《金粉世家》更接近現(xiàn)實主義。在原著小說當中，兩情相悅被放置于人際的語境當中，展示了權(quán)力、金錢對自由的扼殺，也有對欲望和貪婪的世俗人性的描寫。由此，它對愛情的呈現(xiàn)更具復雜性，也更加深刻。男女主婚姻悲劇的線索，早已埋藏在浪漫愛情發(fā)生之時。

千古情場得失，孰之過？

金燕西身邊從不缺鶯鶯燕燕，冷清秋對于他的吸引，是追求稀缺和新鮮感的體現(xiàn)。風流成性的他，早就看慣了交際場的脂粉堆，卻少見冷清秋這般素凈淡雅的布衣女子。劇中，金燕西難忘遇到冷清秋的驚鴻一瞥，此后幾經(jīng)追尋，才尋得佳人。而在原著小說中，金燕西第一次見到冷清秋后便將她遺忘，下人金榮偶然提起，他才忽然想起。而在這期間，他與其他女子游戲式的曖昧社交從來沒有停過。

金燕西早就進行權(quán)衡利弊，對他來說，門戶對等的大家閨秀白秀珠是“交際場中的新式女子”，難以掌控——“既沒法干涉她的行動，她還要干涉你的行動”；而冷清秋是溫順純良的妻性人格的象征，也更像予取予求的“玩物”。

冷清秋一開始基于“齊大非偶”的顧慮，也曾有冷淡對待的清醒時刻，但她沒法否認物質(zhì)和虛榮心對自己的引誘。在金燕西送綢緞、鞋票、戲票，且頻繁展露詩歌才情的輪番攻勢之下，她被征服了，兩人私定終身，未婚先孕。

（圖/《金粉世家》）

嫁入豪門后，妯娌的冷言相譏，丈夫的盛氣凌人，以及母親進入金府時的小心翼翼，讓冷清秋越發(fā)覺得，自己像“金絲籠里的鳥”，過著窒息又痛苦的婚姻生活。金燕西認為女子不必追求太高深的學問，于是冷清秋婚后放棄了學業(yè)。兩人漸生間隙，金燕西依舊沒法擺脫風流和奢侈做派，他從始至終都沒尊重過妻子的人格，將她視為“附屬品”，讓她唯命是從。

在一次爭吵中，金燕西冷言打擊冷清秋：“你在鏡子里面好好看看，從頭到腳，哪一樣不是金家的？哪一樣是冷家的？請你自己檢點一下。”冷清秋是看似傳統(tǒng)，實則在新式教育下成長的女子，在情感上更追求人格的自由和獨立，這番話讓她醒悟，就此與金燕西決裂。

（圖/《金粉世家》）

金家家族權(quán)力代表金銓死去之后，家族走向衰敗、崩塌，少爺們一個個暴露本性。金燕西沒法在家道中落后獨立，企圖討好白秀珠，向她求婚，并決定隨她去德國留學。冷清秋意識到這樁婚事名存實亡，帶著兒子住在閣樓里，粗茶淡飯，與世隔絕。而后，一場大火讓她毅然決然逃離了家庭。

劇版的結(jié)尾，金燕西意識到“失去才懂得后悔莫及”，兩人坐著火車，背道而馳。原著的結(jié)尾則更加真實：金燕西跟隨姐姐遠赴他國，歸國后成了知名導演、編劇，娶了演員邱惜珍為妻。他將與冷清秋的故事拍成電影，暗諷冷清秋借著一場大火報復自己，他則以導演之名再次走進紙醉金迷的浮華世界。而冷清秋離開金家后，以賣字畫為生，居無定所。

張恨水以旁觀者視角見證了這一切，給讀者拋出這個問題：“千古情場得失，究竟是男子之過呢？還是女子之過呢？”

（圖/《金粉世家》）

劇版《金粉世家》在角色和演員的匹配度、視覺呈現(xiàn)以及劇情上，給男女主的愛情增添了不少浪漫色調(diào)。但究其內(nèi)核，也有不足。張恨水之孫張均曾評價道：“只有片頭上‘金粉世家’四個字是熟悉的，其他一切都是新鮮的。這部電視劇改編成今天的模樣，恐怕兩頭都不會討好。年輕人看了不知其所以然，中年以上的觀眾看了，不知為什么這樣。”

但放在現(xiàn)在的國產(chǎn)劇市場環(huán)境來看，《金粉世家》探討“齊大非偶”愛情觀，且不流于大團圓結(jié)局的媚俗套路，已經(jīng)稱得上經(jīng)典劇作。回過頭來看，它帶來的省思依舊深刻——金燕西沒法改變?nèi)烁裆系摹凹纳睂傩裕淝迩镆矝]法逃開內(nèi)心對虛榮的屈從，理想落入現(xiàn)實的差距、沒法逃脫的性格宿命和無力感，在劇中都得到了呈現(xiàn)。

反觀當下國產(chǎn)言情劇，卻在不厭其煩地制造霸道總裁、豪門婚姻的夢幻泡沫。熱播劇《三十而已》中王漫妮與梁正賢的感情線固然演繹了“齊大非偶”的狼狽，但《一路朝陽》中大叔和少女的戀情，則不敢透露人性中真實的食物鏈關(guān)系，將階層跨越和年輕肉體的各取所需抹去，用完美愛情包裝糖衣炮彈，無法讓觀眾與角色產(chǎn)生真實深刻的共鳴。

（圖/《一路朝陽》）

愛的階級性，它早講透了

劇版《金粉世家》側(cè)重于“言情”，但原著小說并不止于言情，金家?guī)讓Ψ蚱薜谋瘹g離合，反映了北洋軍閥年代官僚家庭的盛衰榮辱，有人將它譽為民國版《紅樓夢》，也有人拿它與《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出走對比。雖然《金粉世家》有其局限性，但它對于那個年代女性婚姻悲劇的群像敘事，以及女性覺醒的主題，是可圈可點的。

《金粉世家》的貢獻，在于引出婚戀的階級性。這和張恨水的創(chuàng)作背景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連載于1927年—1932年的《金粉世家》，距離那場轟轟烈烈的“五四”新文化風潮，已經(jīng)是十年之后。

不同于“五四”時期的作家，張恨水更像一個新舊參半的文人。他少年時沉溺于傳統(tǒng)通俗文學，接受的是私塾教育，等到他辭去老家安徽蕪湖的工作，到北京求學，希望涌入這場浪潮時，由于生計，并沒如愿求學，而是就職于《申報》做新聞記者。本人的生長土壤和走街串巷的真實生活體驗，讓他對世俗風情有了新的思考和看法。

《金粉世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封面。

“五四”時期新文化人主張婚戀自由，反對門戶之見，《金粉世家》在當時看起來是落伍、不合時宜的，“齊大非偶”更像舊派文人的保守觀點。但客觀來看，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無法脫離時代背景和世俗的局限，處在動蕩的過渡時期，傳統(tǒng)世俗倫理觀尚未完全過渡到新式自由戀愛觀，因此《金粉世家》更能讓普羅大眾產(chǎn)生共鳴。魯迅在《傷逝》中探討“娜拉出走之后怎么樣”，張恨水的描寫，則更接近凡俗價值觀——備受經(jīng)濟支配的愛情。

小說中，冷清秋同樣不合時宜。這一復雜多面的矛盾體，更符合張恨水本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她既有傳統(tǒng)文化人的氣質(zhì)，又受過現(xiàn)代教育，有知識女性的獨立人格觀念。她和金燕西打破世俗觀念步入婚姻，最后不甘于淪為男權(quán)社會的附屬品而出走，她的反抗和追求、女性意識覺醒的過程雖然不夠熱烈，還帶著人性的弱點，卻更顯真實。

有人說，冷清秋有著寶貴的女性意識，兼具“林黛玉的才情、娜拉的勇氣、翠翠的倔強”。小說中的舊式女子，大多生活在新舊交替的邊緣。有的困在婚姻的牢籠里，成為馴服型女性，比如金太太、翠姨、佩芳、玉芬。她們是當時女性生存困境的鏡中之像——順從父權(quán)制家族，被拒絕、被囚禁、被命名，且剝奪了話語權(quán)。

有的完成了自己的“娜拉出走”，比如成為革命者的金家六小姐金潤之，積極宣傳女性解放思想的二少奶奶慧廠，不屑于在金燕西的夢境里擔當“紅玫瑰”角色、出了國的白秀珠，還有為了抵抗包辦婚姻，與愛人柳春江私奔的陪房丫鬟小憐。

（圖/《金粉世家》）

小憐和柳春江才子佳人式的結(jié)合，是小說中呈現(xiàn)的自由戀愛的一面。從張恨水本人的經(jīng)歷，或許可以窺見他沉潛于《金粉世家》的婚戀觀。他受過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婚戀之苦，第一段婚姻是母親包辦的，給他帶來了苦楚和無奈。“齊大非偶”的婚姻之苦他也嘗試過，與丫鬟出身的胡秋霞的第二段婚姻證明了這一點——兩人的知識背景和文化修養(yǎng)差距太大。

與女學生周南的第三段婚姻，他應(yīng)該是滿意的。但在這段婚姻中，也能看到女性為此付出的代價，據(jù)《張恨水年譜》記載，“周淑云，婚前是北京春明女中學生，婚后張恨水為其改名周南，一生操持家務(wù)”。

拋開這些猜測，《金粉世家》的意義不在于表明一種婚戀批判和主張，而更像張恨水以新聞人視角去呈現(xiàn)一種社會現(xiàn)實。他在“五四”自由戀愛風潮的“不合時宜”，以今天的眼光看來更像植根于世俗煙火的反思。他無意于超現(xiàn)實寫作，曾多次表示“小說有兩個境界，一種是敘述人生，一種是幻想人生，大概我的寫作總是取徑于敘述人生的”。

同樣道盡愛情之深刻的作家張愛玲，或許更能欣賞張恨水的價值，她曾表示，“喜歡看張恨水的書，因為不高不低”，而且“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

（圖/《金粉世家》）

當灰姑娘的童話照進現(xiàn)實

以當下的眼光再看《金粉世家》，它不同于浪漫小說，當中對于愛情與婚姻中隱藏的階級性，以及父權(quán)制社會中女性的性別覺醒和追求自由的呈現(xiàn)，相當具有現(xiàn)實意義。放到現(xiàn)今的社會環(huán)境來看，它看似傳統(tǒng)，實則超前。當前，女性意識仍難以擺脫傳統(tǒng)世俗倫理觀的束縛，女性還沒迎來理想的自由狀態(tài)，尤其是女性在婚后如何保持人格的自由和獨立，依舊是難解的命題。

如今，愛情逐漸成為消費時代的稀缺品、奢侈品和消費品，我們一面沉醉于各種媒介編織的愛情之夢，一面趨于工具理性，對浪漫愛情祛魅。就像美國學者珍妮斯?A.拉德威在《閱讀浪漫小說》一書中提到的，我們讀過太多浪漫小說的陳詞濫調(diào)，它們總在包裝愛情的浪漫，而很多故事最終會削弱、轉(zhuǎn)移我們對浪漫愛情所掩蓋的階級、利益的兩性問題的關(guān)注。當女性依舊被強調(diào)須嫁為人婦，繼續(xù)恪守婚姻責任、履行母職，也就忽略了對父權(quán)結(jié)構(gòu)的批判。

《閱讀浪漫小說》（譯林出版社2020年版）封面。

當“為愛成婚”成為婚戀主流觀念的同時，圍繞在婚姻制度之上的諸如家族之間的經(jīng)濟、階級和社會地位乃至權(quán)力聯(lián)盟等傳統(tǒng)因素并未徹底消失，因此“門當戶對”“齊大非偶”的門第婚戀觀有卷土重來之勢。事實上，因愛成婚的觀念起源于近代，而以家族結(jié)合的婚姻制度已經(jīng)存在上千年。如何在自由戀愛的啟蒙和傳統(tǒng)婚姻的兩性博弈下贏得兩全，這或許映照的是當前許多普通男女面臨的問題——婚姻到底是不是愛情的墳墓？

這也是為什么《金粉世家》在今天看來更像一部“愛情恐怖片”，這個故事赤裸裸地暴露婚戀當中的階級性，將浪漫愛情所隱藏的人性殘酷和真實的一面攤開給你看。當灰姑娘的童話照進了現(xiàn)實，或許，屬于成年人的愛情故事才剛剛開始。

· END ·

作者丨謝無忌

編輯丨譚山山

校對丨黃思韻

今 日 話 題

你覺得《金粉世家》的魅力在哪？

原標題：《神劇《金粉世家》，怎么變愛情恐怖片了？》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