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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觀展|從大帆船貿易遺珍,看16-19世紀的文明交流
位于新加坡河畔的亞洲文明博物館,講述了亞洲與全球文化的交流歷史。走進展館,除了展覽“馬尼拉大帆船——從亞洲到美洲”,印象最深的是展覽對“多元共存”和“文明交流”的強調。
展覽除了展示文化和藝術的交流與互鑒,更體現了根植于新加坡這個依賴貿易的移民國家的思考。在展品陳列上,有意凸顯來自不同文化、不同地域的器物在同一場合的使用。展覽雖然介紹的是大帆船貿易遺珍,但也仿佛是當今新加坡社會的縮影。
隨著新加坡對中國游客免簽政策的實施,新加坡作為一個既以華人為主,又頗具東南亞風情的熱帶國家,不失為一個有趣的旅行勝地。除了廣為人知的熱門景點,位于新加坡河畔的亞洲文明博物館(Asian Civilisations Museum)也是我們了解新加坡的一扇窗口,它主要收藏東亞、東南亞和南亞等地的藝術品,展示亞洲與全球文化的交流歷史,值得花上一天細細探究。目前館內除了著名的“黑石號沉船”常設展,正在舉行的“馬尼拉大帆船——從亞洲到美洲”也非常精彩,展覽通過一百四十多件陶瓷、金、銀器、漆器、家具、紡織品、油畫、象牙雕刻等展品,呈現了十六至十九世紀繁盛的大帆船貿易所帶來的亞洲、美洲與歐洲之間的文化和藝術交流。
圖01: 位于新加坡河畔的亞洲文明博物館。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圖02: 特展:馬尼拉大帆船——從亞洲到美洲
圖03: “馬尼拉大帆船——從亞洲到美洲”展覽入口
我去看了兩次“馬尼拉大帆船”展覽,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展覽對“多元共存”和“文明交流”的強調。相較于國內前些年的“亞洲文明展”系列,本次展覽除了展示文化和藝術的交流與互鑒,更體現了根植于新加坡這個依賴貿易的移民國家的思考。在展品陳列上,有意凸顯來自不同文化、不同地域的器物在同一場合的使用,例如飲用巧克力的一整套精美器具;在敘事方法上,展覽注重藝術風格之間的影響和傳承,無論是瓷器、漆器,還是家具、紡織品,不僅體現了大帆船貿易沿途之間的關聯,還體現了后世對當時風格的繼承與發揚;在人文思考上,展覽突破了藝術層面的交流,將觀眾帶往生產和銷售藝術品的“人”的層面,告訴觀眾藝術風格之所以多元雜糅,除了貿易需求外,還有殖民地的建立、工匠的遷徙等因素。展廳穿插著“西班牙菲律賓殖民地的三位建立者”油畫、日本使節“支倉常長像”油畫這樣的展品,直觀地將不同類型展品的故事串聯起來。
圖04: 序廳的巧克力用具
一杯巧克力融匯亞洲、美洲和歐洲
序廳的展柜里,有景德鎮的瓷器,墨西哥的手提箱和椰子殼杯,風格迥異,大小不一,乍一看,彼此之間似乎關聯不大,但是在十六、十七世紀,這些來自不同地區的器物都有個共同的用途:飲用巧克力。十六世紀初,西班牙人從殖民地墨西哥獲取了巧克力,這種食物很快就成為西班牙宮廷的寵兒,我們如今看到的器具,是那時上層社會的專享。
圖05: 瓷壺和攪拌棒,中國景德鎮,18世紀晚期,瓷,木,藤,亞洲文明博物館藏。該瓷壺原本可能是咖啡壺,其手柄被替換成了纏著藤條的金屬,蓋子中間的洞可能也是后來為了放攪拌棒而增設的。
圖06: 碟盞,中國,18世紀,瓷,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可可豆通常儲存在帶鐵蓋的大青花瓷罐中;巧克力液則盛放在瓷壺,通過攪拌變得均勻并產生泡沫;造型獨特的碟盞用來放置杯子和點心;飾銀的雕花椰子殼杯,即巧克力杯,用來盛裝即將入口的熱巧克力;這些器皿和工具可以存放在內置多個隔層的手提箱,保證墨西哥和歐洲的貴族們即使在旅行期間也能享用一杯熱騰騰、冒著泡沫的巧克力。
圖07:椰子殼杯,墨西哥,17或18世紀,椰子,銀,亞洲文明博物館藏。椰子原產于印度和中東,在13世紀被帶到了歐洲,不僅珍貴稀少,還被認為具有抵御毒藥的功效。
根據展覽介紹,在十七世紀的墨西哥,不管是一天能喝四次巧克力的富人,還是土著勞工,人人都愛巧克力。而且,在全球海上航線建立后,該飲料迅速蔓延到歐洲和北美。可可豆在菲律賓首次出現可能是在1670年左右,之后菲律賓成為第一個種植這種作物的亞洲國家,巧克力也成為風靡世界的佳飲。
東方奇珍的美譽與傳承
大帆船在菲律賓的馬尼拉和墨西哥的阿卡普爾科之間一年只往返一次,每到1月或2月——滿載珍寶的大帆船的卸貨時節,阿卡普爾科市集就成了熙熙攘攘的國際貿易地。與瓷器一樣,來自中國的絲綢、茶葉,中國和日本漆器、折扇,菲律賓的家具、象牙雕刻,印度的棉花,還有東南亞的香料、植物……令人們從美洲各地趕來競相購買,有些商品還從墨西哥再銷往加勒比、南美洲、西班牙等地區。
圖08: 牧師法服,中國,西班牙,17世紀末,絲綢,亞麻,棉,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館藏
這件華麗的十七世紀牧師法服是受西班牙一座教堂委托制作,由絲綢、亞麻和棉花制成,很可能出自中國藝術家之手,因為雖然正中的皇冠是歐洲式樣,但上面繡的獅子更像是藝術家結合了歐洲徽章和中國獅子的形象。
中國絲綢成本低廉,品質卓越,是馬尼拉大帆船上最受歡迎的產品。只是墨西哥和西班牙有自己當地的絲綢產業,他們曾四次發布禁令想要挫敗來自中國的競爭,然而,權貴們將亞洲絲綢視為奢華的代名詞,墨西哥城和利馬的商人、行政人員經常無視這項法令。
圖09: 馬尼拉披肩,中國,20世紀初,絲綢繡花,編織,弗朗茨·梅耶博物館藏
馬尼拉披肩就是絲綢貿易繁盛的明證,它們也被稱為鋼琴披肩、佛拉明戈或探戈披肩,又或者西班牙、墨西哥披肩,只是看到這么多與其來源、功用相關的名稱,就能想象它有多受青睞。事實上,這種披肩雖然從馬尼拉發出,但卻是在中國南方制作的。許多披肩上都繡有典型的中國外銷圖案,比如蝴蝶、寶塔、牡丹、橋梁、亭子和人物。
圖10 : 身著披肩的女人,胡安·盧納(Juan Luna,菲律賓,1857-1899年),西班牙馬德里,1889年,布面油畫,阿亞拉博物館藏
菲律賓現代藝術的先驅胡安·盧納描繪了一位時髦的歐洲女性,她莞爾轉頭,似乎正在向我們展示這件華美的馬尼拉披肩和手中的亞洲折扇。
圖11: 展覽現場
看到熟悉的牡丹了嗎?針線和工藝在歲月的長河里代代相傳,既連接著不同的布料,也連接著不同的文化。這里展示的墨西哥服裝所用的特旺納(Tehuana)刺繡,與東南亞土生(Peranakan,特指外國人與當地人通婚生下的后代)珠繡和中國制的馬尼拉披肩,均采用了類似的工藝和設計。而且,即使在大帆船貿易消失很久之后,這些商品依然遵循著古老的貿易路線。
圖12: 展覽現場
陶瓷部分的展示頗有意趣。景德鎮印有歐洲徽章的外銷瓷和墨西哥仿青花瓷的器皿隔空相望,仿佛是老朋友你來我往的聚會。
圖13: 飾何塞·德·加爾韋斯(Jose de Galvez)盾形徽章的盤子,中國景德鎮,約1775年,瓷器,墨西哥城弗朗茨·邁耶博物館藏
圖14: 鯉魚湯碗,中國景德鎮,1760-80年,瓷,鍍銅底座可能產自西班牙,18世紀晚期,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館藏
這只鯉魚湯碗的魚頭上裝飾著菲律賓皇家公司第一任總管的徽章。1750年左右,歐洲的陶瓷工廠開始生產動物形狀的湯碗,后被中國仿制,并銷往歐洲。中國生產的動物湯碗既昂貴又精美,是宮廷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餐具。
圖15: 罐,墨西哥普埃布拉,18世紀,錫釉彩陶,弗朗茨·梅耶博物館藏
中國外銷瓷器對墨西哥陶瓷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墨西哥普埃布拉(Puebla)的制陶技術主要來自西班牙,但其裝飾和紋樣卻是中國青花瓷樣式。這件陶罐上的魁札爾鳥有著濃郁的藍色,其色澤和圖樣取自中國外銷瓷器上常見的鳳凰或錦雞。
圖16: 展覽現場
中國和日本的漆器在美洲和歐洲備受珍視。天然生漆是從漆樹上提取的樹脂,最早發現于東亞,由于這種樹脂會在漫長的海上航行中變硬,無法繼續加工,因此極為稀有和珍貴。明代中國外銷漆器以剔紅居多,有些采用了戧金、款彩等工藝;16世紀起,日本漆器大量出口,為了滿足歐洲人的品味,藝術家除了采用黑底蒔繪(maki-e)的紋樣,往往還飾以螺鈿。許多日本外銷漆器都有宗教功能,比如神龕、講臺、儲物柜等,在眾多日本漆器中,歐洲人尤其鐘愛帶抽屜的儲物柜。
圖17: 飾耶穌會徽的便攜式神龕,日本,1600年左右,木質漆器,螺鈿;瓜達盧佩的圣母和圣胡安·迭戈異象,墨西哥,18世紀。神龕內部的原畫已被替換為五幅18世紀的畫作。丹尼爾·利布松收藏
歐洲人不止在殖民地印度大量種植漆樹,還在本地開發仿制品。從17世紀起,中國和日本的漆器就傳入了墨西哥,當地藝術家結合本土文化,生產出了有別于亞洲原產漆器和歐洲漆器的新產品,并將這種貝殼鑲嵌工藝(Enconchados)運用在繪畫中,形成了新的藝術形式。
圖18: 瓜達盧佩圣母,奧古斯丁·德爾皮諾(Agustín del Pino),墨西哥,18世紀初,木板油彩,貝殼鑲嵌,弗朗茨·梅耶博物館藏
圖19: 木箱(蓋),墨西哥,1779年,木質,彩色清漆,黃金,金屬,弗朗茨·梅耶博物館藏
白銀:從大帆船貿易的貨幣到藝術媒介
圖20: 展覽現場
展廳里有一個牢固的大鐵箱,箱子蓋內側是錯綜復雜的鐵條,據說西班牙人曾用這樣的箱子運送金銀財寶,鐵制的配件和復雜的鎖能夠防盜。有學者估計,大帆船貿易期間,每年運往馬尼拉的白銀在100萬比索至400萬比索,其中至少一半流入了中國。當時的中國憑借在絲綢、瓷器等方面無可匹敵的制造業和外銷網絡,與任何國家進行貿易都是順差,西班牙想要獲得中國商品,唯一可以用來交換的就是白銀。
大帆船貿易通過白銀在亞洲購買商品,起初用的是銀條或者銀錠,后來用的是銀元。西班牙銀元對世界貿易至關重要,并在18世紀末成為第一種國際通貨。墨西哥比索,中國銀元、海峽元(今天的馬來西亞林吉特和新加坡元)、菲律賓比索和美元等貨幣,當初都是源自于西班牙銀元或者其他效仿它的銀元。
圖21: 西班牙銀元,墨西哥,1734年,銀,新加坡國家博物館藏
這件展品是1734年在墨西哥城鑄造的西班牙銀元,波浪上方兩個戴著王冠的地球象征著舊世界和新世界,拉丁文“VTRAQUE VNUM”意思是將新舊世界“合二為一”,地球兩邊是大力神的海格力斯雙柱,柱身上纏繞的卷軸上書“PLUS VLTR”,意為“大海之外,還有領土”,直指西班牙征服全球的統治意圖。這枚銀元上還有幾個明顯的漢字戳,如“信”、“仙”等,是因為當年銀元流入中國沿海的貿易城市之后,做外貿的商號對其進行秤驗并在上面加印自己商號的印記,保證真假和成色。漢字戳就是這枚銀元從墨西哥城輾轉到華商間流通的印跡。
隨著中國在大帆船貿易中獲得大量的白銀,將銀用于藝術生產的情況日益增長,白銀變成了表達藝術的媒介。從17世紀開始,銀匠們為歐洲和美洲市場提供精致的銀器,主要委托來自于教堂,產品包括圣杯、架子、箱匣等禮儀用品。
圖22: 展覽現場
圖23: 銀匣,菲律賓馬尼拉,17世紀,銀,寶石,圣奧古斯丁博物館藏。該銀匣在教堂用來存放圣餐,其原本裝飾的珍貴寶石多數已遺失。銀匣融合了歐洲、美洲的禮儀用品形式和中國的裝飾元素,如邊緣的波浪。
19世紀中期,教堂禮儀逐漸現代化,講壇不再包銀,銀器的使用也越來越少,有些教堂選擇將銀器熔化或者出售。同時,私人對銀器的需求開始增加,銀廣泛應用于餐桌擺設、裝飾器皿、珠寶首飾等私人場合。
圖24: 展覽現場
圖25: 牙簽架,菲律賓馬尼拉,19世紀,銀,理查德和桑德拉·洛佩茲收藏。牙簽放置于花蕊部分。
圖26: 牙簽架,菲律賓馬尼拉,19世紀,銀,理查德和桑德拉·洛佩茲收藏。牙簽放置于菠蘿上的小孔,16世紀的大帆船貿易將原產自美洲的菠蘿帶到了亞洲和歐洲等地。
圖27: 香煙架,菲律賓,19世紀中期,銀,理查德和桑德拉·洛佩茲收藏
貿易之外:遷徙、交流與多元共生
圖28: 圣嬰領航,菲律賓,17世紀,象牙,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大帆船貿易的250年間,共出航400多次,其中約59次因沉船或海盜劫掠而蒙損,航程艱險,花費巨大。西班牙皇家財政之所以資助大帆船貿易,不止是為了利潤,也為了更好地控制亞洲殖民地,他們希望把傳教、貿易與征服結合起來,帶來了大量的傳教士,以及圣人崇拜雕像,也委托菲律賓當地藝術家制作雕像,方便供奉。
圖29: 圣伊格內修斯·洛約拉(Saint Ignatius Loyola),菲律賓或西班牙,17世紀末,木質雕刻彩繪,黃金,李急麟家族收藏
圖30: 圣奧古斯丁(局部),菲律賓,17世紀,木質雕刻,菲律賓馬尼拉王城區管委會藏
貿易繁盛期間,中國沿海地區的商人和工匠不僅依靠“福建-馬尼拉”航線進行貿易往來,有些更是搬遷到了菲律賓,在當地完成委托生產和交易。展覽中有一件產自菲律賓的象牙圣母雕像,其外衣的鍍金裝飾可能在墨西哥完成,但面部和身體呈現的是17世紀中國藝術品的風格特征,尤其是眼睛和鼻子,因為這件作品是由居住在菲律賓的中國工匠完成的。另一件展品“繪有馬尼拉風景的木箱”,其箱蓋內的裝飾畫是馬尼拉最古老的風景之一,畫中許多細節都與中國相關,尤其是畫面右下角身著明朝服飾的人物,說明這幅畫是由居住在馬尼拉的中國畫家所繪。
圖31: 圣母像(局部),菲律賓,于墨西哥進行裝飾,17世紀,象牙,鍍金,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圖32: 繪有馬尼拉風景的木箱(局部),菲律賓,約1650-60年,木材,顏料,黏合劑,鍛鐵,普埃布拉博物館藏
博物館二樓的門廳和一樓的當代展廳分別有一個裝置藝術——“生命之樹”和“旅程”,它們也是展覽的一部分,“生命之樹”代表著家庭樹,上面有華裔、非洲裔、菲律賓裔、墨西哥裔、西班牙裔的照片,以及大帆船貿易中的商品;“旅程”的中心是一塊精美的地毯,裝飾著四萬多朵鮮花形成的地圖,裝置中的帆船滿載著等待交易的貨物,象征遙遠國度之間的聯系。
圖33: 生命之樹,展覽現場
圖34: 旅程,展覽現場
展覽雖然介紹的是大帆船貿易遺珍,但也仿佛是當今新加坡社會的縮影。新加坡既保存著殖民時期和土生文化的遺跡,也大力發展極為現代的科技產業。在這里,不同種族和文化背景的人們和諧共處,不同宗教信仰在同一座廟宇中并存,政府組屋實行多種族共居,學校既有通用語言教學,也有豐富的母語課程。無論是如今的新加坡,還是數百年前大帆船上的藝術品,都沒有因為全球貿易而過度同質化,它們呈現的是文化的多元交匯與繁榮共生。
馬尼拉大帆船——從亞洲到美洲(Manila Galleon: From Asia to the Americas)
展覽地點:亞洲文明博物館
展覽日期:2023.11.16—2024.3.17
(本文參考展廳文字及展覽圖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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