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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正統觀-合法性”三人談

田方萌、維舟、鄭也夫
2024-02-12 13:52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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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九章》,鄭也夫著,上海三聯書店,2023年10月版

田方萌:正統的尺度與正統論

《五代九章》是社會學家鄭也夫對中國歷史的體察和反思。子曰:“必也正名乎?”鄭先生以充分的理據指出,五代這一分裂時期應被稱為“列國時代”。為何后人管它叫“五代”呢?這是政治需要使然,出自御用史家們的手筆。作為“第六代”的宋室既然要強化本朝的正統性,就需要將正統上溯至列國時代,即使從后梁到后周的“五代”只是列國中的五國。鄭先生指出:“如果宋曾并肩存在于十六國中,不管它是五強中的一強,還是十國中的一國,它問鼎后大約都不會尊稱其中的五國為‘五代’。”稱五代為“列國時代”,并非鄭先生的首創。清初學者王夫之就說過,五代是宋代人自編的說法,并非公論,“不能私之以稱‘代’”。

為“五代”正名后,鄭先生進一步質疑了“正統”的觀念,我卻不敢茍同。作為古代中國政治的核心概念,正統合并了“正”“統”二義。宋臣歐陽修解釋說:“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統矣。”他為正統的標準定下了基調:一是實行王道政治(正),否則可稱“霸統”,二是維持地理統一(統),否則可謂“偏統”。那些短命的王朝即使實現了統一,也很難說屬于正統。王夫之即認為“統之為言,合而并之之謂也,因而續之之謂也”,短期的統一只是“茍合”。

第一項標準“正”又可一分為二:得天下的正當性與治天下的正當性。宋人章望之稱:“以功德而得天下,其得者正統也……”不過,歷史上以功德得天下的王朝實在很少,劉邦集團很難說以功德得天下;李世民策劃玄武門之變奪權,位居篡位者之列;趙匡胤兵變開國,也被一些剛正的儒家學者視為僭主。由于多數政權的建立都帶有“原罪”,可以比較的標準就在于治天下的正當性,歐陽修所謂“始不得其正,合天下于一而居正”。

關于某一王朝是否正統,古人的看法是涇渭分明的。但正統的程度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相對而言的。我們可以用“正統性”來描述一個政權的正統程度高低。例如,秦朝和隋朝的統治較為殘暴,統一中國的時間較短,它們的正統性也較低。此外,歷史上胡人主政的王朝往往通過軍事力量立國,被后世史家視為在血統和文化上均有異于漢人的“夷狄”,這些“異族政權”的正統性較低,或許可稱為“異統”。

我們可以根據上述三項尺度衡量周后歷代王朝的正統性:文化上奉行儒家道統和政制,地理上長期統治中國大部分地區,種族上政治精英以漢族血統為主。當代歷史學者楊念群提出的正統性概念包含與此相近的三個要素:大一統、制禮作樂和“以中國之地為本位”。第一項尺度最為重要,文史學家饒宗頤所謂“正之為義尤重于統”。

以這三項尺度衡量,漢朝、唐朝、北宋和明朝的得分都很高,東晉、北魏、南朝、南宋、清朝在兩項尺度上得分較高,秦朝、魏朝、西晉、隋朝、元朝只在一項尺度上得分較高,一些少數民族建立的地方政權在三項尺度上得分都不高。得分最高的四個王朝也最有可能被古代學者尊為正統,例如歐陽修說過“舍漢、唐、我宋,非正統也”,明人方孝孺的《釋統》一文也以漢、唐、宋三朝為正統。清初學者邵廷采稱:“其開地大而享國長久,守之以仁義,吾取漢唐及明而已。”得分較低的政權一般也會被歸入“閏位”,或其正統性存在較大爭議。

在中國古代,正統被看作上天賜予的權杖,在承前啟后的政權之間傳遞。在血統或地理上接續正統王朝的政權被看作正統,如蜀漢和魏朝;正統王朝上承的政權也被看作正統,如北魏和北周。不過,強調連續性的正統論存在一個致命的問題,即不得不犧牲正統的三條主要標準,將正統性較低的政權也列入天命流轉的譜系。歐陽修因而認為連續性的理據“曲而不通也”,雖然他曾為說明北宋通過后梁等國接續唐統,而編撰《新五代史》。到了明初,學者王祎就指出唐亡后正統已絕,北宋合天下于一,復繼其統。王夫之也支持這種“絕統說”,認為前后兩朝“義不相授受”,王朝的正統性并非來自德運相承。

1902年,梁啟超作《論正統》一文,文中列舉六種正統評判標準。前兩種分別是統治的面積和時長,對應上文說的第一項尺度;第六條“以中國種族”為正統,對應第三項尺度。其余三條標準皆與連續性有關,如血統或首都是否接續之前的正統王朝。梁氏依據這些標準判定:“茍論正統,吾敢翻數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后,無一朝能當此名者也。”鄭先生據此認為“正統無關邏輯”,只是“皇權為講述自身合法性而做出的編造”。

剖析一個有爭議的政治概念,我們應當討論哪種定義更適用它,而非因為存在不同定義,或沒有符合所有定義的對象,就說這個概念是無效的。在這個意義上,梁啟超的《論正統》存在一個很大的邏輯問題。他提出的六條標準來自歷代多人。眾口紛紜的說法很難一致,個別學者則能夠做到邏輯自洽,他們的正統觀并非“無關邏輯”。梁氏立論成立的前提在于六條標準都是正統的必要條件,可歐陽修等人早已指明那些堅持連續性的條件“曲而不通”。漢唐之為正統,必須滿足第三條“前代之血胤為正”嗎?

此外,梁啟超雖在文中提及篡奪和盜賊“不可以為統”,六條標準卻都沒有針對第一項尺度,即奉行儒家道統和政制。梁氏直言“成即為王,敗則為寇,此真持正統論之史家所奉為月旦法門者”,最近鄭先生在一次訪談中重彈此調:“……打出來的王朝就是正統;如是正統也就不再包括暴力之外的東西。”如此說來,正統論者只問成敗,那么他們又何必提出“霸統”或“變統”之說?方孝孺就講:“受之不以仁義,戕虐乎生民,如秦與隋,使傳數百年,亦不可為正矣。”

梁啟超是貫通古今的大學者,自然知道正統論中包含的道德尺度,他有意的忽略可能出自政治斗爭的需要。1902年,流亡在日本的梁啟超與孫中山等人往來密切,反滿革命意識高漲。如果他在傳統框架內評判清朝的正統性,只能在“異族統治”上做文章,因為重視禮教的大清國在另兩項尺度上得分較高。梁氏轉以釜底抽薪之法,直斥正統觀念荒謬,這樣就不必糾結于清朝是否正統的問題。

我的上述觀點首先發表在2023年10月底的《中華讀書報》上,鄭先生在之后的訪談中談道:“梁六條比當事人可能認同的標準更寬闊,故其推翻正統觀的邏輯站得住。敝人無法想象方萌的各項打分之和,能夠進入古人的頭腦。”梁氏列舉的標準雖多(內涵豐富),可他只問同時符合全部標準的王朝,因此梁六條界定的外延是最窄的。我提出的賦值法來自現代社會科學的思路,古人當不會作此想,但古人也不會贊成梁啟超的正統觀。如果他們穿越到今天,站在我這一邊的可能性還大些。

梁啟超生活在君權轉向民權的時代,他本人也是積極的民權鼓吹者。他認為正統論服務于君主,借天命表明他們“生而有特別之權利”,相當于專制政權的遮羞布。古人在正統問題上的爭論,“蓋未有非為時君計者也”。鄭先生在《五代九章》中也寫道:“為皇權服務的史家,雖然披著道德至上的外衣,其話語制造中的自選空間是不大的。……道德判斷走向正統論是史學的悲劇。因為一旦作者為對象戴上正統的冠冕,就抑制了事實的描述。即始于道德,終于喪失道德。”

正統論有服務帝王的一面,也有節制帝王的一面,梁啟超和鄭先生似乎只重視前者。也許他們是對的,可我現在還不敢恭維。“據德以衡史”本是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劉知幾、鄭樵、章學誠等人是杰出的史學家,同時也是正統論的捍衛者。官修史書吹捧當朝,奉為正朔,私家著述則可以相對自由地記敘,后世學者也可以相對超越地評判前朝。民國史家柳詒徵即指出:“(歷代史書作者)雖史才之高下不同,而必持義之正,始足以經世而行遠。當時之以偏私為正者,后史又從而正之。”

正統論確實被很多王朝用于粉飾其政權,但我們不能因此就否定它的規范性和批判性。基督教義也曾為歐洲的“絕對君權”辯護,宗教學者并不因此否定它限制王權的作用。類似地,正統論捍衛了皇權,同時又構成對皇權的限制。南宋文人鄭思肖曾言:“中國正統之史,為后世中國正統帝王之取法,亦所以教后世天下之人。”多數古代學者尊為正統的漢唐宋三朝為其他朝代提供了典范,迫使君主們見賢思齊,師法正統王朝的儀軌。我不想夸大這種限制的作用,可有這種限制畢竟好過沒有。假設正統的觀念在中國歷史上從未出現,傳統政治的表現可能更糟。

今天我們當然不會完全遵從古人的正統觀,金元清等“異族政權”不會再被看作“夷狄僭越”,儒家學說也不盡是“優秀傳統文化”。不過,如果我們相信埃德蒙·伯克的說法,即國家是古人、今人和尚未出生之人組成的共同體,一個現代國家的合法性就不只基于選舉投票或經濟績效,由傳統積淀形成的“歷史合法性”仍然影響著人心和國運。

維舟:晚唐五代的合法性危機與秩序重建

在以往的歷史敘述中,五代是一段很容易遭到忽視的歷史時期,仿佛只是唐宋兩個輝煌王朝之間的一個低谷、一段不正常的插曲,最多是一個過渡時期,僅此而已;但實際上,五代看似破碎、混亂,但其實也足夠豐富,更重要的是,它可說是一個很好的極端個案,立足于此,有助于我們反思一系列重大問題。

在此首先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為什么在唐帝國崩潰之后,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面沒有延續下去,最終仍歸于大一統?不僅如此,東漢滅亡之后,魏晉南北朝的分裂局面還延續了四百年之久,但五代十國卻僅有五十多年就結束了,這又是為什么?雖然國人習以為常,但從世界歷史來看,像中國這樣的歷史發展是極為罕見的,羅馬帝國崩潰之后,歐洲統一秩序就再未重建,然而中國之所以為中國,就是因為這樣的統一秩序一次次地成功重建了。

除了許多人主張的統一的文字所起到的潛移默化的作用之外,尤為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根據中國政治文化中強烈的正統論,一個王朝如果未能混一宇內,完成統一,本身就是“合法性不足”的象征,像魏晉南北朝的諸政權皆被置于閏位,屬于世人心目中“不正常”的時期。雖然從理論上來說,五代并沒有出現兩個正統并立(遼朝除外),因為“十國”都被視為“藩鎮”,接受中原王朝的冊封,但正統論使得人們相信這樣的分裂局面本身是不正常的、應予改變的,最終還是要回歸大一統的。

如果把安史之亂后的兩百年(從755年安祿山起兵,到960年宋朝建立)作為一個完整時期來看,那么就會發現,這是一個“天下”秩序重整的關鍵階段:原有的秩序崩潰了,內部各種力量沖突,經歷了復雜的權力博弈之后,最后重新達到一種均衡態勢——也是因為這樣的重建成功,宋朝才沒有成為“第六代”,而能長治久安。

從這一意義上,安祿山的起兵,意味著唐朝原本一元的天下秩序(“天無二日”),出現了一個競爭者,這就勢必涉及一個關鍵問題:誰有權統治天下?這一權力訴求的合法性來自哪里?

仇鹿鳴《長安與河北之間:中晚唐的政治與文化》利用大量第一手的碑銘等材料,發現安史集團也在利用“天命”來論證起兵的正當性,因為只有相信“天命”已經改易,“叛亂”行為才能找到合理性乃至合法性。不僅如此,此后割據的藩鎮,也都需要朝廷授予的德政碑,才能強化對領地統治的合法性。也就是說,這些依靠武力競爭的勢力,致命的弱點就是無法建構起一套替代性的合法性話語。

或許也因此,唐末五代,是天命論泛濫的時期,各種祥瑞、災異、符讖、童謠、妖言、不祥之言、鬼神、怪異、妖夢、異夢層出不窮。撇開迷信成分,這種紛擾意味著人們急于從各種表征中尋找一種未來秩序的征兆,并由此做出選擇或決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動。當然,不同的行動者都可以任意解釋某些“天命”來為自己辯護,這本身就可見當時社會心理已經陷入混亂,已經沒有唯一正確的話語告訴人們應該怎么做。

當這種合法性問題無法解決時,就會出現軍事力量來尋求解決,五代的局面,就是這種合法性危機的具體體現。可想而知,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很快就會出現一個崇尚實力的世界,“只有實力,赤裸裸的實力”才是決定性的,而合法性的話語,反倒成了“緣飾之辭”。

由此我們就能理解五代武將安重榮的那句名言:“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也就是,天子沒什么了不起的,通往最高權力也不需要別的,只需“兵強馬壯”就夠了。《水滸》里那句“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表明的也是類似的意思:皇權的神圣性已經被祛魅,誰都有資格奪取,而奪取憑借的是“力”而非“禮”或“理”。

可想而知,這既會釋放社會的巨大活力(就好像有資格競爭上崗的都知道是在比拼實力),但也會對原有的權力秩序造成深遠的沖擊,造成巨大的混亂,因為最高權力只有一個,但所有人都想憑實力爭奪,那勢必開啟一個紛爭的局面,誰都沒有安全感。

然而,這種對權力的理解,在中國傳統政治理念中是缺乏合法性的,因為這只能算是“霸權”而非“王權”。雖然安重榮那句赤裸裸的實力至上宣言非常著名,也道出了五代權力政治的本質,但這樣的權力傳承勢必非常缺乏穩定性,宋人范浚在《五代論》中早已指出:“兵權所在,則隨以興,兵權所去,則隨以亡。”事實是:中國的皇權有著雙重來源,不止有軍事權力,更重要的是恰是“禮”所賦予的神圣性與政治合法性。

《新唐書》卷一六一,載史孝章進諫其父史憲誠,為之痛哭流涕:“大河之北號富強,然而挺亂取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值得注意的是,史氏本身就是“夷狄”(《舊唐書》卷一三〇史憲誠傳:“其先出于奚虜”,又或系粟特史國后裔,史憲誠本人也曾說“憲誠蕃人,猶狗也,唯能識主”),而史孝章如此痛心,可見哪怕在當時藩鎮精英自己心目中,河北藩鎮憑恃武力據地稱雄也是欠缺合法性的。

也就是說,“兵強馬壯”或許可以奪得權力,但不能就此穩定地保有權力,所謂“以馬上得天下,不能以馬上治天下”。這也是為什么藩鎮一方面桀驁不馴,覬覦最高權力,但另一面又需要來自朝廷的授命才能合法地統治當地。對中國的歷史發展相當重要的一點是:在此期間憑恃武力競逐權力者,無論是試圖奪取最高權力,還是據地稱雄,都沒有辦法建構起自身獨立的權力來源。從這一意義上說,五代的分裂,只是一種臨時狀態,和歐洲那種各國主權獨立的分裂狀態截然不同,因而本身就是不可持續的。

根據定義,權威(authority)指的是一種令人信從的力量和威望,這可以在不動用暴力的情況下使人自愿順從,但當傳統逐漸式微、權威逐漸失去威望時,其“權威”的行使就可能越來越依賴于赤裸裸的權力(power)。伯納德·威廉斯在《真理與真誠》中指出,在極端的情形下,“如果根本就沒有權威,那就只有權力了”。這就是危險之處:當用權力取代了權威之后,社會秩序的維持和穩定都將產生巨大的問題。

這樣,當時持續的合法性危機,在中晚唐至五代的兩百年間激起了一種廣泛的社會心理反應,韓愈、柳宗元的古文運動,并不只是文學意義上的,而是旨在“相天子,致太平”,具體表現為文教上“經術興行”,武事上“暴亂翦滅”(柳宗元語)。在韓愈看來,此時的危機并不只是簡單的武力割據,而是“唐興,房魏既亡,失道尚華,至有武后之弊,安史之殘”,這是王道中衰的表現,而秩序的重建則有賴于儒者主動擔當責任:“王道亂,則有儒者出,儒道得傳。”

在這個大框架底下來重新審視五代,我們或許就可以有一些不同的發現。我同意鄭也夫先生在《五代九章》中所說的,這半個世紀可稱作“列國時期”,不應為王朝歷史觀所束縛,當然也因此,“五代第一人”的馮道更應該得到重新認識。從“重建天下秩序”的儒者使命感來說,恐怕馮道心目中最重要的效忠對象不是一家一姓的王朝國家,而是“天下秩序”為根本的“王道”,他的所作所為并沒有偏離這個超越性的目標。

從這一點來看,宋朝的出現不是偶然的,因為在士人心目中,像朱溫之類單純憑恃武力的軍閥,本來就不足以重建天下秩序,只有一個既具備武力、又有志于文治的帝王,才能實現“王道重振”。從這一意義上說,宋朝的成立并不只是靠趙匡胤本人的才能,而是上下配合的結果:他雖然也是出身河北的武將,但順應了這種社會心理,而對士人來說,這樣一個最高統治者的出現,使得他們正好可以“得君行道”,這就是北宋時期“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默契基礎。

北宋建隆初,平定昭義節度使李筠、淮南節度使李重進后,趙匡胤曾和趙普商議:“天下自唐季以來,數十年間,帝王凡易(十)〔八〕姓,兵革不息,蒼生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為國家建長久之計,其道何如?”趙普的回答是:“唐季以來,戰斗不息,國家不安者,其故非他,節鎮太重,君弱臣強而已矣。今所以治之,無他奇巧也,惟稍奪其權,制其錢谷,收其精兵,天下自安矣。”(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一,長編卷二建隆二年七月記事)

趙普在此所說的,是一種戰術層面的政治權謀,但北宋君臣也都清楚,真正的政治穩定,還需要推行文治,因為正如李普塞特在《政治人》中所主張的,就影響政治穩定的重要因素而言,一個政權在實際上所履行的政策多么有效,都比不上政權的正當性。

樸炳奭在《中國古代朝代更迭——易姓革命的思想、正當化以及正當性研究》一書中歸納了梁啟超等人的分類,認為正統標準大致歸納為五項:(a)大居正,(b)大一統,(c)華夷論,(d)中原疆域,(e)血統繼承,“中國傳統時代正統論者大都以此五項中之二三項為標準,爭辯各朝正統”。

要論起來,宋朝雖然終結了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面,北宋在“大一統”上不免有所欠缺,南宋則連“中原疆域”也都失去了,但值得補充的一點是:宋朝的建立并不只是一次“回歸”,而是重新定義了權力的合法性來源:至此,統治秩序已經不那么依靠天命(封禪、讖緯到北宋之后就衰落了),但僅僅依靠軍事權力則更不可能(近代的軍閥也無法為自己的權力正名),但又還未像近代民族國家那樣來自人民對統治的認可,于是表現為一種對儒家精英的妥協共治和對文化傳統的捍衛。事實證明,宋朝重建的這一秩序,對此后數百年的中國歷史,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而究其根源,正是來自對晚唐五代的反思。

鄭也夫的回應

感謝田方萌先生與維舟先生對敝人觀點的質疑和批評。敝人以為最好的感謝方式是直率、深入地交換意見。深入討論忌大而化之,故敝人的答復選擇微觀著手,逐條分析。

方萌引用歐陽修的話:“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統矣”。“合天下于一”為統,應無疑義。何為“居天下之正”,我很懷疑歐陽修能說清楚。果然是方萌代勞:“第一項標準‘正’又可一分為二:得天下的正當性與治天下的正當性。……不過,歷史上以功德得天下的王朝實在很少……由于多數政權的建立都帶有‘原罪’,可以比較的標準就在于治天下的正當性,歐陽修所謂‘始不得其正,合天下于一而居正’”。原來在歐陽修那里統就是正,如是“正統”改稱“統”不好嗎?“歷史上以功德得天下的王朝”,不是很少,是沒有。方萌所說“正之一”即權力來源,是“正”的重頭,沒有它正統不存在。“正之二”,即治天下得當與否——更難判定。且判定治理得當,要在治理之后,而王朝一百年后講正統已經不要緊,因為多數人已經接受它。高談正統常常在王朝初期,而那時帝王刻意說明的是其獲得權力之正當,而非治理之得當。我雖然認為歷史上都是以暴力、沒有以功德得天下的。有史學家甚至懷疑堯對舜的禪讓。但我不想稱之為“原罪”。敝人非基督徒,以為謀取王位都如此說“罪”就失去意義了。

方萌說:“歷史上胡人主政的王朝往往通過軍事力量立國,被后世史家視為在血統和文化上均有異于漢人的‘夷狄’,這些‘異族政權’的正統性較低。”漢人對胡人政權正統性的判定與軍事立國無涉。哪個漢人政權不是軍事立國?

方萌發問(似乎是問我):“漢唐之為正統,必須滿足第三條‘前代之血胤為正嗎?”我在何處承認“漢唐正統”了,我也不認為漢唐非正統。方萌誤以為我心目中有正統,即使認為正統稀少。我認同章太炎的觀點:“史家載筆,直書其事……正統殊可不問”。談正統只能越談越糊涂,因為歷史上就沒有這個東西。

方萌說:“正統論有服務帝王的一面,也有節制帝王的一面。”我以為后者不存在,它本是帝王的需要,不是史家與臣子們的自選動作。對本朝帝王講述歷代明君,大可不必涉及正統。因為即使含蓄地暗示在位者是遠離正統的庸君,也是臣子不敢的。

方萌說:“假設正統的觀念在中國歷史上從未出現,傳統政治的表現可能更糟。”我以為,“正統”的功能是使得該統治容易被接受,是促使大家視其為名正言順的統治者。這功能是雙向的,它幫助好的統治者,也幫助壞的統治者。

方萌認為正統觀深入人心,他強調這點是很有意義的。我同意,我可能對此估計不足。但我以為,其存在的原因是帝王的需要和制造。其深入人心不是因為其積極功能,存在的未必是合理的。其深入人心是歷代洗腦的積淀。因此中國歷史越往后正統觀越深入人心,越往前正統觀越稀薄。拙作第三章第八節講述了降清的貳臣們內心的折磨。五代的大臣不是這樣。原因不一而足,但五代時正統觀不及明代深入人心,可能是事實。

接下來評論維舟的觀點。方萌論述的核心詞是“正統”,這是中國傳統政治和史書中的詞匯。維舟論述的核心詞是“合法性”。拙作《五代九章》中幾乎看不到這個詞匯。原因有二。其一,“合法性”源自政治學、法學、社會學,我在現實中刻意轉向歷史學,也就刻意不用“合法性”。其二,我在《五代九章》第一章開頭說:“評價帝王不僅僅是評價帝王,也是在和一千余年前評價過他們的那幾位史家——薛居正、歐陽修、司馬光之流對話。……與前賢對話,增加了筆者述評帝王們的動力。”與古人對話,包括章太炎、梁啟超,當然是使用他們的詞匯來得順暢。但是維舟以“合法性”為關鍵詞挺好。他代表的是一個群體。當代人有理由以當代的詞匯解析古代。維舟以這個詞匯拉著我和更多的讀者對話。

“合法性”是legitimacy的漢譯,它與“正統”有相似處,但不盡相同。深究二者的異同絕不簡單。但筆者以為,至少“合法性”字面上不含“統”的意思。

相比方萌聚焦于“正統論”,維舟的關懷更宏觀。他要解釋中西歷史的差異:“羅馬帝國崩潰之后,歐洲統一秩序就再未重建,然而中國之所以為中國,就是因為這樣的統一秩序一次次地成功重建了。(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中國政治文化中強烈的正統論,一個王朝如果未能混一宇內,完成統一,本身就是‘合法性不足’的象征,像魏晉南北朝的諸政權皆被置于閏位,屬于世人心目中‘不正常’的時期。雖然從理論上來說,五代并沒有出現兩個正統并立(遼朝除外),因為‘十國’都被視為‘藩鎮’,接受中原王朝的冊封,但正統論使得人們相信這樣的分裂局面本身是不正常的、應予改變的,最終還是要回歸大一統的。”筆者以為,他的論述在史實和道理上都有誤差。朱溫與王建(前蜀開國者)的稱帝是前后腳的事。“十國”中有七國的君主曾經稱帝。故他們并非都接受中原王朝的冊封,更不是藩鎮,分明出現過多個帝王的并立。認為分裂的局面不正常,是受正統論影響的后人的判斷。中國歷史上統一與分裂的時間幾乎對開,我們怎么可以說半數時間的中國歷史都不正常呢,當事人更不會這么看。無論是君王還是臣民,絕大多數人是現實主義者,他們不認為自己所做都“不正常”。從朱溫到郭威十一個君主都不念想和致力于大一統,何以見得“人們相信最終還是要回歸大一統”呢?維舟還有一個觀點:未完成統一本身就是合法性不足。筆者前面說過,這個舶來語字面的含義相似于“正”而非“統”。認為充分的“正”中必然有“統”,是維舟的觀點,很可能有一些代表性,但不是當然的道理。敝人以為,“統”不是“正”。統治者的地域大意味著其權力大,大一統則意味著權力最大,故崇拜統一很可能意味著崇拜最大的權力。即,崇拜權力的心理使得很多人混淆了“統”與“正”。

維舟說:“不同的行動者都可以任意解釋某些‘天命’來為自己辯護,這本身就可見當時社會心理已經陷入混亂……當這種合法性問題無法解決時,就會出現軍事力量來尋求解決,五代的局面,就是這種合法性危機的具體體現。”敝人以為,五代的局面不是合法性危機所致,是唐朝統治力從衰弱到喪失,即權力出現真空所致。

他還說:“中國的皇權有著雙重來源,不止有軍事權力,更重要的恰是‘禮’所賦予的神圣性與政治合法性。”敝人以為,權力問題上有來源和鞏固之分。后者不一而足,贏得精英階層的支持是鞏固皇權的要害,而利益分配是拉攏精英階層的要害。合法性在鞏固皇權中,排不到一二位。

維舟說:“誰都有資格奪取,而奪取憑借的是‘力’而非‘禮’或‘理’。……這種對權力的理解,在中國傳統政治理念中是缺乏合法性的,因為這只能算是‘霸權’而非‘王權’。”敝人以為,“禮”與“力”兩種觀念在中國傳統政治理念中并存。懂得“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就是懂得了中國政治的大半,因為它是告別封建制以后中國政治的主要特征。封建時代的“禮”是憑借什么規定的,血統,也就是“種”。地位差別,享受“禮”的不同,是由該人與王在血統上的遠近而決定的。中國政治從秦代告別了封建制,告別了“種”對地位的規定性。以后上位靠什么?要看上的是什么位?要獲官職,靠科名和軍功。要登皇位,暴力是不二法門。為什么筆者同意“力”與“禮”并存。因為“禮”存在于科舉定位中,且在本朝皇位繼替中發揮一些作用。

維舟說:“當時持續的合法性危機,在中晚唐至五代的兩百年間激起了一種廣泛的社會心理反應。……在韓愈看來……秩序的重建則有賴于儒者主動擔當責任:‘王道亂,則有儒者出,儒道得傳’。”如同敝人前面所說,發生的不是“持續的合法性危機”,是權力分裂與社會失序。封建制下的分權未必失序。但持續多年的極權一旦崩塌,往往帶來社會失序。但五代的社會失序可能沒有后人想象的那么嚴重。或許因為皇權年代已久,韓愈沒有了對封建與制衡的想象力,只好寄希望于其實沒有那么大作用的儒者。

維舟說:“宋朝的出現不是偶然的……宋朝的成立并不只是靠趙匡胤本人的才能,而是上下配合的結果。……趙普(對趙匡胤)的回答是:‘唐季以來,戰斗不息,國家不安者,其故非他,節鎮太重,君弱臣強而已矣。今所以治之,無他奇巧也,惟稍奪其權,制其錢谷,收其精兵,天下自安矣。’趙普在此所說的,是一種戰術層面的政治權謀,但北宋君臣也都清楚,真正的政治穩定,還需要推行文治,因為正如李普塞特在《政治人》中所主張的,就影響政治穩定的重要因素而言,一個政權在實際上所履行的政策多么有效,都比不上政權的正當性。”敝人以為,歷史是偶然的,宋朝的出現也是偶然的。不要說柴榮不英年早逝就沒有宋朝,趙匡胤本人亦承認“此人(王樸)在,朕不得此袍著”。再說趙普,他對趙匡胤的答復完全是政治權力的安排,宋朝扭轉五代分裂的局面奠基于這種權力安排,文治是其組成部分。文治本身構成合法性嗎?有一些,文官大多是科舉勝出者,即某種規則的產物。文官的合法身份不證明皇權的合法。吊詭的是,科舉是皇權推行的;在推行規則中,篡權的帝王為自己增添了一絲合法。這其實不符合嚴格的邏輯,但在眾生微妙的心理中,皇權的合法性有所增添。

維舟說:“宋朝的建立并不只是一次‘回歸’,而是重新定義了權力的合法性來源……表現為一種對儒家精英的妥協共治和對文化傳統的捍衛。”筆者以為,不是妥協。對文官的重用,是削弱武官大權所致。大興科舉是收攬人心,給人們晉升的階梯。說捍衛文化傳統,則要看捍衛什么傳統,對孟子“君為輕”的思想是批判的,《史記》一直被視為“謗書”,在宋代也不例外。

用一句話回答維舟開篇的問題:為什么中國的統一秩序能一次次地成功重建?我不認為是一代代王朝在合法性上推陳出新,越來越令人信服。我認為是他們在權力運作上不斷總結經驗,越來越高明。

我知道自己的毛病。一進入討論就像吃了藥一樣,全然不顧世俗禮節與客氣。請方萌、維舟二位原諒。我的第二個毛病是偏執。但偏執中的破綻可能比四平八穩的平庸,更能激發對方爭論的欲望。想到這一層,也就不去打磨前文了。期待二位的批評。

維舟:權力博弈與大一統

鄭先生的觀點看來更突出強調如下觀點:晚唐五代的分裂局面不是合法性危機所致,而是因為唐朝統治力衰弱直至喪失,即權力出現真空所致,因此,五代十國出現“列國”并存態勢,而決定這一局勢走向的,最終依靠的是權力博弈。這種博弈的結果沒有必然性,“歷史是偶然的,宋朝的出現也是偶然的”,宋朝能扭轉五代分裂局面,靠的是政治權力的安排,而中國統一秩序的成功重建,靠的也只是權力運作上越來越高明了,至于儒家的文治理想和儒者本身,并沒有起到多大作用。

這個路徑,讓我想起歷史社會學家理查德·拉克曼的“精英斗爭理論”:他以近代歐洲的民族國家道路和資本主義演變來舉例,認為當時決定這些歷史發展的,是不同精英集團的權力博弈,而最終的方向是具有偶然性的,取決于權力博弈的結果。

這當然有其解釋力,不過這就需要解釋:五代的“列國”分裂態勢,為什么沒能像歐洲那樣延續下去?是什么導致中國社會的博弈,最終走向了統一?而且三次都是如此(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晚唐五代),甚至或許還可以加上宋遼金、民國時期。

籠統地說這只是因為權力運作的偶然結果,我難以信從。晚唐五代走向大一統的歷程,當然充滿了一輪輪反復的權力博弈,但最終的結果卻很難說是偶然的。其中的一大原因是:中國文化中的正統論,實際上認定了權力合法性是一元的,也就是說,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尤其是在郡縣制確立之后,那種分裂、割據的政權,只是一種動態博弈中的臨時性存在,并不具備真正意義上的合法性,通常僅依賴武力自保而已。像藩鎮僅是一種非正式、不穩定的安排,與古代的封建制度相去甚遠,很可能隨著雙方力量對比的變化,說變就變了,一旦權力中心重振,重歸一統才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趙匡胤能奪權,當然依靠的是權力斗爭(“陳橋驛黃袍加身”無疑是一次政變),甚至當上皇帝之后,推進統一,也是靠政治手腕和軍事征伐,不過,奪取權力固然如此,但保有權力、避免成為“第六代”,卻需要借助“禮”帶來的秩序重建。

不妨對比一下之前的兩次大一統進程:秦朝憑借武力滅六國,一統天下,但事實卻很快證明,僅依靠武力和法家統治不能穩固地維持統治秩序,漢朝吸取這一教訓,在翦除“七國之亂”的封建勢力后,隨后就“獨尊儒術”;同樣地,隋朝雖然終結了南北朝的分裂,但也是很快覆亡,唐朝為長治久安計,才有“貞觀之治”。

宋朝之所以沒成為“第六代”,也避免了秦朝、隋朝的命運,恐怕正是因為它的開國君主在“馬上得天下”之后,并沒有只是“馬上治天下”,而是順勢而為,推進文治,這種統治思路與中晚唐以來士人對秩序重建的認知一致,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了社會力量對新統治秩序的潛在抵觸,增進了其統治的合法性。這樣,當贏得士大夫精英階層的合作之后,至少在長城以內的統一局面,在宋朝得以長期延續。

田方萌:再論正統觀與歷史分合

關于王朝正統的爭論在中國歷史上綿延長久,如果不是讀到《五代九章》的相關章節,我可能很久以后才會留意到那些言論。饒宗頤編著的《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收入多篇相關歷史文獻,目前我只讀過其中一些篇什。韓國學者樸炳奭撰寫過有關正統論的著作《中國古代朝代更迭》,我也只是看到維舟兄的筆談后才知道此書,因而不敢給出定論。

我較為肯定的是,梁啟超的一篇文章不能終結這場歷時甚久、眾說紛紜的爭論。梁氏固然是大學者,歐陽修、朱熹、王夫之等人又何嘗不是。梁氏將參與正統之爭的古人皆稱為“陋儒”,“自為奴隸根性所束縛”,此說不僅我不敢茍同,樸炳奭也認為“過激”。

鄭先生的正統觀接續梁啟超,認為正統是皇權為維護自身編造的說法。而在我看來,正統之說首先是一種類似“歷史哲學”的論述,體現了古人對國史的反思,寄托了他們的政治理想。對正統論性質的不同判斷決定了我們看待其功能的分歧。孰是孰非還是由讀者來思考吧,這里僅就鄭先生的回應再作一些澄清和反饋。

歐陽修說“始不得其正,合天下于一而居正”。鄭先生寫道:“原來在歐陽修那里統就是正,如是‘正統’改稱‘統’不好嗎?”我對此句的理解有異,關鍵在于“而”字。鄭先生似認為“而”指“因而”,我理解“而”指“而且”。統一天下后,王者可能“居正”,也可能“居不正”。滿足“合天下于一”和“居正”兩個條件,才可稱為正統。聯系到歐陽修關于正統的其他論述,他不會斷然講“統就是正”,我相信我的理解更近其本意。

就正統的標準而論,鄭先生認為權力來源是“正”的重頭,因為他看重正統論鞏固新政權的作用。樸炳奭指出古代王朝更替的兩種方式,一為禪讓,一為放伐,兩者均以武力為后盾,符合鄭先生的判斷——“……歷史上都是以暴力、沒有以功德得天下的”。盡管如此,使用暴力的意義仍存在性質上的差別。我講過“劉邦集團很難說以功德得天下”,這只是相對項羽集團而言。在反抗秦制這一點上,兩者當時都是深得人心的。

在《中國古代朝代更迭》一書中,樸炳奭列舉了有代表性的幾十種正統論,除一人(徐奮鵬)外,所有論者都承認兩漢為正統,并未考慮梁啟超列出的第三條“前代之血胤為正”,可見他們承認推翻秦朝具有合理性。這種“替天行道”的武力征伐不同于游牧民族依靠“胡騎”建立的征服王朝,后者更多借助了赤裸裸的軍事力量立國。例如,蒙元軍隊攻打江南和華南之時,南宋內部尚未出現嚴重的合法性危機,還不到“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之時。鄭先生說胡漢政權的正統性“與軍事立國無涉”,我還不能認同。

鄭先生明白寫道:“談正統只能越談越糊涂,因為歷史上就沒有這個東西。”他在《五代九章》借用了梁六條論證這一點,我已在筆談中指出其問題。他還引用了章太炎的說法“正統殊可不問”,章氏的原話是“殊不可問”,否定性更強。但細讀其原文,章氏僅舉出歷史上那些有爭議的政權,并未否定漢唐宋明不是正統。鄭先生還指出治天下的正當性“更難判定”,我也承認。但難以判定不等于不能判定,更不等于否定正統概念。

我提到正統觀節制帝王的功能,鄭先生亦認為不存在:“對本朝帝王講述歷代明君,大可不必涉及正統。”帝王們可能不這么想。雍正在《大義覺迷錄》中強調:“……德在內近者則大統集于內近,德在外遠者則大統集于外遠。”即謂正統與德治相伴相生。此說當然是為清廷的統治辯護,卻可見雍正懂得這個道理:仿效前朝的有德明君,才能提高本朝的正統性。

關于正統觀的演變史,我同意鄭先生的說法:“中國歷史越往后正統觀越深入人心,越往前正統觀越稀薄。”原因仍值得探討。在針對維舟兄的回應中,鄭先生寫道:“認為分裂的局面不正常,是受正統論影響的后人的判斷。中國歷史上統一與分裂的時間幾乎對開,我們怎么可以說半數時間的中國歷史都不正常呢,當事人更不會這么看。”樸炳奭也指出中國人錯誤地理解了歷史上的分合,以為統一是主流,分裂是支流。若以中原及其周邊的地盤作為基準,中國在秦后到清末只有近半時間處于統一。

我以為國人的常識并非謬見,原因在于中國的分裂不同于歐洲的分裂。中國歷史上的人口類似今日,主要集中在中原和東南一側。如果我們按照人口比例衡量統一程度,而非只看政權統治的地理面積,對于分合就會有進一步的認識。根據美國歷史學家沙伊德爾(Walter Scheidel)的統計,統治區域內七成以上人口的大型帝國在歐洲只出現過一次(羅馬帝國),但在中國至少出現過六次(漢、唐、北宋、元、明、清),加上短命的秦朝和隋朝共八次。這些王朝的國祚加在一起,中國在秦后的大半時間確實處于統一或接近統一的格局,而且越往后統一的趨勢越明顯。

即使處于分裂狀態,只有戰國時期和五代時期類似歐洲歷史上王侯林立的局面,南北朝和宋遼金時期基本上都是兩強對峙。一方面,如鄭先生所言,分裂時期的現實主義者只顧在亂世中求生;另一方面,如維舟兄所言,像陸游那樣期待“王師北定中原日”的人物也不少見。錢穆因而講過:“……中國史上雖在多統時期還有它一統的精神;西洋史上雖在一統時期,也還有它多統的本質。”這大概也是為什么相較于世界其他民族,中國人尤其重視正統。

最后再說一點。鄭先生似乎認為正統觀的影響主要在新朝成立之初,其實此前此后正統觀均參與其中。在天下大亂之際,正統性較高的政權具有優勢,有可能統一天下,也有可能最終消亡,前者如劉秀集團,后者如劉備集團。鄭先生曾在訪談中談到:“王朝建立后大多立刻開科舉,就是給士階層出路。……這依舊與正統無涉。”如果“居天下之正”包含了“給士階層出路”的仁政,那么科舉也不能說無涉正統。況且,科舉制為讀書人提供了經濟和安全保障,正是他們傳承了包括正統觀在內的中華文化。

我在歷史方面的學養遠遜于鄭先生和維舟兄。借助圍繞《五代九章》的討論,我有幸與兩位飽學之士交流,從中受教甚多,即使我未必贊同他們的看法。由于篇幅所限,我們的筆談不能一直進行下去。鄭先生有意讓維舟兄和我作結,表現了他身為前輩的禮讓之風。我相信他一定還能有力地回應我們,就期待以后在其他平臺或飯局上繼續煮酒論英雄吧。

    責任編輯:黃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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