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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水法|鄉音里的江南
題記
清時越語相飄逸,
醉里吳音自媚好;
猶問青梅何處有,
竹林流水過小橋。
一
2023年清明前后到杭州行了一趟暮春之游,遂了這幾年來要在清明節為父母掃墓的心愿;在會議和講座的間歇,又在杭州周邊走了一圈,與老友和學生,踏訪了幾處古跡名勝。在煙花三月的江南,聞一聞故鄉的氣味,聽一聽久違的鄉音。
三月的最后一天,我們一行從杭州城里來到倉前老街參觀太炎先生故居。看到余杭塘河邊臨街一色新修的仿舊房屋,不免想起多年前的那次過訪。那時,倉前老街尚存一些古樸的風貌,若干老而舊的古宅,而太炎先生故居應是剛剛簡單地修繕過的,深色的梁柱和地板顯露了歲月消磨的痕跡,泛亮的油色則表示它的更新,但故居里面卻空空蕩蕩的,并沒有什么陳列的物品。今天的再到,太炎先生故居的大門已是不同先前,不過依然是舊宅的模樣,這大抵是不會錯的。
倉前章太炎故居(文兵攝)
在故居門口徘徊細觀時,看到一位中年人路過,便向他打聽故居修復和老街變遷的故事,確知他是本地人,便以鄉音與他交談。留下話與倉前話原本差不多。他聽了我的口音,便很自信地認定我是小和山人,即留下鎮下轄的一個村子。我說,我是留下鎮上人。不過,小和山口音和留下本地話并無差別,但那里土著的母語卻是閩南話,即本地人所謂的溫州廠里話。他說,他在小和山有熟人,又說,他其實是上墳山人,后來才搬到倉前。上墳山在余杭鎮外,是當年杭徽公路留下至余杭道中的一站。我曾祖父的墓就位于此地,少時曾與父親和一眾堂伯父們和堂兄弟來此掃墓。這里的墓后來被平掉了,我們也就成了不孝子孫。
閑談的鄉音透出陳年的醇厚味道,河里的流水和水面的薄霧也一時散發當年的生色。如不是要陪著文兵和歡歡兩位參觀,我大約會拎過一把竹椅,坐在這條我父親少年時代常常走過的河街,與這位老鄉談談海天,打聽倉前的老底子事情。他不一定清楚太炎先生的學問,但會知道許多倉前的掌故,周圍村坊的傳說。
太炎先生的故居布置得素雅大方,頗覺適宜,展出了不易見到的一些老物件,比如湯夫人的書信,先生后人所贈送的實物,這是令人尤其喜歡的。參觀名人故居,最掃興的就是只能見到幾張照片,一堆東拼西湊的仿品。
倉前雖在故鄉的范圍之內,但這回才徹底弄明白了鎮名的來源。原來南宋在此地設有官倉儲糧,而鎮就在官倉之前。今天,南宋的糧倉已了無遺蹤。不過,傳統有其慣性,或許地理有其優勢,后來的朝代就斷斷續續在此設立官倉。現在的倉前糧倉,鎮上另一個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是由清朝的兩棟老倉和五六十年代兩棟蘇式倉構成。它在五十年代成為全國首個四無糧倉,由此聞名于世。它現在的功能演變為展覽館,除了空空的糧倉,還設有一個大廳,展出古今中外的各式糧倉模型,展示人們每天賴以為生卻所知甚少的一種制度及其建筑的知識。講解員是一位來自徑山的姑娘。我問她是否會說徑山話,她說會,便說了幾句,聽起來與倉前話大同小異。我就說起,有一年在徑山開會,正值春茶季節,我逛到附近的村子里,與正在家里篩茶葉的茶農以鄉音交談,得知日本抹茶的原料原來多出自此鄉。小姑娘便說,她家也是茶農。
從糧倉出來,我要請文兵和歡歡吃一回當地有名的白切羊肉和撈豆皮。在倉前街上問了好幾個人后才得知,最好的白切羊肉店不在鎮上,而在附近的市場。至于撈豆皮,他們都表示不知道,這個美味或許在這里已經淹沒了。依著導航,開了十幾分鐘的車,我們來到了一條餐廳街,農家樂一家挨著一家,一眼望去,卻蕭條得很。我們走到網上推薦的那家餐廳門口,貌似老板夫婦的兩人正在門口吃午飯。我直接用留下話打了聲招呼,并問為什么客人那么稀落。留著絡腮胡須的男子說,現在是淡季。我于是直問,你們家有沒有白切羊肉和撈豆皮,老板娘用倉前話答道,白切羊肉有的,撈豆皮沒有,不過,有咸肉煨芋艿。我問,咸肉是家鄉肉嗎?她說,不是,是他們自己腌的咸腿。家鄉肉其實是杭州城里和余杭一帶對冬天自腌咸肉的叫法。我說,那我去看看,她就帶我到廚房,打開架在灶頭上的一只不銹鋼鍋的鍋蓋,一股蒸汽帶著咸香味撲鼻而來,鍋里芋艿和咸肉正在濃湯中咕嘟咕嘟地滾著。這是故鄉傳統的家常菜肴。我說,來一碗,便回到堂前的餐桌。
老板娘走過來用倉前話跟我談天,不免夸贊自家的羊肉好,說她家祖上就是做羊肉的,本地許多羊肉店的老板都是她父親的徒弟或親戚。她又說,兒子不愿意接他們的生意,只有女兒在幫忙。我說,有女兒幫忙也不錯。倉前話屬于余杭鎮上的方言,這正是父親的母語。父親在余杭出生長大,一直到老,還保留有余杭口音。比如,留下話大約受杭州城里話的影響,碼頭的碼念成ma,而余杭話的發音則是 mo。文兵是重慶人氏,聽不懂我與老板娘的對話,有些懵懂;歡歡則坐在桌邊笑,她是富陽人,大半能聽懂,大概在好奇我們如此這般的家長里短的閑談。
倉前現在成了杭州有名的夢想小鎮,同時火起來的還有羊肉節。媒體報道,這里舉辦一年一度的搗羊鍋節——搗的寫法肯定是錯的,其實是淘。本地風俗,煮羊肉將羊肉、羊頭和內臟等一鍋煮熟,然后想吃什么撈什么,這就是淘的意思。
文兵憋不住了終于問道:怎么杭州人也吃羊肉?這是北方人的口味。我說,杭嘉湖一帶原有養羊的傳統,湖羊羔羊皮是這里的特產;其次是羊肉,白切羊肉就是這里的特有的做法。說話間,老板娘端上來我們點的菜,一盤白切羊肉,一碗咸肉燉芋艿,幾個青團,青團也叫清明團子,現在正是吃青團的時候。文兵和歡歡嘗到了我以為好的家鄉菜,而我則在鄉談間重溫了故鄉的風物人情。
二
在富陽開會的第二天,一早就醒了,于是就走到富春江邊去看風景。富春江流到富陽城邊轉個大彎,一時開闊起來。遠處晨霧飄渺,春樹朦朧,江這邊春水波蕩,緩緩東去。如此煙樹春嵐,看得心曠神怡,不覺就踱到鸛山腳下子陵釣臺邊的一個埠頭,見有兩三個人坐在那里釣魚,稍遠岸邊的江巖上聳立著子陵垂釣的塑像,平添了三分的趣味。
我問其中一位中年模樣的釣者是不是富陽本地人,他說是。我就用鄉談問他,一天能釣多少,他回了一句“沒有多少”,就不再多話了。這時,科林也款款從江岸走來,駐足聽我們有一句無一句的對話,很有興致,便問道:那個自動航行的小船是什么?釣者似乎用方言回復了一句,科林沒有聽懂,卻很想弄清楚這句話的意思,我則在琢磨他的話是方言還是普通話,也沒有聽清楚。科林便轉而問起富陽話與杭州話的區別。這時,我才醒悟,富陽話與留下話的語音是有差異的,而與蕭山話相近,應屬于寧紹。我便說,它與杭州話和余杭話都不一樣,但如果講得不快也是聽得懂的,可以交談。
河埠的石階上默默地坐著一位年紀稍輕的男子,看人釣魚。我問他為什么不釣,他說,他是公務員,并不釣魚,只是每天上班之前來看一會兒。他只用普通話交談,與幾位釣者的寥寥數語,操的也是軟軟的官話。
富陽鸛山·富春江邊(王恒攝)
當天下午,參觀黃公望隱居地后出山塢等車,我走到一片樹冠下站定,就聽見有人在用本地話談天。三個約為保安的中年人,坐在濃蔭下的椅子上,抽著煙,其中一人頗有興致地大談其家常,并不顧及周圍等車的人等。那人講的是他為家人做飯的事情,大意是,他按家人的要求做飯,做了這個菜,有人不想吃,再做另一個菜,還有人不喜歡。他就到街上買了菜再另做,家人大約也不滿意。于是,到了晚飯時,他就熱一熱再端上桌。這原是家常瑣事,以方言說出來卻有格外的生動,抑揚的聲調帶著起伏的情緒,令人一時回到過去辰光的人世情態。他們的談話用了許多方言特有的語詞,有些原本也藏在我的腦海深處,平時并不容易想起,即使講鄉談,也不會自動出口,如不調用,就永遠靜默了。但他人一說出口,即刻激活,造就了當下語境里一時特別的醇厚。然而,這已是普通話的世界,過幾天它們又會被懸擱起來。
前兩天參觀中國美院博物館“宋韻今輝”展覽,我的一句杭州話逗樂了保安小哥,激起了科林對杭州話的好奇。我說,杭州話現在口音的主要歷史源頭應是在汴京。先前在劃分方言區域時,杭州城里話幾乎要被定為北方話孤島,后來大約因為它的詞匯大多為吳方言,依舊被劃在吳方言區,單獨成為杭州小片。不過,現在即便在杭州城里,杭州話的活動范圍也成了一片一片的孤島。杭州話也就活動在特定的環境和區域里,比如老舊尚未拆遷的小區。幾天前在參觀南宋遺址太廟廣場時,看到四周有許多棋攤,一陣陣地道的杭州話,且是老杭州話——帶點紹興話的韻味,從那些棋友群里飛了出來。這塊地方原來是杭州市的中心。
我雖然自小就會說杭州話,但在離杭赴京就學前,從來不說。當時在留下鎮上流行一種態度,留下人如說杭州話,就被人說成“壽頭壽腦,背時滴答”。“背時”是苕溪小片和杭州小片通用的詞語,意思是不合時宜。杭州話,留下人亦稱為杭白兒,但這兒字其實就是杭州話的影響。杭州話原來就流行于杭州老城里面,以及城外的近郊,真正很小的一片,而留下話所屬的苕溪小片,通行的區域很大。留下是杭州西出的交通要道,鎮上有不少人是說杭州話的,中小學老師不少亦為講杭州話的城里人,后來周邊建有許多大廠,大廠子弟普遍說杭州話,所以耳濡目染,不經意間就會了杭州話。其實留下話原本也受了杭州話的不小影響,語音要比苕溪小片其他地區硬一些。
三
清明前兩天,跟大姐和弟弟等約好從留下出發去給父母親掃墓。父母墓位于五潮山公墓的山坡之上,可謂高敞地,四圍群峰聳立。這里原來是留下公社石馬大隊的地界。提前兩天掃墓是為了避開清明那一天的擁堵。在墓前,凝視著墓碑的父母照片,父母生前的往事一一浮現在腦際,情不自禁對他們喃喃而言,說得是牙牙學語時就說的母語。
掃墓歸來,我走到留下大街,看到一副蕭條到沒有什么行人的景象,不免有些傷感,便聯想到,有司自以為是的過分干預造成了許多江南古鎮老街的敗落。
走過大橋,在我家居住多年的老房子的地面走了走,房子拆掉之后這里種了一行樹和花木,都已長得很高了。又走上大橋,這座少年時代幾乎天天都要在此嬉戲,上小學和中學每天都要走的大橋。不過,這次驚愕地發現,這座已被列為國保的文物竟然已經被人大大地改動過了。大橋的東堍原來是半圓形的踏步,一并通向茶市街和北星街兩條街。現在通向北星街一側的臺階全部被拆除了,其本來面貌受到嚴重損害。突然想起,這類事情在杭州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臨安錢镠墓的被盜算是另外一例吧。
多年沒有爬平基山(安樂山)了,這次我決意登一回。外甥和侄女們表示要與我一起爬山。山麓早已失去原先的地貌和風情,只是支離的小塊菜地和原先小學上面一片茶地還依稀殘留了當年的景象。茶地以上筑有一條散布著星星點點青苔的步道,看來少有人行走,步道上面則是遮天的樹木。少年時代,這里只有人踏出來的土路,除了灌木就是馬尾松,都不高,隨處可四望。步道一直修到了山頂。當年每到山頂必舉目遠眺,這塊現在被稱為西溪濕地的土地,它周邊的山和村坊,都盡收眼底;如遇天氣晴朗,則可極目遼闊的杭嘉湖平原,直至云水之際。平基山就是杭嘉湖平原的西南邊界,再向西南,它與群山相連逶迤直至福建乃至更遠的南方叢山。但現在,林木高秀,遮住望眼,尋不到一個可做遠眺的高點。這情景一時令自己覺得現在所登的不是少時幾乎天天要上來一趟的那座山。
晚餐的桌上,只有姐姐、姐夫和外甥還講著大致地道的留下話,不過許多詞語已經受到了杭州話和普通話的浸潤。比較之下,還是我的留下話更純正,因為我的母語在北京的語言環境中是被隔離在大腦中的。先前留下鎮雖然向來多有外來人,本鎮的土著只說留下話。留下話里還有一句貶損外來人的話,“氽來貨”,意即從河里漂來的,在本地沒有根底。但現在,外省來的人口已經遠超本地人口,所以普通話就成了通用語。只是在老留下人聚居的地方,留下話還在頑強地保留自己的剩余勢力。我家的家庭聚會,留下話、杭州話和普通話并用,幸好大家都聽得懂,盡管晚輩不一定說得來。年輕一代之所以不會說方言,各種原因中有看似奇怪的現象:在稍大的城鎮,更不用說大城市,孩子自出生起,就被當作來自普通話鄉的人對待的,牙牙學語時,甚至祖父母們都操著鄉普話教孩子說話,生怕他們聽不懂方言。
四
清明前一天,我和少年同學軍英及學生丹妮、牧今和阿堅一起去訪海寧古跡。王國維故居依舊在閉館,觀潮勝地公園不得其門而入,于是我說,那我們就去長安鎮吧。這個近在杭州周邊的古鎮我卻一直沒有來過。當即就在網上查到鎮上有一座長安鎮畫像石墓,相傳為三國時東吳孫權第三女的安葬處,俗稱“三女堆”。它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卻正好位于海寧中學校園內。到得學校門口,電動伸縮門緊閉。我們喊出門衛,說明來意,但門衛說:參觀這座墓,要預約,你們不能入內。我就說,我們從北京和上海過來,很想看看這座國寶墓,請他與校長說明一下。門衛見我們誠懇,就給校長打了電話,滿口海寧話,雖然隔了一道門,我聽明白了結果:校長同意我們進去看看。呵呵,海寧話與留下話同屬苕溪小片。
長安鎮仰山書院
這時,門衛相當客氣地開門讓我們進,他說,墓室是鎖住的,進不去,墓室的壁畫等物也移到博物館去了,但學校盡頭的墻上有它的圖片,盡可以看看。他還特意推薦說,校內還有一處名勝仰山書院,今天正好開放,也可去一看。平時它是不怎么開放的,他也只進去過一、兩次。到了畫像石墓入口的房子,我們圍著轉了一圈,看了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之后,就來到仰山書院。說是書院,其實只有一座樓,兩個墻門,半個院子,在扶蘇的花木掩映中,尤顯清雅。書院初開時,黃宗羲曾來此講學;現存的建筑據說是經洪楊之役殘毀后修過的遺存,不過,它反倒有了別致的味道。我們一行人在樓上樓下,院子走廊參觀拍照,流連了好些時候。
從海寧中學出來,我們又去尋訪大運河長安閘。上塘河邊的博物館即“大運河(長安閘)遺產展示館”已經閉館,我們沿河走到了長安閘遺址。它是根據2012年的考古在元末運河老壩的舊址上重建的,再現了當年翻壩的現場。遺址現場建有翻壩的轱轆、絞盤等物,上面覆有草頂的亭子,做得相當雅致。
從虹橋沿上塘河往來長安閘,見對岸臨水民居,河埠駁岸,尚存舊時風貌,若干民居下建水閣,有一、兩水閣還筑有河埠,提示著當年這個運河商業重鎮曾經的繁華。
元末張士誠主持開挖了杭州城江漲橋至塘棲的河道,北上的運河于是不再由上塘河經臨平過長安,長安閘的地位就降低了。據記載,元末修建的長安老壩的規模已遠遜兩宋時的長安閘。遺址靠河的一個小屋里保存了一塊《新老兩壩示禁勒索碑》,海寧知州汪肇敏立于清光緒八年(1882)正月二十二日,它禁止壩夫勒索和刁難過往船只等事項。由此可見,一直到清朝上塘河依然是重要的航道,長安閘依然發揮作用。有人說,現在長江大壩船閘的原理與長安閘是同樣的,不知是否受了它的啟發。
長安鎮之行的收獲出乎意料,大家都很開心。軍英總結說,在這個古鎮上,我們參觀了一處世界文化遺產,一處國家重點保護單位,一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很齊全,相當圓滿。回到杭州城里,已是萬家燈火。振華老早在他侄子開的“堂前屋后”訂好包間,以普通話招呼軍英和三位學生,而我與振華說話總是鄉音的對談。他侄子自釀的風味醇厚的米酒,鮮美無比的特制清水魚,令人很覺得杭州為美食荒漠的說法的不實。記得那天歡歡在西湖邊上的味莊做東,點的蟹釀橙等菜品的鮮美,堪與窗外湖天比色,文兵、科林和丹妮都夸她為美食家,長年在杭州國清自然一起稱好。就在美食和美景的激發下,我們當場商定了第七屆漢語哲學論壇的題目為“語言表達與繪畫表達”。
五
自從回北大教書之后,每次回鄉都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時有愧疚之心,常生在故鄉小住一段時間的想法,但一直未能落實。此次杭州之行又強化了這樣的念頭,尋一個近山傍水的愜意古鎮老街,游山玩水;時或上茶館與本地老人,談談海天;亦不妨在街頭巷尾,在一把小竹椅上坐下,聽街人說家長里短;不妨可以混跡于公園的亭子曲廊之下,旁聽鄉音里的天下大事,人間道理;更可過訪少年同學,追憶舊日時光,只說鄉談。
然而,這次的故鄉漫游讓我驀然覺醒,鄉音在它的原鄉里已消退為一片一片的孤島。在我離開故鄉赴京上學的年代,江南還是五色斑斕的吳方言天地,從一個村鎮到另一個村鎮,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人們講著不同方言,經歷交流的不便,感受異鄉方言的獨特韻味。今天,它已經成了普通話海洋中的一個一個島礁,甚至鄉鎮上,人們的共同語是普通話,只是當聚集在一起的人以本地人為主時,方言才從普通話的海水中露出來。我輩將萬般不舍而無可奈何地見證它們的慢慢消失,不僅有我的母語,還有自小會說的其他方言。
方言原本也是一片一片的,吳方言就分成了許多小片,不過,除了甌江小片即溫州話外,其他小片之間大多是可以交流的,雖然有時不免略有困難。同一小片內各鄉鎮村坊的語音和詞匯也多少會有差異,方言因村而異,逐鎮而別。比如,杭州城外四周,僅僅我、你、他,以及我們、你們、他們的說法就有四、五種之多,因此,僅憑這些人稱代詞就能大致分辨說話人是周邊哪一村哪一坊的人,更不用說,哪個地區的人了。所謂母語也就是一村一鎮的方言。過去在留下鎮街上,講杭州話的、寧波話的、紹興話的、安徽話、蘇北話和普通話的各色人等,自如地以自家方言彼此說話,可以談得熱火朝天,毫無違和感,而用自家方言罵人,同樣的侮辱和威嚇,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容易上手,更加本真。就是在這樣的語境下,我未曾到過上海時就學會了上海話。流行于上海和杭州的滑稽戲就是再現了這樣的風情。戲中的人物來自不同地區,操著各色吳方言,亦講北方話,它的方言大雜燴,名為滑稽,卻是江南世情的現實情景。
鄉音是與鄉邦的風物、建筑、制度、人情世故融合在一體的。一些感覺、情感、態度、關系甚至狀態我可以用方言很貼切地表達出來,然而卻難以找到對等的普通話詞語。方言構成了一個獨特的世界。在古典中國,漢字作為普世的符號構成了社會共同感的框架,但民眾的日常生活和歷史則是以鄉音串連起來的。今天,人們在追復先前時代特定地區日常的社會生活,不可避免地要以語言的現代形式來重述,這就會過濾掉許多情感、人情和風情的獨特表現。歷史敘述的隔膜也就由此而產生了。
從歷史發展的源流來看,方言的衰落和消失,就如那些瀕危語言的衰落和消失,是一個必然而難以挽回的趨勢。方言形成的原因,就是聚落而居的人們與其他地區的同類長期隔絕或極少交通。其實,歷史上人口的大規模交流與遷移也會改變語言和方言的分布和發展。然而,從情感上從文學上從藝術來說,沒有了鄉音,鄉愁也失去了其主要的依憑。鄉音從牙牙學語起就融化在我的血液之中,當它在原鄉逐漸消失,就慢慢地困守在我的腦海里面。我想,我人生的最后一句話可能會以無人能懂的鄉音說出,那可能是回歸故鄉的呢喃。
2023年4月6日
2023年8月1日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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