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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飯往事:少不了的那道菜,是家味,也是鄉愁|何以為家①
【編者按】
對中國人而言,春節是一場盛大的回歸,朝著“家”的方向。從家人到家族,從家鄉到家味、家俗,這些傳統的風物、習俗,情感關系,形塑了我們。澎湃新聞推出“何以為家”春節策劃,追尋我們的精神譜系,發現何以為“家”,何為“鄉愁”,又何為“我們”。
明朝博物學家謝肇淛曾在《五雜俎》中提到帶魚,說它“諸魚中最賤者”。
確實,現今每年60萬公斤的產量和發達的物流系統,足以把帶魚運到遠離河海的內陸甚至深山。一斤十來塊,再普通的人家過年也能靠它維持著“山珍海味”的樸素門面;它做法多樣,烹飪方式豐儉由人,每家都有自己的帶魚秘籍,怎么做都好吃。
而我從小吃了那么多年帶魚,它已經如基因一樣深植在我的記憶之中,走到哪里,都是我心里放不下的鄉愁。
記憶中的年味
2023年的新年,是我結婚后在婆家的第一個新年,和老公大華以及他父母去海南新家過。我興奮不已,計劃直接“殺”到市場采年貨,年夜飯我們自己回去做海鮮大餐。
大華卻說不用那么麻煩,直接去飯店。他家過年毫無氛圍:大掃除請鐘點工,玻璃物業給擦,年夜飯全靠買,連人也不全乎——爸爸為了掙單位的“三工資”已經缺席好幾個春節……
小區附近的四五家飯店的年夜飯都供不應求,大華大手一揮,點了“迎春接福”套餐,馬鮫魚、椰子雞火鍋、白灼花螺、比手還長的大角蝦……全是鮮貨,我山豬吃不了細糠,一個也吃不慣。回想起來,過年吃海鮮的記憶,只有我媽做的炸帶魚。剛炸出鍋時外面蛋液面糊脆脆的,一咬下去還會發出滋滋的聲音;帶魚點湯燉上綿軟爛乎,香飄十里,一抿肉就化了,湯汁瞬間溢滿口腔。
家里的炸帶魚
此時弟弟給我發微信:第一個你不在的新年,有點不習慣。我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我才驚覺原來習以為常的生活竟再也回不去了。
小時候過年是我和弟弟最盼望的事,一放寒假,我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寫完作業,再幫家里干活兒。我爸媽比較胖,眼不好,一爬高就頭暈,家里擦玻璃、上房、掃院、抬上倒泔水,都是我們兩個小的活兒,我們倆忙前忙后,村里誰見了都夸能干,心里樂開了花。
那時候過年我們還要自己做豆腐,冰天雪地,我蹬著自行車去奶奶家帶新打的黃豆,回家后把癟的爛的雜毛豆莢挑出來,交由我媽,她再帶去麻將館,放到溝南頭張老二的車上。他好打麻將,但他家祖輩做豆腐。等豆腐做回來冒著熱氣兒,沉甸甸、肥塌塌的,直接放塑料硬桶里,擱在院角,涼夜里一直放著直至凍成硬磚頭,吃的時候切上幾刀,能儲到過年。
二十三,灶王爺爺也上了天;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零幾年的山西農村,我們僅遵著年節,越到年根兒,需要忙活的事情就越多。結伴去澡堂洗澡、找老姑父拿對聯兒、問二媽家拿錢罐兒(對聯兒上的五彩裝飾)、還要去山上撿柴火,等到三十下午壘旺火。
整個臘月,我媽要置辦從初一到十五接待親戚的食材,一刻不能停。炸丸子、包餃子、炸油糕、蒸饅頭、燉雞腿,有一年還和我二媽一起買了個大豬頭,找人壓了吃豬頭肉。不過,這里面的重頭戲還是一年只吃一次的炸帶魚,這是北方人過年獨特的集體記憶。
家家戶戶炸帶魚
帶魚似乎是天生為過年而生的食物,漁汛期大約從二十四節氣的小雪開始,持續三個月左右,正好就是春節前后。這也是我小時候唯一接觸的海鮮,只是我見到它的時候多是從東南沿海一代捕撈上岸,經歷千里迢迢運輸,來到我們村集會上時,早就凍成邦邦硬的魚棍兒了。
臘月二十五以后會有一個禮拜天,這個禮拜天對全村人來說都很重要,是采購帶魚的日子。那時沒有車,我爸騎上摩托,要把我家、我姑媽家、嬸娘家的一并買齊,整整三四盒,一盒十來斤,綁在摩托車后座的鋼架上,浩浩蕩蕩地送人。
帶魚對我們來說是硬通貨,送親戚準沒錯,但是卻要包裝好的。有一年我三舅單位發了不少,讓我進城去取。我擠上11路,手里掛著十來斤魚,怕人給擠壞了索性一手抓吊環一手摟著魚。不一會兒我的手就感覺一陣熱流粘手,原來是帶魚的獠牙把我刮破了,還把別人的衣裳給勾住了。即便如此,我們仍愛帶魚,這玩兒意兒不好放,要儲在沒有火爐的冷家里。趁大人不在,我和弟弟會拔出帶魚當刀劍開戰,砍得滿地冰碴子。
做帶魚的時候,每家都得放一天假,因為實在太麻煩了。我媽要燒上好幾暖壺水,騰個洗衣裳的大鋁盆,架起搓板,擺好帶魚,用鋼擦把外面那層銀色脂皮仔仔細細搓干凈。一條十來分鐘,洗好再流水線遞給我爸,他膽子大,敢拿剪子豁開肚皮用大拇指把內臟刮出來。然后剪頭、去尾、扔到清水盆里再洗一遍。半晌工夫,一箱能看見“全尸”的帶魚就變成待俎的魚肉了。
切好的帶魚
切剁之后的腌制,最考驗技藝。每家都有不同的配方,而我媽手生,做飯充滿創意性,料酒、白酒、蔥姜蒜料、陳醋、糖鹽,各種材料都放一點,腌得能看見上色就開始準備掛面糊油炸。油炸她有秘方:淀粉和面勾芡的水糊糊里放幾顆雞蛋,這樣能增加帶魚的香味和口感。
炸帶魚時煙大,冷鍋熱油,門簾得撩架在門上散味,一下鍋,那滋滋作響的聲音和飄出的香味,整條巷子都知道了。鄰居美英大娘總會順著信號來和我媽聊天,再嘗下頭鍋帶魚給出專業點評。她家以前給人送液化氣罐,條件不錯,比我們常吃魚,我媽總調侃“看人家美英多會活”。
我們兩家關系很好,我媽不在時我爸就帶我倆去大娘家蹭飯。過年也是,她家要炸帶魚,我媽也過去。我們就圍在火爐前,撿著吃炸好的雞蛋糊,脆脆的,像餅干一樣,大人轟都轟不走,有時候被濺起來的油點燙了一下,疼得吱哇亂叫。我媽就說,“這下就歇心(安生)咧哇!”
炸好的帶魚兩面金黃,在不銹鋼大盆里堆得小山一樣,各個飽滿肉厚,像一個鼓囊囊的錢包夾子。我們只許吃一個解解饞,剩下要留著過年吃。帶魚剛出鍋時很燙,端住兩個小角小口一抽,一側的魚刺就出來了,我非得把魚刺全撿出來才肯大口一咬,滿當當的肉進了嘴里,外酥里嫩,有蛋香有魚香,嘴角流油,別提多好吃了。而另一邊的魚刺,也被我剃得光溜溜,沒掛一點殘渣。整個過程里,我一句話也不說,神圣得就像進行某種儀式,而不是為了簡單解饞。
這口吃完,就只能等過年了。
炸好的帶魚
農村里的大正月
年初一天還沒亮,村里就被此起彼伏的炮聲淹沒了。我媽爬起來安頓我們穿好衣裳,隨即做飯。我們那里年夜飯不隆重,反而是這頓年初一的接神飯無比神圣。飯邊做,我爸邊展大門,點旺火,放鞭炮通知天上神仙進門,來我家吃飯。
我和弟弟則在旁邊玩兒小花炮,禮花、手舉噴花、煙霧、各種小動物造型的旋轉升空花,每點一個我都要跑進西廚房撩開門簾,喊做飯的媽媽快看。小手凍得通紅,一說話全是哈氣,也不嫌冷。玩累了我和弟弟就烤旺火站沾福氣,有時候還會不小心把頭發燎了。整個天空到處印著煙花,看也看不過來。
屋里滿滿一大桌子菜肴,要趁天亮前吃完,背景音樂是重播的春晚,我挑嘴,但帶魚和餃子必吃,寓意年年有余、團團圓圓。此刻的炸帶魚經過再回鍋后已經沒有了剛出鍋時的干脆利落,多了一份溫婉纏綿,一筷子夾起,騰著熱氣,里面滲滿了湯汁,已經完全進化成了另一種食物,吸一口,滿滿魚香……
吃不了幾口就有小伙伴穿戴整齊來拜年了,我也被勾引著要出去。大街上滿地鮮紅的鞭炮紙屑能淹了鞋,空氣中全是硫磺的味道,家家戶戶紅彤彤,旺火架得大的人家還沒燒完。我們挨門挨戶串掙壓歲錢,我表弟鬼點子多,去孤寡老人“貴小爺爺”家拜年,帶上帽子進去掙了一塊錢,脫了帽子又掙了一塊。
小時候長大的院子
從初一到十五,我們要每天走不同的親戚,隔幾天又輪流做東,一起兩大桌子,男人一桌,女人小孩一桌,四五十個盤子重重疊疊。人類的活動促成大山大海之間食物的聚合,食物的流轉也調動人類的聚散。魚一般是壓軸菜,一上來就能看出這家女人的燒菜手藝。
帶魚是海洋給平民的饋贈,量大、肉美、營養高,還適合各種操弄。我們的魚都是帶魚,有些人家炸好放冰箱冷藏,再拿出來還能有鮮脆口感;有些人家直接燉,爛乎乎的夾不起來;我大姑喜歡把帶魚燴在雜菜中,等大家在吃菜時尋到驚喜。我們也會比誰剃的最干凈,我和我二表姐總是冠軍。
所有帶魚的做法中,我最喜歡的是表哥的燒帶魚。他是鄉廚,常年跑南郊的流動飯店。每年去他家吃飯總有種蹭館子的享受。表哥燒帶魚用干辣椒煸炒,出香味了煨高湯燜出濃郁的魚汁兒。吃餃子我不喜歡蘸醋,拿魚汁當佐料有別樣風味。我表嫂是河南人,喜歡吃饃。他家宴席上還有大饅頭,用饅頭蘸碗底的魚汁,我能把盤子擦得干干凈凈。剩下的帶魚吃時一蒸,又是美美一餐。這些是魚的味道,年的味道,也是人情的味道。
下午大人們就上了麻將桌,小孩子滿口袋新鈔票進了小賣鋪,從未有過的富足。我們買摔炮、洋片、泡泡糖和辣條,當然,也要提防大一點的哥哥來騙你錢。幸運的話,他詐了你的錢還會帶你去網吧瀟灑一把,登錄他的賬號耍一下跑跑卡丁車,能高興一下午。
整個正月,全村都沉浸在喜悅當中。大人們能好好歇歇,孩子們無盡瘋玩兒。要是壓歲錢上交了手頭沒錢,膽子大的還會闖入陌生人家拜年,有幸也能掙點。等到初十村里準備鬧元宵報名,我們總央求父母給自己報,凡是報名都能給家里掙上床被子、電飯鍋、電餅鐺,學生娃娃還有新書包。從沒覺得自己這么有本事過,無比自豪。
這樣的年節從我出生到十五六歲,每隔265天就上演,我們永遠過不膩。不過,隨著2014年棚改開始,過去的歲月全都和炸帶魚一起,留在了回憶當中。
回不去的鄉愁
2014年我正好高三,我們市浩浩蕩蕩的城鎮浪潮襲來,原來的城區要擴大一倍。為了修建一條機場快速路和拓寬原先的國道,身在縣鄉連接點的我們村大半得搬遷至新修建的村集體新樓。
我家離大馬路還有段距離,沒趕上這潑天的富貴。我媽一邊羨慕人家算下不少錢,一邊又替他們沒了老院子而可惜。在村里,最理想的狀態是冬天能上樓取暖,夏天能回村避暑。后來我們不少人家都實現了。按照村里每人12.5平米的福利補償,家里只要添十來萬都能住上小產權樓房,那幾年村民們陸續上了樓。
而美英大娘家,卻因為給她看病花光了積蓄,獨留在村里。6月份的夏天,我高考前回家,在巷口看見拉棺材的板車和很多人,一回家看見邊縫十字繡邊泣不成聲的媽媽,才知道美英大娘走了。肝癌,從發現到人沒只用了半年。半年前正好快過年,她在家做牛肉,炸帶魚,好好的突然吐了一口血。去醫院檢查我們只當是小毛病,還等著回來吃她做的魚,沒想到一住院就住了幾個月。
后來我去廣東上大學、工作,又出了國。一年回來一兩次,也都待在小區,很少再回村里。聽媽媽說,美英大娘走后,我們那條巷子再也沒有熱鬧過。鄰居們都離開了,只剩二保大爺(美英老公)每天在院子里放個收音機解悶,家不成個家,她看見都唏噓不已。
而我媽自己身體也不好,前兩年做了肝囊腫手術、痔瘡手術后,無心操勞,家里過年也變得糊弄。買點串串燈,只貼一張對聯。吃上也簡單,買一大堆火鍋食材,誰來也帶你們涮鍋子。至于帶魚這種復雜菜式,她興致起來了弄下,大部分時候我只能去大姑家解解饞。這樣想來,沒有年味的家好像和大華家也區別不大。
海南沙灘上放煙花
海南年夜飯吃完,我和大華在沙灘上漫步,有人彈吉他,有人圍放煙花,還有人用手機和老家人視頻,聽到有個東北口音的大姐說“這兒過年和咱老家完全不同,真想帶你們一塊兒過來!”是啊,我哪有想過穿著裙子、吃著新鮮海鮮過年,回想小時候竟感覺像上輩子一樣遙遠。
看著漫天煙花,聞著空氣里的硫磺味,我和大華一致認為,這才是年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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