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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被眾人說過世五年多的校花病友

2018-11-18 18:38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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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我讀高二,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臺電腦。幾乎同時,QQ號變成每個學生成為時尚弄潮兒的標志。

QQ好友人數和QQ等級成為我日常炫耀的談資。

那天晚上,我按慣例在電腦上掛著QQ號,關閉了顯示器,趴在電腦桌前寫作業。忽然,電腦音箱傳來兩聲男人的咳嗽聲,我再也無法安心寫作業,心癢癢地放下筆,按開顯示器,查看是誰申請加我QQ好友。

點開QQ通知消息,一條好友備注信息彈了出來:hi,小冉,我是熊麗莉,加我。

看到“熊麗莉”三個字,我倒吸一口冷氣,感覺有人朝著我的頭頂灌了一桶冰水,從頭到腳凍得發麻。

我盯著那條信息,不敢輕舉妄動。關于熊麗莉的記憶,強行在我的腦海里鋪展開來。

作業本上,我再也寫不出任何一個字。

2000年,我上小學五年級,同學們的生活兩點一線,我的也是兩點一線,不是學校和家里,而是醫院和家里。

那時我生病了,辦理了休學手續。

那天,是復診的時間,我麻木地履行了全套的檢查,坐在門診室門口,等著醫生叫號。

當醫生喊出熊麗莉的名字時,我抬頭,一個寬闊的背影霸占了我整個視線。這個背影和我認識的熊麗莉判若云泥。

我所熟知的熊麗莉,是和我同校不同班的同學。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因為她的英語成績常年在年級排名第一。

熊麗莉的英語老師是她的班主任,也是我們班英語課的任課老師。她把熊麗莉視作心頭愛,逢人就念叨:“你們看看我們班的Lily,又考了年級第一。”

“我們班的Bear,直接超出第二名20多分。”

直到一個月后,我才恍然大悟,老師口中的“Bear”和“Lily”是同一個人。

只不過老師過于偏愛她,便賦予了她兩個無比前衛的英文名,讓熊麗莉在一眾“小紅”“小強”“小凱”里脫穎而出。

我覺得熊麗莉就是為了英語這門課程而生的,連名字都是英譯而來的,在起跑線上就將我們徹底碾壓。

那段時間,“步步高”無繩電話的廣告火遍大江南北,一個長相滑稽的男人舉著電話說了一句:“喂,小麗呀。”

廣告效應迅速輻射到學校,成績優異又堪稱顏值擔當的熊麗莉成為我們年級的網紅人物。男生們會故意敲開四班的門,站在走廊上齊聲大喊:“喂,小麗呀。”

好奇心曾驅使我也加入了課間欣賞熊麗莉的隊伍,熊麗莉的個子很小,坐在教室的第一排。

她將頭發一股腦扎在后腦勺上,黑黝黝的辮子比她握著鋼筆的手腕還粗,我著實擔心她那小身板無法承受那戳辮子的重量。

熊麗莉真的如傳言所說,像一個精致的芭比娃娃,五官靈動立體,非常漂亮。

由此我斷定,排號醫生口中叫的那個熊麗莉,只是恰巧撞名,絕對不是四班的Bear or Lily。

讓我大跌眼鏡的是,熊麗莉看完病后,走到我的面前,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是二班的張小冉嗎?你怎么在這?”

熊麗莉手里捏著病例,一屁股坐到我的身邊。兩人座的椅子,瞬間變得格外擁擠,我們倆嚴絲合縫地并肩坐著,不留一絲喘氣的余地。

“是,我一直在姜醫生這看病,熊麗莉……你?”我的問句并不是一句完整的句子,因為我不知道我該問她為何也在姜醫生這里看病,還是直截了當地問她,為什么完全變了個模樣。

熊麗莉還沒來得及回答我的問題,就被她母親催促著下樓去拿藥。臨走前,她對我說:“我們下星期的十點,見面再聊吧。”

她沒有說下星期的十點,到底是星期幾的十點,我卻心領神會。

姜醫生在本院坐診的時間,只有星期五的上午半天。這屬于老病號之間的默契,讓我瞬間覺得熊麗莉并沒有像大家說的那樣,離人間煙火那么遙遠。

第二個星期五,我們二人如約而至。我們相約去做尿檢,在舉著尿杯搜集尿液的過程中,我們蹲在兩格相鄰的衛生間里,確定了一件事——我們兩個人的病情完全一致。

不一致的是,我們選擇的治療方案不同。

在我沒有說服自己接受激素治療的時候,熊麗莉率先吞下12顆強的松(藥名,又名潑尼松)。兩個月內,熊麗莉快速膨脹為曾經的兩個她,暴增75斤。

在醫院看病時,我時常看到門診室門口坐著一排樣貌不易分辨的“激素娃娃”,五官模糊,身體極度臃腫,乍一看,相似度極高。加之休學后,我的消息閉塞,沒有同學告知我,熊麗莉也接受了激素治療。

所以,在此之前,很多次我和熊麗莉擦肩而過,我都沒有認出她。

同病相憐的情愫瞬間將我們倆緊密相連,我們開始抱團取暖。

每個星期五,我們約好下星期復診時見面的時間、地點,相約一起趕公交車去看病。一個半小時的路程,會因為彼此的陪伴變得沒有那么枯燥。

那條線路公交車的車廂內永遠擠滿了人,我們的體力實在欠佳,在車程的前三分之一就消耗殆盡。如果碰上一個空位,我們一人坐三站,再換對方坐。

如果運氣不好沒遇上空位,站久了,腿會浮腫得更厲害。我們經常模仿醫生的手法,卷起褲腳,用大拇指按彼此小腿骨處,比比看誰凹陷的壓痕回彈能力會略勝一籌。

這無聊的行為,我們卻玩得樂此不彼,經常在公交車上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

到醫院后,等待尿檢報告的間隙,我們會變得格外安靜。誰都不再笑得出口,那張紙上的“尿蛋白”和“血”后面的加號,是對我們這星期治療情況的審判。

那段時間,我們的病情十分不穩定。滑稽的是,糟糕的情況成錯峰狀態呈現,這星期我需要安慰她,下星期換她安慰我。

幾句套路話術反反復復地從彼此嘴里擠出,我們用拙劣的演技表演著樂觀,強行為對方灌心靈雞湯。既是安慰對方,也是安慰自己。

姜醫生的病人越來越多,號越來越難掛,病例越寫越厚,我對熊麗莉,越來越了解。她最羨慕的,是我辦理了休學。

熊麗莉暴增75斤后,在學校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我想告訴她,大家圍觀熊麗莉,是因為她是英語老師口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她還被同學們私下評為“校花”。

但是,看著眼前被脂肪撐得走路都是負擔的熊麗莉,我張口結舌,什么都說不出口。

對于真相,我們心知肚明。

同學們對于迅速增肥的熊麗莉,并不友好。有同學直截了當地問熊麗莉:“吃了什么,被快速催肥成這樣?”還有更甚者,說熊麗莉的英文名不該叫Bear,應該叫Pig。

五年級時,步步高無繩電話廣告的熱度褪去,大家不會在熊麗莉的教室門口喊:“喂,小麗呀。”

取而代之的是,男生站成一排,集體叫熊麗莉的名字,再齊聲學豬叫。

那天,在門診室門口的椅子上,我被熊麗莉給我講述的那些畫面震驚了。我完全無法想象弱小的熊麗莉承受了多少惡意

我們第一次卸掉了樂觀的偽裝,兩人開始抱頭痛哭。

那時我哭,是因為我看熊麗莉哭,覺得心疼她,眼淚忍不住跟著掉。

直到三年多以后,我上初二,被迫選擇了和熊麗莉一樣的治療方案。當她經歷的一切,復制到我的身上時,我才有了切膚之痛。

可是,三年后我的樣子,熊麗莉再也沒機會見到了。

上初中后的第一個暑假,我參加了小學同學會,大家告訴我:熊麗莉死了。

同學們好像一夕之間成熟了許多,在場的同學各個唉聲嘆氣,惋惜的表情堆在不諳世事的臉上,產生一種違和感極強的化學反應,大家搖著頭直言:“可惜了,可惜了。”

有兩個知情的男同學,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哎,你也要注意身體啊。”

我不相信這個消息,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質疑的地方。死亡,對那時的我來說完全超綱了。

同學會結束后的一個多星期,我過得渾渾噩噩,腦子里思考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后來,我發現有一個問題困惑了我很長一段時間:到底那些惋惜的同學里,當初有沒有人也叫熊麗莉為Pig。

收起回憶,確定熊麗莉已經去世了五年多,我盯著QQ備注的那條消息,判斷這是有人惡作劇,還是一個永遠不可能被我原諒的惡作劇。

我通過了好友請求,不管對方是誰,我準備臭罵他一頓,再拖入黑名單。

我帶著憤怒的情緒質問對方是誰,沒想到,對方一再強調,自己是熊麗莉。

我氣不打一處來,噼里啪啦地敲出一串臟話,最后我說:“拿一個去世的女生開玩笑,你真的是變態。”

“去世的女生?你說誰?我?”對方一連發出了三個問句,每個問句后都帶著一串問號。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復,這時,對方發起了視頻請求。

我家的電腦沒有配備攝像頭,我條件反射地點擊關閉,沒想到對方不死心,又彈來視頻請求。

我心想反正看不到我,讓我看看惡作劇的人是誰也好,便接起視頻。

我一眼就認出了熊麗莉,她在網吧里,背后是三臺臺式大頭機,她穿著校服,戴著黑色耳機。

我驚訝地說不出任何話,她看不到我的表情,她的聲音從音響里傳出,回蕩在我的臥室里,格外響亮:“小冉,你說我去世了?你什么意思啊?”

那天,我在對話框里打著字,她坐在攝像頭面前。我把這些年聽到的消息詳細地轉達她。

我上初中時,幾個小學直升到初中的同學湊到一起,還會念叨:“熊麗莉要是不死,應該和我們同一所初中,說不定還一個班,又是英語老師的驕傲。”

高一時,我去同學家開的串串香吃串串。小學同學熱絡地坐在我身邊,聊起老同學們的去向,他問我:“四班熊麗莉的事,你知道吧,這轉眼,都走了好多年了。”

聽到我的轉述,熊麗莉難抑怒火。她一直在視頻面前說:“誰那么可惡啊,傳這些謠言,我怎么就死了呢?”

我無法回答她的提問,只能陪著她抽絲剝繭,推敲當時事情的真相。

我五年級時休學一學期,卻沒有降級,六年級我返校后,熊麗莉辦理了退學手續。

退學是四班班主任在班上宣布的,她只表達了學校痛失一個高材生的惋惜之情,并沒有說明熊麗莉的去向。

那時候,沒有手機和網絡,學生轉校,就意味著失聯。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和熊麗莉告別。

接下來的事情,是熊麗莉舉著手機,講給我聽的。

熊麗莉家庭條件優越,我們讀小學一年級,英語課還沒有納入小學必學課目,父母就請了外教老師對熊麗莉進行一對一的英語教學。

生病后,熊麗莉嘗試了各種治療手段,也沒有把病治好。父母在熊麗莉六年級的時候,為她辦理了退學手續。母親陪著熊麗莉飛到北京,父親在醫院附近買了一間一室一廳的房子,因為他們聽說,北京有最好的醫院、最先進的醫療技術。

接下來,熊麗莉母女倆專心守著醫院治病,熊麗莉和以前的同學徹底失去聯系。

北京的醫院為熊麗莉做了腎穿刺手術,查明病因后,即刻對癥下藥。兩年后,熊麗莉的病情基本穩定,她提出重新回到課堂的想法。父母商量后,沒有將她帶回我們所在的城市,因為父親的生意所需,將她帶回了父親的老家,從初一開始就讀。

熊麗莉之所以愿意重新回學校上課,也是因為北京醫院讓熊麗莉停掉了激素,那些無端附著在她身上的脂肪,漸漸離她遠去。

新的環境,沒有人知道熊麗莉的過往,父母對她的學習成績變得很寬容。同學們只知道那個不上體育課的小姑娘,不愛講話,也沒有朋友。

熊麗莉說她在矛盾和自我折磨中,度過了初中三年的生活。她將自己封閉了很久,不和任何人講話,每天晚上都哭,長期失眠,成績一落千丈,頭發大把大把地掉。過幾天,她又會開心地安慰自己,畢竟封鎖了自己,就沒有任何人給她取綽號了。

她每三個月要去北京的醫院復查一次。那位醫生姓田,大家都叫他田老爺子。

田老爺子是80多歲的一位爺爺,一米8的大個子,頭發黝黑,精神頭十足。

為了緩解病房的壓抑氛圍,田老爺子時常幽默搞怪,化解了煩悶情緒,又一本正經地對熊麗莉說:“丫頭,別擔心,我一定給你治好。”

只是熊麗莉沒想到,一直拼命幫她好好活的人,突然就去世了。那刻起,她決定真的要好好活。

之后,熊麗莉考入一所普通高中,由于治療耽誤讀書,她比我小一屆。她從小學老師的口中打聽到我的QQ號,想問問我的近況。

這才知道,她在同學們的口中,已經“死”了五年多了。

我試著問她,接下來該怎么做,才能讓大家知道這是個烏龍事件。

熊麗莉平息了怒火,讓我把她拉入小學QQ群里。

她說,她準備好面對這些老同學了。

那天,沉寂了很久的QQ群變得熱鬧非凡,原本在線的頭像只有三個人,最后眼看上線的同學越來越多,每個人用不同顏色、不同字體的文字,表達著相同的驚訝。

熊麗莉不厭其煩地回復每一個人:是呀,我還活著,我活得好好的。

一年后,在醫生的建議下,我接受做腎穿刺手術。手術前,恐懼的感覺鋪天蓋地地向我襲來。

我舉著手機,一遍遍地追問熊麗莉手術的細節,聲音抖得有撕裂感。

熊麗莉對我說:“小冉,別怕,我被所有人說‘死’了一次,都重生了,一個手術沒有什么好怕的,以后什么都不需要害怕。”

我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感覺又回到了多年前,我們一起互相打氣的日子。

“只要活著,就沒什么可怕的。”

插圖來自:視覺中國

作者張小冉,一個話癆

首發于公眾號“全民故事計劃”(ID:quanmin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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