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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是身如焰
十五年前,冬夜里的被窩要比現在更讓我留戀。那個時候,每天早上五點,我就在一陣刺耳的鬧鈴聲中醒來,困獸雖醒,仍不愿睜開雙眼。黑暗中的溫暖是如此讓身體眷戀,雙手攥緊被褥,整個人仿佛消融在暖流里。窗外天寒地凍,風聲呼嘯,氣溫在零下十五度左右。窗戶被吹得噼啪響,宿舍里的暖氣片也只殘存暖意,聊勝于無,冰冷刺骨的空氣在四周盤旋。
可作為一名體育生,晨練是每天的必修課,冬訓又是儲備體能的關鍵時期,更何況教練很可能已經兇神惡煞地埋伏在了操場門口,隨時準備捉拿那些沒有意志力的“懦夫”。于是匆忙穿衣,摸進水房,掬一把涼水拍在臉上,一種生理性的頓悟感瞬間傳遍全身,所有困倦與掙扎,頃刻間灰飛煙滅。差不多五點二十,我推開樓門,倒吸一口冷氣,跑進無邊夜色里。
梵高曾給他弟弟提奧寫過一封有名的信,滿是傷感與吐槽,里邊有句話流傳甚廣,大意是說我們心中都有一團火,但路人不會拿它來暖和一下自己,他們只能看到一縷煙。很顯然,這是一種修辭方式,可我卻真的在現實中見過這個場景。雖時過境遷,但一切清晰如昨。
寒冬臘月里的夜風,有鋸齒般的鋒刃,臉被割得生疼,耳朵幾乎要被割掉,連鼻孔都不曾放過,鼻毛被凍得黏連在一起,讓人呼吸不暢,此時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多小時。
到達操場后,首先要做的便是熱身,也就是在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的情況下,跟嚴寒正面硬剛,通常是繞操場跑圈。我們一共十幾個人,在五點半左右,稀稀落落進入跑道,操場邊沒燈,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臉,只是些黑影在閃動,以及擦肩而過時的喘息與口中呼出的白氣。
人在跑道上,軌跡像一圈不斷滋長的年輪,年輪滾動,體內的溫度也逐漸升高,暖流從胸口向四肢流溢,毛孔開始如溫泉般滲出滴滴汗珠,于是邊跑邊脫衣服,不能停下來脫,會影響跑步節奏,脫了就隨手一扔,丟在跑道邊,從最外層的棉服到里邊的毛衣,統統棄之如敝履,直到上身只剩一件單衣或短袖。從內到外的熱能,仿佛在給身體披上一層金鐘罩,嚴寒又奈之何。
有時會一口氣跑十幾圈,跑到一定路程時,身體便進入瓶頸,呼吸變得困難,肺里仿佛在炸裂,于是有人開始嘶吼。這是最原始的激勵方式,給自己以粗暴的心理暗示,也給所有人打氣,嘶吼聲此起彼伏,像在接力,每聲嘶吼都能劃破暗夜與冰涼,直達內心深處。每個人心中都燃有一團火,讓我們在黑暗中互相取暖。《維摩詰經》中有言“是身如焰”,不知是火焰在體內升起,還是身體本身就是火焰。
待到黎明破曉時,跑圈差不多結束了,東方微明,暗夜四散,每個人都像早市里剛揭蓋的蒸籠,熱氣騰騰,一縷縷白煙在頭頂飄升。心中有火,路人也能看到煙,這是最美的煙火氣。
所有人的臉蛋都紅撲撲的,用手摸一把頭發,上邊全是冰碴。跑圈結束后,還要拉伸,然后是正式訓練,一般是舉杠鈴、跳遠或者百米跑。經過長時間熱身,所有人都生龍活虎,雖在寒冬,但氛圍猶如熱帶。
有時半夜落雪,整個世界下成白茫茫一片,我們也照例跑在雪地里,盡情燃燒、生煙與結冰。記憶里的那年冬天,我只在大年初一休息過一次,大年初二天未亮,就被父母催促著出門訓練。年關剛過,大地已醞釀回春,爆竹聲聲,漆黑夜色不時被煙火點亮。月光之下,我一溜煙跑出大紅燈籠高掛的小巷,朝郊外的公路奔去。
往事如煙,當初那群在黑暗里一起取暖的兄弟,已經飄零四散,但我的那團火焰一直燃燒至今,依然如梵高的筆觸那般熱烈。“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每念及此,唯有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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