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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風水先生當干爹,我窺見窮人富人的隱秘心愿
采訪、撰文 | 三金
十點人物志原創
這兩年,求助玄學的人越來越多了。
“在上進與上岸中,我選擇上香。”人們一邊戴著雍和宮排隊四小時起買到的手串,一邊在臥佛寺求offer。仔細研究著星座、塔羅、八字所推算出來的日運、周運和年運,遇到“大吉”能開心很久,遇到“大兇”就再來一次。
玄學,宛如一種心理診療技術,安定著現代社會中每一個搖搖欲墜的靈魂。
也許你還從親朋好友那里聽到過,隔壁街上的某某先生特別靈,遇到什么問題可以去找他算算。雖然我們從小接受的是唯物主義教育,但祈求好運好像與此并不沖突。
攝影師蔣磊磊身邊就有這樣一位據說很“靈”的風水先生。初中時,蔣磊磊迷迷糊糊地被家人帶著在風水師面前拜了“干爹”,直到大學畢業后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是保佑他學業進步。
2019年,在征得干爹同意后,蔣磊磊開始拍攝他作為風水師工作的日常:他們一起到有錢人家的豪宅看過風水,進深山為企業家看過陰宅,見過以家庭為單位經營的寺廟,也在神像下吃過酒席,在廟門口跟無償在這里服務的大姐們跳過交誼舞。
蔣磊磊拍攝傳統民間信仰的攝影作品得到了瑪格南攝影基金會的支持。5年間,透過三萬多張照片,蔣磊磊跟這位神秘的“干爹”建立了更親密的關系,也對家中父母長輩的精神信仰有了新的感受。他注意到,每到過年,母親在佛像前為他祈禱的時間越來越長;他也理解了曾經作為神婆的奶奶,盡管對方早已去世。
“有些事情已經超越了迷信,對我來說,它是親情、是家人之間強烈的關系紐帶”
以下根據他的講述整理。
*文章中有大量攝影照片,音頻能展示的內容有限,完整內容請大家閱讀文章。
有事問神明
剛開始被父母帶著去拜干爹的時候,我沒想到這個人后來的職業道路會從漢中到北京再到澳門,甚至去到了泰國。每次他在朋友圈展示自己一趟又掙到多少錢時,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該轉行,不要拜干爹,改拜師父吧。
但一見到他給人算命做法,要唱誦一段十幾分鐘的經文,我又覺得這個活真不好干。我從小課文都背不下來,如果給人念得磕磕絆絆,多尷尬啊,別人也會覺得你水平不行。
大多數時候,來找他看風水的情況是突發的。
比如說最近的一次我跟他去見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家樓下也擺放著神位,之前是附近有名的神婆,不做這行之后感覺身體不太舒服,就請我干爹去給她看看是不是神位擺放的問題。
風水師干爹家的頂樓擺放著許多神像。
那天,我干爹帶去了一個很大的紙人,看著還挺嚇人,老太太坐在窗戶前,干爹在她面前燒香化裱,紙灰飄滿了整個屋子,干爹嘴里念叨著“神手一到百病消”。
這里提到的“裱”大家過年的時候應該都看到過,是一種黃色的紙,特別輕薄。有習俗說,如果大年三十在財神爺面前燒裱,紙灰飛得很高,說明來年財運會很旺。
最后,干爹把紙人燒了。整套儀式完成后,干爹跟老太太說:“你也要去看看醫生,喝點藥。”潛臺詞是,如果感覺不舒服,自己也要多注意身體。
干爹提醒老太太多注意身體。
干爹平常總是和和氣氣的,給人看風水時穿著比較日常,不過他會帶很多手串、戒指。聽他說,這些都價值不菲。在拍攝中,我也跟著干爹見過其他風水師,他們中有些習慣穿著道教服飾,看上去十分“專業”。
前兩位是我遇到的其他風水師,最后一張是正在看羅盤的風水師干爹。
風水師也是有等級的。他們中一部分是跟道觀里的道士拜師學藝,另一部分屬于家族傳承,所以他們會稱呼道士師父或祖師爺,這就能看出一種等級。至于技術的高低更多是體現在收費上。如果大家覺得你很靈,收的錢自然會高一些,如果是剛出道,收的錢就少。
這行沒有大家想象中那么超脫,反而相當世俗,畢竟每天來找他們的人也都是“俗人”——要么希望滿足自己的欲望、要么希望解決眼前的困難。
去廟里祈福的人會把錢放在神像手里。
有一次,我陪著干爹去深山里給人看陰宅。對方提前給到了自己的姓名、生辰八字、家庭情況、訴求。接著,風水師會拿羅盤實地勘探,“尋龍千萬看纏山,一重纏是一重關”,尋龍訣里說到的看山系、水系跟這也有些關系。
干爹在山中看“龍穴”。
根據干爹的說法,看風水一般是先看大的外部環境,“前山后山、左山右山、龍穴煞水”,然后再看微觀,“撥煞、納水、定向”。
總而言之,有他們自己一套傳下來的邏輯。等尋到龍穴,把陰宅安置在這里,相當于“可以將祖上的積累通過龍脈輸送給后代”。
從高處拍攝的山巒。
那天去山里,他指著遠處,“這個山是兩條龍盤在一起,那是龍頭,這是龍尾”,我們又繞著山走了一圈,看了看方向,接著他確定好一個位置,告訴對方可以選在此處。不到兩個小時,收費6888元,客戶也不覺得貴。
我觀察到,在找風水師看風水的人中比較典型的是兩種人。一種是有錢人,他們在意風水,希望通過一些方法把資源傳遞給下一代。那些人家里房子很大,看著風水師辦儀式時,表情都很淡然,并不懷疑,也沒有特別在意。
另一種是生活得很苦的人,他們想要改變命運,但好像可以做的很有限,只能尋求靠玄學改命。
有一次,我們去到一個女人家中,她家很小,她一直雙手合十盯著我干爹,仿佛在盯著一尊佛像,臉上是不安與虔誠糅雜在一起的復雜表情。我不記得她具體遭遇了什么不幸,但那個表情讓我很受觸動。
后來干爹給她做完了一系列法事,響了鈴鐺,甩了卦象,女人的表情明顯舒暢很多。
“風水師也得操心孩子學習”
上次回老家拍攝干爹時,無意中聊起他的孩子,干爹對我說:“我女兒15歲了,正好是她出生那年,你來認的干爹。”我才驚覺,我們已經認識15年了。
記得當時我初三,過完年,我媽神神叨叨拉著我說要去見一個人。去的路上,才發現我媽也不認識這個人,她甚至不知道這人具體住在哪里。
一路上,仿佛臥底接頭一般,我們到了漢中市城區的一個城中村里。村口有一家賣紙蠟裱的店鋪,我媽神神秘秘上去問老板:“你知不知道這里有個算命的?”
等到了干爹家門口,是干爹的母親給我們開的門。不知道是不是一種行業話術,我們分明沒有見過,但她好像認識我們、知道我們要來,熱情地邀請我們進去坐。
當時他們家是自建樓,大概五六層。五層的房間里放了一些神像,還有一臺彩電,正在播放道教宣傳片。他們在聊天,我一直在看電視。接著,他把我們帶到頂樓,那是一個三角形的空間,黃色的白熾燈顯得有些昏暗。因為他長期在里面燒紙燒香,墻壁都是黑色的,角落里都是神像。儀式中,他點燃了好多裱,然后拿著在我身邊轉圈,口中念念有詞。
當時我還不會攝影,但這個令人暈頭轉向的場景一直存在我腦海里。說實話,我當時有點想笑,但又覺得不能笑,這似乎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擲筊是一種人與神靈溝通請示的方式。
后來才知道,媽媽帶我去拜干爹主要是為了讓我學業進步,能考上一個好大學。同樣,干爹有很多干兒子。
在拍攝中,我感覺干爹一家跟其他普通家庭也沒什么不同。他們很操心孩子的學習,不想讓孩子沉迷電子產品。他家老二剛上幼兒園,比較調皮,飯桌上常常看到他苦口婆心讓孩子不要挑食。
在觀察他的日常生活時,我有時會忘記他是一個風水師,他也正在面對很現實的問題。
神人之家
在拍攝風水師的過程中,我從沒有期待過遇到什么神秘事件。生活中,我是連恐怖片都不看的人,但我從小就對傳統民間信仰充滿好奇。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奶奶就是神婆。父母在外賣涼皮,我和姐姐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過幾年。爺爺奶奶家住的是土房子,堂屋中間擺著神位,我常看奶奶在堂屋給人做法。
那些人不都是同村的,有的大老遠過來,提著雞、豬肉、白砂糖來讓我奶奶看風水。問過對方的名字、住址、生辰八字之后,奶奶就在堂屋里點上香,對著神位唱起來,特別神秘。奶奶讓我不要坐在堂屋中間看,會擋住神仙的去路,但我太好奇了,每次坐在角落看,奶奶就不說我了。
奶奶是文盲,不會畫符,總是爺爺幫忙,根據符咒要達到的不同目的,在一張長方形的黃紙上,用紅色的墨水,寫上神官的名字和各種圖案。
開始拍攝這個主題后,跟家人聊天,我才知道身為知識分子的爺爺最開始是拒絕的。后來他發現這件事似乎對當事人有幫助,才愿意幫忙。
后來見到干爹畫符。
等上學之后,我學了一些科學道理,卻還在不懂事的年紀,奶奶是神婆這件事就變得尷尬而丟人了。村里人會拿奶奶的事嘲笑我,當時的同學們也覺得我很奇怪。
離開爺爺奶奶后,我一直跟著爸媽生活,但這樣的生活也并不穩定。
我們老家基本上所有外出務工的人都是賣涼皮的,村子里那些兩三層的自建房幾乎都靠涼皮生意建起來,我媽常說,我是涼皮養大的。
那個年代,城市建設如火如荼,有時候遇上拆遷,不管之前生意多好也得換地方,九年義務制教育我一共換過9所學校,跟著爸媽去過北京、太原、內蒙古、浙江、西安。在任何一所學校,關系再如何親密,我也不敢告訴朋友我奶奶的事情。
不知道是受到奶奶的影響,還是這些“遷徙”的記憶讓爸媽感受到命運的難以掌握,他們都很熱衷于求神拜佛,在神像前傾訴自己對不確定的焦慮、對美好生活的期待。
媽媽時常跟我講起,她年輕時在北京雍和宮外的天橋下算命師傅跟她說的話:“你年輕的時候賺不到錢,中年以后才會來財。”
我猜母親年輕時也是不信命的,但是很不幸,生活狠狠地印證了此人的預言。最近幾年,每當我跟她說“你都六十了,也該歇歇了”,她都會講起這個故事,然后說,“年輕的時候想賺錢賺不到,現在老了才開始賺錢,舍不得休息。”
一開始,我很反感母親一年又一年在寺廟里為我許愿,但這些年她許愿的時間越來越長,隨著我長大,她對我的愿望也越來越多了。我漸漸明白,這是只有初中學歷的父母表達關愛的一種方式。
每到大年初一,媽媽都會趕個大早去廟里求一道紅布條,叮囑我裝好。我離開家鄉上了大學,又到北京工作,這道紅布條對我來說成了一個很溫暖的東西。現在,我把紅布條綁在我家植物上。它已經超越了所謂的迷信,對我來說它是一種親情,是一種強烈的關系紐帶。
我也開始頻繁地想起奶奶,與她相處的畫面時常出現,我很后悔當時沒有多跟她聊天。無論是作為創作者,還是她的孫子,我都希望能去關注她、探索她、記錄她。但我知道,我已經不會再見到她了。
2019年,我聯系了大學畢業后就沒有往來的干爹,開始了漫長、持續的拍攝。既是為了獲得一個拍攝主題,也是為了彌補過往的遺憾。
有沒有神在?
就像奶奶教我不要坐在堂屋中間一樣,拍攝一開始我就擔心自己的行動會不會觸犯一些忌諱。
每次去廟里,舉起相機,就有工作人員走過來說:“不能拍照。”就算工作人員不攔著,有些熱心的路人也會苦口婆心告訴我:“你怎么還拍照呢!”還有人說不能拍佛像、不能用閃光燈、或者要躲在角落拍。
我只好問干爹,“我可以拍嗎?”
干爹大手一揮:“可以拍,隨便拍。”他這么一說,工作人員也不攔我了。我才意識到,其實沒有明確的規定告訴我們不能拍。
漢中當地的廟宇。
漢中當地有些廟是村民們自己修建的,有些還建在深山的溶洞里,我干爹恰好認識這些建廟的人,所以一直以來,我的拍攝工作進行得還算順利。
有些寺廟建在溶洞里。
家庭式寺廟墻上的標語:神像以園林彩雕風俗表現人物,創意突破常規。
我心里對這件事還是心存敬畏,每次拍之前都會拜一下,相當于打個招呼:我要拍你了哦。拍完之后會再拜一下:謝謝你呀。
神像邊打瞌睡的老太太。
有一次,我跟著干爹去一個寺廟參加節日慶祝活動,修建寺廟的人在廟里辦了一個酒席,招呼干爹和他的師兄們一起喝酒吃菜。擺放神像的屋里擺了兩桌,廣場上還有三四桌,周圍的村民、在廟里義務幫忙的老頭老太都來了,大家都特別高興。
那個場景對我觸動很大,因為大多數時候我們看到人在佛像面前都是跪著的,他們不但坐著,還在喝酒。
寺廟中的酒席。
還有一次,我們去另一個廟,神像旁邊擺著一臺電視機,大家圍坐在旁邊烤火、看電視,還有人在神像前的墊子上睡著了。那些人常年跟神像生活在一起,穿著普通的衣服,過著日常的生活,就好像神像也已經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
從那之后,我想,在心存敬畏的情況下,誰可以拍攝的。后來我還在廟門口跟來幫忙的大姐們跳過交誼舞。
現在,我已經拍攝了五年,總覺得還缺點什么,但我對這位風水師干爹的拍攝還會持續下去。
總有人問我,相不相信這些?前段時間我看到一份小兒退燒藥的說明書,或許可以用來說明我現在的理解——
“乙酰氨基酚和布洛芬等退熱劑不能有效預防高熱驚厥的發生。退熱的目的是減輕兒童因發熱引起的煩躁和不適感,并減輕家長對兒童發熱的緊張或恐懼情緒。”
我們無從得知,跪拜在神像前的那一刻到底有沒有神存在,但有許多人在那個時刻得到了安慰,而在那之前和之后,是需要努力生活的每一天。
本文攝影作品來自受訪者蔣磊磊。感謝“孤獨圖書館”對本文的幫助。
原標題:《拜風水先生當干爹,我窺見窮人富人的隱秘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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