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各式各樣的普通人能過著各式各樣的普通生活，而不是所有普通人都只有一種普通生活。”作家顧湘在小說集《老實好人》中，給大家講述了一系列“老實好人”的故事。

他們里有租房失火的城市白領、有賣燕子的人，還有和平公園里領養兔子的人……在看似平靜的日常中，他們心里藏著一兩樁傷心事，但依然誠實又笨拙地活著。他們在主流之外，并不成功耀眼，過著普普通通的日子，但是也在不經意間，溫情守護著一些被時代拋棄的品質，比如老實。

在新年的開始，新一期的詠讀計劃也和大家見面了。這期詠讀計劃中，詠梅和《老實好人》的作者顧湘一起和我們聊起了生活中普通人身上堅韌的生命力。跟隨兩人的對話，一起潛入這些輕盈又豐沛的文字時，或許你可以在這個冬天收獲溫暖治愈的力量。

給“老實好人”一點聲音

詠梅：我拿到近期出版的新書，看到了這本書的書名“老實好人”，對這個書名很感興趣，于是拿起來讀，看完覺得非常喜歡。我覺得很多人應該都很好奇，你為什么要給書起這個名字——《老實好人》？

顧湘：以前我在戲劇學院上學，當時看到有一個戲叫“四川好人”，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后來又看了個小說，《好人難尋》，一直挺喜歡“好人”這兩個字的。我這本書開頭幾篇故事里的女主角都在和自己并不是特別喜歡的男生約會，我的一個朋友和我聊天時就用“老實好人”來形容這些男生。說著說著，我后面在起書名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個詞。其實“老實好人”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比如我書中，那個坐公交車出去游玩的農民，我覺得他就是一個非常典型和理想的“老實好人”形象。我覺得“老實好人”這個詞挺好的，它的含義很豐富，可以做各種解釋。

詠梅：我們今天理解的“老實好人”，很多時候都有一些貶義在里面，比如我們經常說老實人不夠機靈、比較愚鈍，你為什么想要特意去描寫這群人呢？

顧湘：我還挺喜歡這種性格的人的。我覺得這個時代，或者說古往今來，比較愛宣傳自己的人，可能會獲得比較多的優勢，容易出人頭地。但我覺得大家不應該光把眼光放在這些人身上，應該看一看那些不太出聲的人，他就喜歡過點自己的小日子，干干自己喜歡的事情。外界唯一的成功標準，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而且從小我們受到的教育不是都說要誠實，謙虛，這些我覺得都是很好的品質，不應該污名化好人。

詠梅：在之前的訪談中，你曾提到過你的一個觀念，當時你說你覺得寫小說其實應該給世俗中那些聲音比較小的人群更多的機會，幫助那些比較不太能夠發聲的人群發聲。

顧湘：對，我覺得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占的位置就比較小，能發出的聲音也比較小。很多地盤都已經留給其他人了，比如那些獲得世俗上成功的人。那么我覺得文藝方面就不用非要擠過去再去歌頌，你可以把地方留給跟你更能共情的一些人。而且有時候我也覺得，愛好文藝的人，可能生性就比較溫柔敏感，不一定能成功地在叢林社會中廝殺，他們能守住自己的地盤就挺好的。

《陽光普照》

詠梅：是的，其實是不是你的生活態度也屬于這一類？你之前曾經說過，你其實并不喜歡很大的挑戰，過那種生活。

顧湘：是呀。我個人其實不是特別在乎這些事情，我一般不太會像打了雞血一樣努力奮斗，也沒有那么想。我也對現在的生活比較滿意，不太想把時間花在追逐我不喜歡的事情上。我覺得一個人只要能自己養活自己，能吃飽，能有個地方住，他可以喜歡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當然如果有的人興趣愛好是比較商業的，他能努力去賺錢，我也覺得挺好的。每個人喜歡的事情不一樣嘛。我就是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而且我覺得時間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平等的財富，別的東西可能會有差異，但每個人的生命其實是差不多長的。我就覺得這個是最珍貴的事情，我只要擁有了時間，就挺富裕的。

有時候我看到有些人一生都在努力奮斗，追逐商業上的成功，我覺得如果是喜歡做生意，是沒什么問題的，但如果因為這些搞得連時間也沒有的話，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我還是覺得時間是最好的東西。

悲傷的事情也可以有治愈的力量

詠梅：之前你曾經說過，人生中就是會有很多喪的時候或者說軟弱無力的時候，這其實反而是一種積極向上的事情。這種態度讓我覺得很放松，就像看你的作品一樣。

顧湘：是的，有時候我看到自己書的簡介，上面有治愈啊之類的詞匯。但我想，我不是寫了一些挺悲傷的事情嗎？為什么會留給別人一個治愈的印象？后來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會告訴你，這些悲傷的事情也是很平常的。

平時我看到一些社會新聞或者在接觸身邊的人時，會看到有些家長不允許小孩有沮喪的時刻，或者放松下來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人不能永遠緊繃在那里。

因為我并不是一直很勤奮的那種人，有時候也會懶惰。我覺得不管是情緒，還是各種工作狀態，它們都會像潮汐一樣，是有漲有落的。人也不要太強求，總是繃著，事情來的時候就好好做。而且我覺得就算一個人他一生都無所作為，但他健健康康地活著，心里大多數時候都是開心的，就真的已經很好了。

《小森林》

詠梅：對，我記得你有一句話，是說一個人從年輕活到老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顧湘：是的，我的小說里顧存興的故事，我不光寫了他坐公交車逛了一圈這件事是一個壯舉，我覺得他從小活到現在的七十幾歲，這本身也是一個很壯麗的旅程。這當中他得經歷多少事情啊，然后他都挺過來了，現在還是一個身體健康、硬朗，精神也很不錯的老人，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詠梅：是的，你說得沒錯。只要能健康地活著然后又開心，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我覺得“了不起”這個詞好像很少能用到小人物的身上，但是確實是這樣的。你仔細想一想，平凡地過著生活，別人看起來好像覺得很尋常，但對身在其中的每個個體來說，它已經算作是一個壯舉了。你的小說里好多人物都是有原型的，比如顧存興，和平公園里養兔子的女人，他們都是真實生活里你遇到的人物嗎？

顧湘：和平公園里的男主人公不是真實生活里的人，女主角是的。我曾經在公園里遇到過一個被母親丟掉寵物的女人，這件事情非常打動我。那個女人看上去也上了年紀，大概五十歲。我一開始想是不是她母親身體太老了，所以沒法幫她養寵物兔子，因為養兔子也挺麻煩的。但我又想，她母親既然能走到公園來拋棄這個兔子，說明她身體還可以，那她可能就是不珍惜她女兒珍惜的東西。

我看網上很多父母很草率地對待孩子珍視的東西，我覺得這件事情很讓我難過。加上我自己養貓，我的貓也很老了，我就會一直擔心。比如我要是去住院了，哪怕不是什么嚴重的大病，我也要擔心誰給它們喂藥這些事情。所以當時我看到那個女人，我就非常被她打動。你自己身體不好，你的寵物你照料不了，你的母親也不好好對待你珍愛的東西，很多不好的事情集中在這個人身上。這就是普通人身上可能會發生的不如意的事情。

《一一》

當時我還跑到那個小公園里去，試圖去辨認哪只是她的兔子。因為那個公園里有一個小小的動物園，那個動物園有老虎，有豹子，也有幾個小小的羊圈之類的地方，有羊、兔子和雞這些很平凡的動物。有時候有人扔過來的雞，他們也會養在這里面。那里有好幾只兔子，我沒辨認出哪只是她的兔子。但是養在這個圈里，那些兔子身上的兔毛變得非常泥濘，肯定跟在家里嬌生慣養不一樣。我就想，她的女主人看到了肯定會非常心疼。

寫作中那些輕盈的生命力

詠梅：你的寫作是很輕盈，但又帶著重量感的。是代表著生命力的那種重量感，我們都能體會得到。你書里特別有趣的一點是，很多篇目都是寫動物的，比方說被人遺棄的狗，它們如何寬宏大量，遵紀守法，還有寫魚，可以和人交流的魚。你為什么要把它們也歸在這個老實好人里面？

顧湘：我覺得有時候動物的處境和人其實是一樣的。比如說書里的魚。因為我留意到魚的壽命其實比我以前想象的要長很多，魚也可以活幾十年。當然如果它運氣不好，它就在野外受傷了，被捕了，活不了太久。但如果它運氣很好，它的天壽是有幾十年的，所以它也有可能看到人間的這些風風雨雨。我故事里的這條魚，即使它運氣這么好，已經躲過了很多劫難，但仍然淪落在一個商場的魚池里供大家玩樂，所以它也不算是運氣特別好。

我覺得我們大多數人其實都是這樣，有普通的運氣，就是說我們沒有生什么大病，沒有碰到什么大災大難，能安安穩穩地活下來，但也算不上特別好。其實這條魚的命運和我們很多人的命運都差不多吧。

詠梅：在書中，你也寫了不少普通上班族的故事，現在我們身邊很多年輕人的處境都是這樣。你已經將近十年沒上班了是吧？不上班的話，你是怎么度過你日常的一天的？

顧湘的畫作，圖源：《老實好人》

顧湘：我覺得每天可忙了，可以有很多事干。我要看書，還要出去活動活動，還要畫會兒畫。畫畫我都不是每天必畫的，但是我每天看很多書，我很愛看書。看書其實很花時間，而且我覺得它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因為也沒什么產出，看著又很舒服，是個很大的享受。跟別的享樂比起來，它其實又很便宜，不花什么錢。雖然我老聽到大家說書價貴，書價貴，但是一本書能看那么久呢，真能把一本書看完了，也不貴吧。

詠梅：對，它還能給你帶來滋養。你曾經說，你更喜歡短篇小說，不太會選擇寫長篇小說，對嗎？

顧湘：對，我覺得是這樣。因為我書中的這些主角，他們都沒有跟別人發生特別深的聯系。我在看傳統的長篇小說，里面的主人公總得有家庭有子女之類的，這樣篇幅才容易發展長。當然也有極少數長篇，里面就那么一個人，對吧？但是特別特別少。通常來說，長篇里的人物，就需要跟周圍人的關系更緊密一點，你的內容才能展開。

我覺得我書中的人物都是一個單獨的人，他不執著什么，也不一定要干什么事情，或者也沒有一定要執行的任務。我這幾天閑在家里沒事干，看了倚天屠龍記的電視劇。我覺得里面的人都好癡情啊，因為里面的人物如果得不到一個人，就會發展出一系列事情，一定要得到他。甚至心心念念幾十年，突然性情大變、變成一個魔頭。反正這些故事里，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是一個強烈的推動人物的力量。我感覺如果不是這樣，小說就寫不了這么長，人的執念是很多人物發展的一個動力。

其實在現實生活中，我是覺得有很多時候，你或許挺喜歡這個人的，但他并沒有那么喜歡你，那就算了唄，你的喜歡可能長久地放在心中，但你并不是說一定要把他搞到手。可能這就是武俠小說和現實的區別吧。反正在我的書中，人物都沒有什么特別想干的事情，所以不足以撐出一個長篇，我暫時也沒有想出什么可以寫長篇的事情。

詠梅：其實可以說，你不是一個特別執著的人，對吧。比較容易放下，不太容易有焦慮感。很多人都說能在你的小說里感受到一種輕盈感，你自己是怎么理解這種輕盈感的？

顧湘：實話說，我也不知道。因為這不是我存心追求想得到的一個東西，它可能是自己形成的。所以我也會想，為什么他們很多人都說我的小說輕盈？其實我自己并沒有有意識地要寫一個輕盈的東西，我也在想他們到底指的是什么呢？也許是我書中的人物即使是在面對生病死亡，或者面對要和戀人分開，都沒有痛哭流涕或者撕心裂肺，表現出一種很濃烈的表現吧。

我本人遇到事情也還是比較冷靜的。面對悲痛啊，或者什么別的事情，我都比較平靜。我想，如果在寫死亡或者和戀人分開都非常平淡的話，可能就會給人比較輕松的感覺吧。

《完美的日子》

詠梅：如果要選你這本書中的一篇文章來讀的話，你會推薦哪一篇呢？

顧湘：我還挺喜歡書中最后一篇《球形海鷗》的結尾的。因為那是我22年疫情時期寫的小說。很多人會好奇，在封控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寫一個被封起來的故事？反而寫了一個兩個人不管不顧地在那里談戀愛，到處去玩兒的一個小說。其實我就是覺得，即使我當時是受限的，但我還想著要自由，要談戀愛。外面還有很美麗的大自然，一定要出去玩兒。

我覺得這件事情本身也是一種反抗。封起來是短暫的，但是外面的大自然，還有愛情這種事情，它是永恒美好的。哪怕個人的戀情，可能是短暫的，但是愛情這件事情還是很美好的。一個人只要見過那些遼闊的大自然，或者他愛過人，他就可以在心里永遠有這個力量，可以用來抵抗。你暫時被困起來，也可以靠這些東西來支撐，你就不是一個很空洞的人呢。

詠梅：如果你讓我自己選，我也會選《球形海鷗》。我非常喜歡這一篇，尤其是結尾。你故事的結尾我都很喜歡，我看完了之后很激動。你小說的語言很輕，也是淡淡的，就像坐在一個涓涓的流水邊上，就是這樣的一個感覺。

原標題：《在這個時代，給“老實好人”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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