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哈薩克斯坦總統托卡耶夫與德國總理朔爾茨會談時的一番話，以及哈薩克斯坦隨后的舉措，令外界不禁猜測，哈薩克斯坦與俄羅斯的關系已經變質，哈薩克斯坦正投向西方、“背叛”俄羅斯。

當時，托卡耶夫對朔爾茨表示，哈薩克斯坦將遵守國際對俄羅斯的制裁。隨后，哈薩克斯坦貿易與一體化部下令限制向俄羅斯出口106種商品，涉及無人機、電子元件、芯片等。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研究院高級研究員保羅·戈布爾（Paul Goble）判斷，俄烏沖突以來俄哈關系急劇惡化，哈薩克斯坦可能成為第二個烏克蘭。

然而，目前外界對俄哈關系的判斷存在偏差。實際上，俄哈關系并未變質，甚至處于烏克蘭危機升級后的較好狀態。2023年，俄哈兩國元首6次會晤，托卡耶夫3次訪俄。相比之下，托卡耶夫2022 年訪俄5次，2021年2次、2020年1次、2019年3次。2023年，俄哈兩國相互承認對方為親密盟友，托卡耶夫認為“兩國關系不存在根本問題”，普京則盛贊“俄羅斯與哈薩克斯坦關系處于高水平”。

俄烏沖突升級以來，哈薩克斯坦推行更加務實的多向度外交戰略。在大國競爭的背景下，托卡耶夫展現高超外交技巧，在東西方之間游刃有余地尋求平衡和自身利益最大化。對哈薩克斯坦而言，北邊的“老大哥”是機遇和繁榮的源泉，而非問題和威脅。與此同時，四面受困的俄羅斯外交“向東突圍”，更加需要哈薩克斯坦的支持，因而不能承受失去哈薩克斯坦的代價。2023年，俄哈兩國間確實存在一些摩擦，造成兩國關系看似“忽遠忽近”。然而，摩擦只是兩國關系發展中的插曲，而非裂痕，兩國間分歧總體在可控范圍，這是由兩國各自國家利益決定的，符合目前兩國各自的安全環境和戰略選擇。

當地時間2023年11月9日，哈薩克斯坦阿斯塔納，哈薩克斯坦總統托卡耶夫(左)歡迎來訪的俄羅斯總統普京(中)。視覺中國 資料圖

2023年俄哈關系：忽遠忽近、螺旋曲折

2023年，俄羅斯與哈薩克斯坦關系在曲折中螺旋式前進。2023年初兩國關系總體平穩，3-9月波折不斷，10月由冷轉熱，11-12月又“親密無間”。托卡耶夫去年5月在歐亞經濟會議上的表態被認為是與俄“分道揚鑣”，而9月決定參加對俄制裁則被認為是全面“倒向西方”。然而，2023年10-11月兩國關系迅速轉圜，11月普京訪問哈首都阿斯塔納，將兩國關系推向高峰。由于得失相伴，2023年兩國關系在外界看來忽遠忽近。

2023年春天，俄哈兩國經歷了“領事風波”。時任俄羅斯駐阿拉木圖總領事博布羅夫在接受塔斯社采訪時表示：“在哈薩克斯坦，俄語的使用和學習水平下降，因為哈薩克斯坦教育部正在改變教育計劃，從而減少了俄語學校和俄語班的數量”。這一看法讓哈薩克斯坦當局十分不滿。隨后，在哈方抗議下，俄羅斯外交部以年齡為由更換了領事。

2023年上半年，托卡耶夫兩度訪問莫斯科，5月9日，托卡耶夫出席在莫斯科紅場舉行的勝利游行，并與普京舉行雙邊會晤；5月24日，托卡耶夫再赴莫斯科參加歐亞經濟最高委員會會議。會議期間，托卡耶夫公開表示，“歐亞經濟聯盟只是一個經濟集團，其框架內的任何一體化都應以經濟性質為主”。他還“批評”歐亞經濟聯盟內部存在不同程度一體化的情況，聯盟內存在一個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小集團”。這一表態被許多西方媒體認為是哈薩克斯坦公開反對歐亞一體化、反抗俄羅斯的表現。

2023年7-9月，俄哈兩國關系經歷了一系列波折：7月，哈薩克斯坦海關扣押并拍賣了14架吉爾吉斯斯坦供應俄羅斯的無人機，導致美國對吉爾吉斯斯坦實施制裁；8月，哈薩克斯坦政府禁止在境內使用網絡搜索引擎yandex.kz域名，理由是保護國家安全。盡管封鎖僅持續數小時，但Яндекс公司（Яндекс的拉丁文轉寫即yandex，該公司是俄羅斯互聯網巨頭）迫于壓力同意將相關服務器轉移至哈薩克斯坦境內。同時，哈薩克斯坦政府宣布不再播放俄羅斯《沙皇格勒》電視頻道（Царьград ТВ），因為該頻道主播批評哈歷史教科書中“令人不安”的內容。對于哈薩克斯坦的這些做法，俄羅斯異常克制。

2023年9月28日，托卡耶夫對朔爾茨表示哈將遵守國際對俄制裁。但是托卡耶夫在同一天也通過媒體發表聲明強調，盡管哈薩克斯坦遵守制裁，但認為制裁方式對解決俄烏沖突只會火上澆油。他還表示俄哈兩國之間存在同盟關系：“哈薩克斯坦和俄羅斯擁有世界上最長的陸地邊界。2013年，我們兩國簽署了同盟關系條約”。幾天后，他在接受哈通社采訪時又表示，哈薩克斯坦堅持了與俄羅斯的合作道路，并沒有反俄。

托卡耶夫的兩次表態分別指向了西方和俄羅斯。托卡耶夫告訴西方，哈薩克斯坦雖然參加制裁，但仍是俄羅斯的盟友；同時也告訴俄羅斯，參加制裁并不是“背叛”。這一表態顯然讓普京非常滿意，俄羅斯很理解盟友的“難處”。要知道，2022年7月，當托卡耶夫在圣彼得堡經濟論壇宣布哈薩克斯坦不支持烏東領土變更后，俄羅斯立刻以存在安全隱患為由，暫停哈薩克斯坦使用俄羅斯輸油管道一個月之久。

2023年10月13日，在比什凱克舉行的獨聯體國家元首理事會會議上，托卡耶夫送給普京一份“生日禮物”。在托卡耶夫的提議下，參會國家簽署了關于建立國際俄語組織的條約，以推動俄語教育、研究和技術發展。會議期間，托卡耶夫再次表示反對經濟制裁，“因為經濟制裁對全球貿易和各國福祉造成破壞性影響”。普京非常高興，對托卡耶夫表示感謝。10月25日，普京通過電報向托卡耶夫祝賀共和國日，盛贊“哈薩克斯坦為解決國際問題做出了切實貢獻”。

2023年11月初普京對阿斯塔納的訪問將兩國關系推向高峰。11月9日，普京攜外交部長、財政部長在內的龐大代表團訪問阿斯塔納，參加第19屆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區域間合作論壇。托卡耶夫親自到機場迎接。盡管會談中普京像以往那樣說錯了托卡耶夫的名字，但卻毫不猶豫地稱“哈薩克斯坦是俄羅斯最親密的盟友”，而托卡耶夫也肯定地表示“兩國關系不存在根本問題”且“未來輝煌”。隨后，兩國領導人簽署《哈薩克斯坦與俄羅斯二十一世紀睦鄰友好同盟條約十周年聯合聲明》、《2024-2026年聯合行動計劃》以及價值1億美元的一攬子協議。俄羅斯同意幫助哈薩克斯坦在科克舍套、謝米和烏斯季卡緬諾戈爾斯克建設熱電站，并且兩國決定在體育、海關、信息、勞動監察等領域開展廣泛合作。可以說，此次會晤是俄烏危機升級以來兩國外交取得最為豐碩的成果。

2023年12月26日，托卡耶夫在圣彼得堡加獨聯體國家非正式峰會，期間與普京會談，兩國簽署協議，批準在哈薩克斯坦境內建造三座熱電站項目的條件。俄羅斯同意在2030年前完成全部項目建設，并承諾整個項目一切所需資金、設計、設備、組織融資和施工完全由俄方負責。

2024年1月3日，托卡耶夫在總結2023年外交工作時表示：“俄羅斯是哈薩克斯坦的主要戰略伙伴和盟友。過去30年來，我們建立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國家間關系，包括 300 多項條約和協定，雙邊合作機制幾乎遍及所有領域。”

俄烏沖突后哈民眾“恐俄”？以偏概全

2022年俄烏沖突升級后，有一種說法稱，哈薩克斯坦由于“恐俄”，逐步走向俄羅斯的對立面。實際上，哈薩克斯坦對俄烏沖突的態度一直明確，俄羅斯領導人對此非常理解，兩國在此問題上早已達成共識。在2022年6月的圣彼得堡經濟論壇上，托卡耶夫表示哈薩克斯坦不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共和國；9 月，哈薩克斯坦政府又明確表示，不承認烏克蘭東部地區的全民公決，也不承認新實體加入俄羅斯。

不論從歷史、法律還是現實角度，哈薩克斯坦都不能同意烏東地區領土變更。1991年哈薩克斯坦獨立時，哈北部地區遺留了超過600萬俄族人口，成為國家統一的嚴重隱患。盡管獨立后30年來近半數俄族人口選擇離開，但目前仍有350萬人，占哈總人口18%。1997年哈首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力主將首都從阿拉木圖遷至阿斯塔納，一個重要的考慮就是遏制北部俄族人口地區的分離趨勢。因此，哈薩克斯坦對領土安全問題非常敏感，不可能同意領土變更行為。哈薩克斯坦在烏克蘭危機問題上的態度，是其維護領土完整的一貫立場，并非特別針對俄羅斯。

與此同時，哈薩克斯坦多次表達與俄羅斯同盟關系的重要性。2023年6月20日，托卡耶夫圍繞烏克蘭局勢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哈薩克斯坦的立場是在聯合國框架下勸和促談。隨后，他話鋒一轉：“我們與俄羅斯是戰略伙伴，我們是同一組織的成員。因此，我們的目標是與俄羅斯保持密切聯系，以加強我們在雙邊和相關國際組織中的相互合作。”該立場表明，哈薩克斯坦雖然反對俄烏沖突升級，但決不愿損害和俄羅斯的戰略關系。

必須指出，俄哈兩國有著難解難分的歷史，獨立后又實際維持了一種“特殊關系”。由于蘇聯時期建設和共同的歷史記憶，俄哈兩國獨立后形成了緊密的同盟關系，哈對俄是可靠的地緣縱深和原料產地，而俄對哈則是資金、文化、智力的重要來源，俄語長期成為兩國聯系的重要紐帶。因此，獨立后兩國均將對方作為開展外交活動的重要國家。兩國皆為歐亞一體化的主要推動力量，是集安組織、上合組織、歐亞經濟聯盟成員。普京任俄羅斯總統后，將哈薩克斯坦當作“最親密的戰略盟友和合作伙伴”，并與納扎爾巴耶夫保持了良好的私人關系。

托卡耶夫上臺后，盡管采取多向度平衡的外交戰略，但仍將俄羅斯作為開展外交活動的首要國家，繼續推動與俄羅斯發展友好關系。2022年1月，哈薩克斯坦國內因液化氣價格上漲爆發騷亂，包括俄羅斯在內的集安組織迅速提供支持，幫助哈恢復局勢正常。當年11月，托卡耶夫大選連任后僅一周就出訪俄羅斯，并在兩國建交30周年之際簽署聯合宣言。訪問期間托卡耶夫向普京表示：“對哈薩克斯坦而言，俄羅斯一直是并將繼續是重要的戰略伙伴，我們與俄羅斯在各個領域都有著深厚的關系。”目前，俄哈兩國領導人溝通非常頻繁，托卡耶夫幾乎每三周都會與普京通過各種方式進行一次交流。

俄烏沖突升級后，哈國內確實產生了一定“恐俄”情緒，但這并非哈政府有意推動，而是哈民眾自然產生的情緒。比如，俄政治家德羅布尼茨基在一次節目中說，俄羅斯的下一個問題就是哈薩克斯坦，因為有眾多俄羅斯人居住在其境內。節目播出后激起了哈輿論軒然大波。2022年12月，俄駐哈大使博羅達夫金接受采訪時公開表示，哈薩克斯坦的“極端民族主義”傾向和“恐俄癥”越來越嚴重。此番言論同樣引發了哈各界強烈不滿，被哈薩克民族主義者解讀為挑釁。俄外長拉夫羅夫了解情況后，緊急否認大使的言論，并臨時召回大使。

然而，這種“恐俄”心態往往被過分夸大。哈薩克斯坦民眾對烏克蘭危機、俄哈關系的看法并非鐵板一塊，不能一概而論。確實有20%-30%以大城市為主的知識青年對俄羅斯感到反感，但大部分民眾還是希望兩國維持友好關系。根據民調統計，59%的哈薩克民眾對俄烏沖突持中立態度，支持烏克蘭的民眾僅占22%。因此，俄烏沖突并未改變大部分哈薩克民眾對俄哈關系的看法。

（唐陸，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博士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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