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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光甫與上海商業儲蓄銀行
創建于1915年的上海商業儲備銀行(行內后多簡稱其為“上海銀行”)初建時很不起眼,曾被人譏為“小小銀行”、“小上海銀行”和“平民銀行”。說其小,是因為其規模太小,只有十萬元資本金;并且人數也少,從總經理到普通行員僅七人。然而僅僅十年,這家“小小銀行”就與浙江興業銀行、浙江實業銀行并駕齊驅,躋身江浙財團“南三行”。至全面抗戰前夕,該行的存款額一度位居全國私營銀行之首,還在上海寧波路50號建起了一幢七層大廈,在全國各地設立了88處分支機構。
一家“小小銀行”迅速發展成為“南三行”的龍頭,這當中離不開創建人之一——陳光甫的功勞。陳光甫,江蘇鎮江人,1881年出生,早年入讀私塾,后去一家報關行當學徒。其間刻苦學習英文,后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商學院。回國后投身銀行業,先后任江蘇銀行總經理、江蘇銀行監督。1915年,三十四歲的陳光甫與莊得之(常州人,信義洋行買辦,清末洋務派大臣盛宣懷的妻弟)等人,共同創建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任總經理。
就任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總經理的陳光甫
服務社會、服務平民:在夾縫中求生
從成立之初,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就在夾縫中求生存。
清末民初,金融業被兩大勢力把持——本土的錢莊和西方的銀行。錢莊歷史悠久,與商業和商人之間關系密切。國內的絲、茶等傳統行業從采購、加工到銷售等各個環節,都有錢莊資金為之融通。可以說,錢莊與傳統商業相輔相成,但自身存在明顯弱點,主要是在體制上缺乏積累資金和資本的需求,其授信業務只有信用放款而沒有抵押貸款,自身資金不足卻竭力擴張信用,導致資金來源與運用存在結構上的矛盾,缺乏風險保障。相比本土錢莊,銀行是舶來品。1845年,英國占領香港僅三年后,英商麗如銀行就在港設立分行,在廣州設立分理處。這是中國境內出現的第一家現代意義上的銀行。外資銀行主要承擔兩方面角色,一方面開展貿易需要的國際匯兌結算業務,其服務對象主要是各類洋行;另一方面經手清政府的巨額政治性借款和鐵路借款。
無論是本土錢莊還是西方銀行,它們的共同點是,其客戶以政府、富商巨賈和洋人為主,未能滿足社會中間階層與百姓的金融需求。陳光甫敏銳地嗅覺出其中的商機,他確立了“服務社會、服務大眾”的宗旨,將服務對象聚焦在手中有閑置資金的一般中產和老百姓。盡管他們手中沒有巨額資金,不能指望通過一筆巨款就能充實資本,但這些小額儲蓄可以積少成多,且相對穩定,更有利于資金運作,有助于彌補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資本金不足的缺陷。在具體經營上,他提出了“從小處做起,為人所不屑”、“人爭近利,我圖遠勞”的原則,并將這一經營原則貫穿到各個業務環節。所謂“從小處做起,為人所不屑”,陳光甫率先面向大眾,開辦一元錢存折(即一元錢即可開立賬戶),此舉降低了銀行開戶的門檻,以集腋成裘的方式匯聚中小企業和社會上的閑散小額資金。
所謂“人爭近利,我圖遠勞”,陳光甫不僅將目光投向當下,更投向未來。1916年,成立僅一年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成立了學生服務處,一方面吸收學生儲蓄,另一方面替學校收取學生學費和食宿費。同樣,為了拉近與客戶的距離,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還不惜工本,印制年歷、制作皮夾來回饋客戶,以便聯絡感情,從而增進客戶與銀行之間的親近感。“服務社會、服務民眾”所取得的時效是顯著的,它使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在較短時間內獲得了市民的信任,銀行儲蓄存款大幅提升,自身實力有了顯著提高。該行的存款額從1915年末的57萬元增至1926年的3244萬元,到1936年底,該行已擁有儲戶15.7萬戶,其中有不少是十年以上的老儲戶,儲蓄存款達3800萬元。
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發行的禮券
輔助工商,信用為本:在發展中壯大
在爭取小額存款,服務社會的同時,陳光甫還提出了“輔助工商”的口號。
上世紀初至20年代,中國民族資產階級迎來了一度迅猛發展的黃金機會,西方列強忙于一戰,放松了對中國市場的控制,中國的原材料、工業品生產迎來了相當的增幅,民族資產階級獲利頗豐,虧損極少。上海銀行業也間接迎來了發展良機,對公貸款壞賬率極低。在這樣的背景下,陳光甫將貸款集中在長三角地區發展最為迅速的行業,主要向上海、無錫、南通、蕪湖、蚌埠等地的紗廠和面粉廠貸款。著名實業家榮宗敬、榮德生兄弟、張謇等,都是該行的放款大戶。隨著個人儲蓄的增多,該行實力不斷增強,對外放款的力度也日漸增多。在全面抗戰時期,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存款已超過億元,放款的戶頭中對公客戶超過2000戶,其中較大的工廠單位超過200戶,放款金額超過4000萬元。
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廣告
除了通過存貸款息差獲利外,陳光甫“輔助工商”的另一目的是擴充銀行股本。陳光甫深知,要擴充銀行資本,除了吸引中小儲戶的資金外,還要積極吸引工商業主入股。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開業十年來,股本擴充很快,從1915年開業之初的10萬元猛增到1919年的100萬元,在這100萬股本中,工商業主占股49.7%,遠超其他行業(金融家占10.2%,政客占8.1%,買辦占7.5%)所占股本。
首先,他將儲備充足的資金作為立行之本。資金是任何銀行賴以生存發展的“命根子”,一旦發生擠兌,就有破產倒閉的滅頂之災。為此,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除了必要的證券、股票等儲備外,還保持了充分的現金,其中現金與存款的比例一般為40%以上,以便儲戶隨時提取現款。
其次,陳光甫主動選擇不發行自己的貨幣。在民國初年,貨幣發行權是一家銀行盈利的重要方式。各行為了謀取暴利,競相發行貨幣,有的竟向“商辦各印刷局承印貨幣”,“甚至行用石印銅版紙幣,流弊所及,遂至偽發濫造,漫無稽考”。如此一來,各中小銀行發行的鈔票信用一落千丈,不僅嚴重損害了鈔票持有人的利益,也使銀行聲譽受損,信用掃地。為此,陳光甫決定不再自行申請發行鈔票,而是向當時信用最佳、資本最雄厚的中國銀行領用銀行兌換券,從而維護了本行的信用。
最后,陳光甫還不惜犧牲眼前利益以確保銀行信用。1927年4月,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迅速建立南京國民政府,國內政局出現短暫的寧漢對立局面,武漢國民政府為了集中現金,擺脫經濟困境,頒布停兌令,這一舉措使得武漢當局發行的漢鈔急劇貶值,市價僅有原先的一折有余。值此危難時期,為使本行信用不受損失,陳光甫下令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不執行停兌令,繼續支付現金,規定凡停兌前存入的存款一律如數支付現金,停兌后存入的鈔票按存款之日的鈔票市價支付。盡管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為此多支付了200萬元現金,損失巨大,但卻維護了自身信用。
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大樓
不變隨緣,隨緣不變:陳光甫的處世哲學
一家“小小銀行”竟然躍升為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型商業銀行,總經理陳光甫功不可沒,其經營理念頗有可取之處。
其一,陳光甫高度重視服務,將其貫穿于整個銀行業務的全流程。陳光甫提出“服務社會、服務平民”的口號并不是一句空話,而是融入到經營管理各環節。作為總經理,陳光甫在各種講話中將客戶比作“衣食父母”,要求全體職員在工作中務必做到以下幾點。一是儀容整潔、熱情待客。他說,“對于本行顧客,無論何界中人或是鄉愚婦女,應謙恭和悅竭誠招待”,“無論貧賤,視同一律”,他嚴禁行員得罪客戶,規定:如有與顧客吵架者,不問是非曲直,一律開除。二是處理業務要認真禮貌。他說:“如抄結單給客戶,必須行列整齊,內容清晰,使客戶樂于核聞”,否則“滿紙涂鴉,顧客隨之棄置一隅,不愿詳閱,且對本行發生不好印象”。三是業務嫻熟,力求手續簡便、收付敏捷。對于主要存戶的存款余額要心里有數,對于支票上的簽字,要做到一看就知真偽,不必驗對所留模式,以免客戶久等。四是嚴禁上班時間抽煙、看報,應以“全副精神接待顧客,得社會之好感”。這些要求有的未免太過苛刻,卻是服務行業應該恪守的準則。
其二,陳光甫開創了銀行業混業經營的模式。創立之初,陳光甫一心想參照英國商業銀行的模式,專門經營商業金融。但隨著銀行的發展,這種專營銀行的模式逐漸成為進一步發展的桎梏。他深感這種專營模式經營路徑狹窄,業務范圍小,難以求得進一步發展。于是,他開始脫離正統的英國專業銀行模式,改為美國銀行開創的所謂“百貨商店式”的經營方法,開創了一系列關聯企業,諸如中國旅行社、寶豐保險公司、大業貿易公司及倉庫、招待所、打包廠等。這些關聯企業一方面拓展了銀行的業務范圍,使銀行在吸引存款后不至于“趴賬”,而能迅速流向經營實體,并且在流通中獲得豐厚利潤,從而反哺銀行。另一方面這些實體也擴大了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社會接觸面,提升了整體影響力。恰如陳光甫所言,“旅行社是先鋒隊,銀行是主力軍,倉庫是輜重隊”。他認為,在這些行業當中,旅行社的影響力尤其重要,“此種服務(旅行社)的宣傳很大,人知旅行社,即知上海銀行”。這種混業經營的模式貼合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經濟發展的現狀,從而獲得了快速發展。
其三,陳光甫管理藝術中充滿了東西方人情與法理的結合。銀行的發展,除了拓展外部業務外,其核心是內部管理。陳光甫說:“銀行真正的力量在于人事之健全制度”。在他的主持下,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建立了一套恩威并施、寬柔相濟的人事制度。一方面,他建立了一套嚴格的科層體系,《上海銀行行員待遇規則》共有8章71條,將行員分為職員、辦事員、助員、試用助員四級,除試用助員外,其他各級又分為三等三級,超等職員月薪高達380元,超過了當時的一般教授,初級試用員最低僅30元,每年年終對行員進行考核,作為提級加薪或是處罰的依據,對于“凡庸不堪造就者,嚴格辭退”。另一方面,他又建立了柔性的制度,提出“銀行是我,我是銀行”的口號,將職員與銀行密切相連,“使大我小我化為一體”,形成“行興我興,行敗我敗”的局面,以此調動職工的熱情和積極性。為此,他采取了吸收職工入股的方法,變職工為銀行股東。面對上世紀20年代洶涌澎湃的工人運動,陳光甫戲稱這是“人民資本主義”,“全體都是資本家”。所以,每當銀行擴股時,陳光甫就積極動員員工入股,并訂立《行員認股辦法》,規定職工按工作年限和薪水高低決定認股份額。對于家庭負擔較重的員工,銀行還為他們提供低息貸款,分五年還清。1930年,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增資50萬元,其中一半就來自職工募股。
其四,陳光甫在經營管理中貫徹了現代商業社會中信息服務至上的原則。他要求“放款人員必須明了國內外經濟動態,對于工商行業之信用程度及其經營方法,有深切之了解。”為此,他在行內專門設立了調查部,從事顧客信用調查和經濟調查,確保放款資金的最佳流向和安全。他在信用調查時主要注重三個C字:Capital(資本)、Capability(能力)和Character(人格)。他要求放款人員要及時了解貸款客戶的營業狀況及資產信用。經濟調查則側重于調查國內外財政、金融、貨幣、生產、消費、物價、商情等方面的情況,銀行決策者即按照調查部提供的信息資料,確定“貨物押款之伸縮,一業一戶放款數量之進退”,“使一舉一動皆與商情合拍”,從而建立了一套有效的決策機制。在決策過程中,決策者的素質至關重要。因而,陳光甫十分重視決策人員素質的提高。他認為,銀行經營管理者必須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掌握經濟學、歷史學、世界政治及各種實業常識,他本人博覽群書,以求“輸入新知,增加學識”。對各地分支經理,除了要求他們不斷學習外,還提供旅費,讓他們每年外出游覽一月,“藉以放寬眼光,增加知識”。
晚年陳光甫
盡管在商場縱橫捭闔并終生游走于政治邊緣,但陳光甫的一生終難以擺脫現實政治的影響。在經歷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相對平穩的發展期后,國內外形勢發生了巨大變化。七七事變爆發后,相對和平發展的環境就此終結,中國陷入了全面戰爭與變亂的時期,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這家小小銀行賴以生存的和平環境消失后,陳光甫以商人身份參與外交,洽談“桐油借款”和“華錫借款”,為中國抗戰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抗戰勝利后,陳光甫始終在國共兩黨之間搖擺不定。解放前夕,他既不愿去臺,也無意北上。1950年,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實現公私合營,仍推陳為董事長,陳光甫派內侄、原香港分行經理到北京參加會議;同時,他把香港分行更名為“上海商業銀行”,向港英當局注冊,從此與大陸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漸行漸遠。1954年,他在臺北復辦“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總行,繼續自己的金融事業,復業后的上海銀行營業至今。1965年,陳光甫到臺灣定居。1976年,他以96歲的高齡與世長辭。
“不變隨緣,隨緣不變”——這是章士釗送給陳光甫的一副對聯,這概括了這位民國金融家身處亂世的經營之道,也體現了其一生的處世哲學。在波譎云詭的民國時代,陳光甫堅守銀行家的職分,一生致力于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經營發展,可謂“不變隨緣”。但同時,他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無論何種派系拉攏,他始終保持若即若離的姿態,可謂“隨緣不變”。作為銀行家,他的“服務社會、服務平民”“信用為本”“輔助工商”的經營哲學,幫助這家“小小銀行”在亂世中屹立不倒,為孱弱的民國工商業輸入了金融活血,這堪稱其最大的歷史貢獻,也是值得被后世銘記的閃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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