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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現代上海書法興盛的驅動力——從派中有派與碑帖融合說開去

薛元明
2024-01-22 08:20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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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關于海上書壇名家大家的展覽不斷出現,從上海的一系列白蕉、沈尹默特展,到北京中國美術館的劉海粟首次書法特展,再到東京的吳昌碩誕辰180周年特展,都讓人引發對于近現代上海書法界的種種反思。“海派”是個大熔爐,“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派中有派”。如是,構成了“海派”書法興盛的驅動力。

正在日本東京展出的吳昌碩書法

北京中國美術館,劉海粟首次書法特展現場

自從晚清張祖翼第一次提出“海派”二字,由貶漸褒,逐步得到了廣泛認同。“海派”從繪畫始,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種地域文化認同。地域文化對于書風顯然有塑造作用。不能不說,在信息化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諸多地域書風正在消失,因為取法碑帖資料不再有獨占性,師承關系也被函授甚至更廣泛的網授所取代。但“海派”似乎是一個例外,地域性特征依然非常穩固。原因在哪里?

在大眾眼里,針對“海派”書法的評價,有兩個問題:一是厚古(近現代)而薄今(當代),認為輝煌難續;二是一些書家的評價,往往是一句話總結,貶多褒少。比如針對沈尹默書法的評價,大多引用陳獨秀的評價,針對鄧散木則認為習氣太深,“鐵化泥、泥化糞”。不難看出,頗為籠統,大而化之,甚至一筆抹殺。針對第一點,可以給出的解釋是,書法的發展存在峰谷狀態,此起彼伏,屬于常態。如果將時間拉長,以歷史時光的焦距來觀照,就會更加心平氣和。至于第二點,一個有成就的書家,能夠躋身書林,自然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的,更不可能是一兩句話就能夠否定的。一如當下的短視頻“批評”很火,看似落了痛快,卻無法觸及深層的思考,甚至可能什么結果也沒有。針對海派書家的評價,一方面要放在整個時代環境和地域環境中來思考;另一方面,最終要回到個案本身,關注“合訂本”。

上海程十發美術館,“沈尹默 潘伯鷹 白蕉書法學術特展”現場

為什么說“派中有派”是一種驅動力?即以碑帖劃分而論,“海派”同時存在碑帖兩大陣營,且代表性書家甚多。碑帖之區分,從取法資源到筆法風格再到審美意味的區別甚大,但本身確實有很多說不清的地方。事實上,碑帖“分野”是人為確定的“對立面”。所謂“帖學”,有一個不斷理解和發掘的過程。簡而言之,即崇尚魏晉以下法帖的“學派”,發端乃是建立在北宋時期《淳化閣帖》傳拓的基礎上。涵蓋三個方面:一是學晉人之帖,主要是以“二王”為代表。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尊碑》篇云:“晉人之書流傳曰帖,其真跡至明猶有存者,故宋、元、明人之為帖學,宜也。”康氏的“帖學”概念,有時候就等同于“晉唐行草”。二是學晉唐以來的行草和小楷,在二王以外另辟蹊徑。三是學閣帖,甚至主要指學趙孟頫和董其昌。馬宗霍說:“帖學自宋至明,皆所宗尚。”所謂的“碑學”,可以大致歸納為三種情形:一是專指北碑。張宗祥《書學源流論》說:“自慎伯之后,碑學日昌,能成名者,趙之謙、張裕釗、李文田三人而已。”二是北碑加篆隸。康有為《廣藝舟雙楫·體變》篇說:“今學者,北碑、漢篆也,所得以碑為主”。三是廣義的還包括唐碑。“碑學”是建立具體的刻碑基礎之上的。從歷代刻碑的興起和發展進程來看,廣義上包括漢碑、晉碑、魏碑、隋碑和唐碑等,作者多半是無名氏,狹義上主要是魏碑,包括墓志、摩崖和造像,幾乎包羅萬象,有足夠的數量提供給取法者。從帖學的進程來講,加以取法書家相對基本固定,主要是二王、蘇黃米蔡和董其昌等代表性名家。

明代董其昌書法局部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帖學”根本上立足點在于“二王”。那么,“二王”本身到底是帖學還是碑學?“二王”肯定是曾取法漢碑的,有關《瘞鶴銘》的作者有一種說法,被認為是王羲之。不管觀點正確與否,這一點說明了,單純地將王羲之視為“帖學”屬于后人的解讀,在前人眼中并無此分類。再者,要想找到純粹的寫帖學或寫碑學的人,幾乎是不存在的。恪守純正“帖學”之人首先想到的是董其昌。按照籍貫來說,松江明代時屬蘇州吳門,今天屬于上海,可歸為“前海派”,其實董其昌也學顏真卿《多寶塔碑》,就是涉獵了唐碑,只是相對來說,一生中“帖學”所占比例是非常大的。純正的“碑學”,則想到一個人,就是陶浚宣。不能不說,陶浚宣的魏碑,已經走向程式化,類似帖學的“館閣”。所以說,無論是碑還是帖,都有可能出現固化。陶浚宣的魏碑實是“新魏碑”的源頭之一,還有一部分筆法來自于張裕釗。這恰恰驗證了一句話,“學如牛毛,成如麟角”,成為大師是小概率事件。

沈曾植書法

王蘧常晚年代表書作《十八帖》局部

歸屬“海派”的晚清碑學陣營之中,代表人物層出不窮,選出沈曾植、吳昌碩、康有為、李瑞清和曾熙等五人,分別有各自的立足點,沈曾植以《寶子碑》結合章草,吳昌碩主攻《石鼓文》,兼寫魏碑,康有為是伊秉綬行書加上《石門銘》,李瑞清以《鄭文公碑》為主打,曾熙是《瘞鶴銘》當家。不難看出,各見個性風貌,當然也有交叉,比如李瑞清也寫《瘞鶴銘》,即便如李曾關系如此緊密,依然有鮮明的風格辨識度,這正是他們值得稱道之處。

在日本東京展出的吳昌碩書法

康有為書法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直到六、七十年代,沈尹默、鄧散木、馬公愚、潘伯鷹、白蕉、章士釗、喬大壯、汪東、曾履川等人,在海上高舉“帖學”大纛,崇尚晉唐,力追“二王”,成為帖學復興群體的重要人物,從中也可以選出沈尹默、白蕉、馬公愚、鄧散木和潘伯鷹等五位。如果加以細致分析,會發現他們并非純粹只寫“二王”,沈尹默曾集中臨習了《龍門二十品》《爨寶子》《爨龍顏》《鄭文公》《刁遵》《崔敬邕》等北碑名作,取法唐人以褚遂良最多,潘伯鷹和馬公愚也寫褚,皆偏愛《雁塔圣教序》,馬氏寫魏碑較多,早年曾專攻趙之謙,白蕉寫歐字,鄧散木是篆隸當家,亦寫歐字。以上五位,最為人矚目的主要在于對“二王”的取法不遺余力,對于后世最大的啟示是,各見所長、各有千秋,異曲同工、和而不同。同樣寫“二王”,沈尹默對于古法傳承大有裨益,白蕉下筆便見風流倜儻之態,鄧散木能于精熟中見欹險,馬公愚可以在法度中見性情,在處理“古”與“我”的關系上得心應手。因為注重多種碑帖的融合,有了這樣一個前提,故而同時主攻“二王”,氣質存在細微差異,值得玩味。相比之下,“跟風”和“雷同”在當下為人重度詬病,千人一面的確不可取。很多時候會歸罪于潮流。其實,所謂的潮流,即是多數人選擇的總和,關鍵是個人如何對待潮流。就“海派”而言,潮流塑造“海派”,“ 海派”塑造潮流,多個領域需要有一批有志者來共同研究,這不能簡單地認為是跟風,而是側重從不同角度來理解和探索,所謂“嚶其鳴矣,以求友聲”,但最終做到了“君子和而不同”。反思“海派”書風,無論是其中的碑學還是帖學,都是開放式的,不能畫地為牢。

潘伯鷹書法

現實情況是,寫碑的人也寫帖,寫帖的人也寫碑。融合是一種普遍的趨勢和做法,差異在于結果。從創作形態上也可以看出這種分野:一方面是應酬和應制,專門的作品,強化個人代表性風格印象;另一方面主要是尺牘和日常書寫,可以看到個人的性情。到底哪個是真身呢?兩者都是。就好比人有多面性,有七情六欲,這就是一再強調,看待書家要看“合訂本”的原因,避免以偏概全。即便如李瑞清,應酬和應制很多,不免刻板拘攣,但手札仍然有性情之變,流露出帖牘韻致。

沈尹默書法

可以說,真正絕對意義的取法純正是不存在的,書法家尤其是大家,一定是“雜食”路數。每個書家都可能是塑造經典的力量,經典的地位確立之后,又反過來塑造后世的書家。有時候“燒冷灶”,不失為尋求突破的辦法,于后世而言,有些“獵奇”的意思,而在當時就是“嘗鮮”,發掘的資料多,一窩蜂、一股腦地去嘗試,然后就篩選出了經典。但就經典而言,除了共同的經典之外,也得考慮個人因素,即個人心目中的經典,《石門》《張遷》《曹全》名氣再大,也有人不喜歡,個人偏好常常發揮主導作用。比如成就趙之謙的,就是《劉熊碑》,任誰也想不到。所謂的“純正”既是理想主義,也不僅僅是理想主義。融合是一種趨勢,甚至是一種大勢,未必只是說碑帖融合,而是多種書體的融合,比如來楚生將隸書和漢簡結合,形成獨特風格。馬公愚也是漢隸與漢簡結合,與來楚生的風格淵然有別。這就是“和而不同”。真正的純正,就是經過提煉,實現風格的純正。這當中隱含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個性與習氣的關系。超凡的個性往往伴隨著沉重的習氣。一般的書家個性與習氣兼有,但是,有很多創作只是“花樣”,而不是真正的個性。“海派”帖學大家有個性而無習氣,難能可貴。換一種說法,藝術家一定要有類似過濾器的功能,取決于個人的境界和修養,以及對現實世界的認知度,最終回到日常化、回到現實、回到當下,才能讓自己的思想變得鮮活起來。每當社會價值觀紊亂之時,人心就會浮躁,浮躁的時候就會不安,個人需要借助藝術給予力量。書法可以在讓人身心愉悅的同時,獲取審美經驗,實現人生境界的提升,將種種人間瑣事轉化為包含閑情逸致的詩意人生。說到本質,其實就是保持自己的童心。創新從來都是書家無法超越的使命,需要借助很多力量,而童心會直接帶給人強烈的心理體驗,喚醒深層的感知和記憶,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

就碑帖融合來說,存在碑與碑、帖與帖,帖與碑、碑與帖的不同選擇,尤其是后兩者不是簡單的順序問題,而是先入為主的問題,先寫碑還是先寫帖,結果大相徑庭。個人風格中多種碑帖的成份,無法掌握絕對比例,也無法在創作中標準量化的,占比準確到某個數值。也正因為如此,風格才會千姿百態的。原因在于,風格形成的過程不同,先后順序,側重點有差異。時下的書風雷同,根本原因在于直接接受“現成的結果”,甚至直接“抄襲”某個人的書風,沒有錘煉的過程。但對現狀不必過于擔心,再過幾十年,時間選擇其中最優秀者,實現“合并同類項”。其中有兩個人比較特殊,一個是趙之謙,一個是于右任,兩人的碑帖融合嘗試極具典范意義。趙之謙從顏真卿入手,而后宗法鄧石如,冶魏碑和篆隸于一爐,在北碑上用的功夫最深,主導了自身書風之個性,而后取法“二王”,以帖化碑,自成新貌。于右任從魏碑入手,以碑融碑,“朝寫《石門銘》,暮臨《二十品》。 竟夜集詩聯,不知淚濕枕。”中年后有志于“標準草書”,援碑入帖,別開生面。

趙之謙書法

如前所述,無論取法碑或帖,都有可能形成桎梏。這當然屬于極端情況。在這兩端之間,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書風的“俗化”。尤其是針對沈尹默,因為陳獨秀棒喝其俗而廣為人知。學“二王”確實易俗,但這不是某個人的問題。甚至于在后學之輩手中,“法”的束縛也過多,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其后學期書風者愈加拘謹刻板,甚至有了今天的行書電腦字庫,是喜是悲?學“二王”易俗和變法之難,是取法“二王”的兩個“坑”。

如前所述,沈尹默在傳承古法的示范方面功不可沒,白蕉則示范了當代人也可以有百分百的魏晉風度,鄧散木在多種篆書的融合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最重要的是,他們找到了各自的立足點,在“正”字上做文章:從大處著眼,整理出正脈,循此為宗;從小處來看,要求個人作品保持純正的格調。即便到了今天,仍然具有一定的意義。畢竟,后世仍不敢說超越了他們。再者,針對“俗”的理解是多元的,除了惡俗、庸俗之外,還有世俗、熟俗、民俗之意,偏向于社會大眾。因為特殊的時代背景,經歷新舊時代的轉換,甚至于書寫內容都可能成為“保護傘”,特別是到了晚年,社會環境的進一步變化,自覺或不自覺地向雅俗共賞易懂這一方向靠攏,限制了自身個性的有效發揮與彰顯,戰戰兢兢尋求人民群眾的認同,更使得個人性情難以抒發,像鄧散木更是大力推廣鋼筆字,書寫了大量的簡化字多體范本。凡此種種,皆不能過于苛責。知難行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成為大師者,往往是開悟的智者。書法需要與人生同步的積淀和智慧。

白蕉書法局部

書家個性的形成,應該考慮兩方面問題,一是天性,天資如何,在此基礎上揚長避短,二是靈性,充分考慮到社會環境問題,靈性來自天生,但也會隨著環境變異而消失殆盡。最引人反思的是,所謂的“個性”,是不是一定要非常激越,或者重度夸張變形?有時確實需要,不管平淡還是激越,主要看個人所處的時空與特定的狀態,發之以情、止乎于禮,過猶不及。不管如何,一定是是個人天性、心性和靈性的基礎上揚長避短。一是本心,如六祖惠能大師說過:“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認識自己的內心,激發自己的真心;二是本法,書法嫁接了太多的成份,附屬物成了累贅,書法創新需要覺悟,但很多因素限制了覺悟,正如《起信論》中所言:“本覺本有,不覺本無”。“海派”書家取法“二王”的共同經驗說明了一點,激情和理性缺一不可。所謂的“理性”,換一種說法,就是“講究”二字,大有文章可以探討。現今還有多少書家注重“講究”二字?其中蘊含的真諦在于,像沈尹默對古法的堅持,保持自己的敏感度。敏感不僅僅是感性的認識,也是理性的認識,是書家對創作的感受和表達,保持開放的心態,能夠感知到別人感受不到的元素,直至引發一定的靈感,直至轉化為藝術創作。類似于個性風格問題乃至于“碑帖融合”等問題,不管如何,都是自然而然的結果。時代風潮會對個人產生作用,但個性的最終形成,仍是個人堅定選擇的結果。從具體作品可以看出其中的穩定性和隨機性,多種“合力”共同塑造了個性風貌,歸結到一句話,一定要有“立足之本”,即每一種書體,都要有畢生所堅持的主脈,否則就如散兵游勇,難成氣候。只有真正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先有堅定的信念、理念,而后有條不紊地從事實踐,終有所成。書家個性風格的最終形成,是審美意識不斷選擇和變遷的結果。

中國美術館展出的劉海粟手札

章太炎有言:“夫藝術者,患其不能新,亦患其不能故也。” 這正是當下一直關心和爭論頗多的關于“出新”和“入古”問題。所謂“今人不見古時月,古月曾經見今人”,從古至今,既有恒定不變者,亦存在一代有一代之風尚的變化,不能視而不見。有鑒于此,書家印人的個性建立實質上是在夾縫中求生存,個性之難,難于上青天,既要符合古今之變與不變的大前提,更要找到自身的切入點。任何一個書家,在一生當中,會有一些求變、促變和生變的關鍵“節點”。特別是書家到了晚年,當功力夠了,心態上也做好了準備,最大的愿望就是變一變,突破自己。至于結果,只能留給時間。

吳昌碩 齊云館印譜 1876年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回望“海派”,這一東西方文化交流、碰撞、融合之地,成就了很多人,甚至于引領藝壇一代風騷者也不乏其人。這是一個大熔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彼此相互影響也相互比拼,最終有一席之地。在沈尹默和白蕉等前輩們生活的時空中,面對的是“二王”的回歸,共同開啟了重新經典化的過程。不難發現,他們彼此的個人風格與時代潮流的起伏極度吻合,前半生寫碑,因為正逢碑學興起,后半生側重帖學,因為“二王”又回到書家視野,從碑到帖,即便是“碑帖融合”,也是順其自然。但就個人而言,必須“和而不同”——這與“百家爭鳴”其實是一個硬幣的正反面。若是千人一面式的雷同,就不可能有“百家爭鳴”和“百花齊放”。

所謂“海派”,真正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有關“海派”書家,有許許多多值得思考的問題。

    責任編輯:李梅
    校對:施鋆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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