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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老賀的熱帶異物志

2018-11-24 13:54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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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清晨,落了點小雨,我慢跑穿過園博園東北角的銅官古窯片區時,又碰見了保安老賀。他手里提著電熱壺,剛打了水,正要回崗亭燒水喝。一個問路的中年白人女性揮手攔下了他。老賀知道人們問的都是去福塔的路:“往南五六百米,沿登山道上去,就能到福塔。你穿短褲不行,毒蚊子特別多,花腳蚊,登革熱,曉得吧?”

老賀方臉,面容飽滿,黑中帶紅,五十多歲了,不顯老相。一雙粗疏的眉毛下,眼皮顯得有點浮腫疲沓,眼睛卻清亮有神。無論冬夏,他永遠穿著那身黑色保安制服,帽子戴得很周正,仿佛隨時準備立正敬禮。白人女性拿肩上的白毛巾擦了把汗,尷尬地露齒一笑,最后用中文擠出一句客套:“歇歇(謝謝)。”

老賀叫住我:“小胡,你看,她不懂裝懂,你給翻譯下。”我跑步沒有目的,爬山看塔都無妨,便說:“跟我來吧。”從老賀手里接下對園博園不熟的人,這也不是第一回了。

深圳園博園是深圳國際園林花卉博覽園的簡稱,位于福田和南山交界處,沿東西向主干道深南路,呈“≈”條塊狀分布。2004年開始,園博園對市民免費開放。園子很大,有一千畝,地勢也高低起伏,有野山,有花圃,有瀑布,有荷塘,有寺廟,有廣場,有曲折危險的山石路,也有一馬平川的水泥道,還有百余個以國家或城市命名的風情不一的袖珍型園林:印度花園、尼泊爾圣泉、肯尼亞茅屋、昆明石林、廈門琴島、馬鞍山八角亭。這些平素我很容易忽視,卻長久地為那些熱帶植物感到震驚。它們靜謐又瘋狂地生長,失控地侵占一切——木本植物占天,草本植物占地,藤本植物充溢于天地之間——人孤身行走其中,只覺出熱帶雨林般的地理氣氛,蒼茫深邃,過于蓬勃而可怖。

園博園南門
老賀經常一個人在園子里走。其他保安都待在三四平米的崗亭里,玩玩手機,發發呆,串個門子嘮個嗑。有個新來的,被保安隊長安置在老賀的崗亭熟悉規矩,整天除了打游戲,就是求人發紅包。如果挨到天擦黑,搶了六塊八毛,他就樂呵呵打卡收工:“明天早飯又有著落啦,時間過得可真快呀。”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超世脫俗立地成佛,從不迷茫未來,從不憂心家業。老賀看著都心焦,替他出主張。

“小張,你想不想進廠子,做模具?”

小張搖搖頭,埋頭打游戲。

“不會做沒關系。我有個妹夫的表兄在龍崗開廠子,愿意帶徒弟。”

小張一聲不吭。

老賀說:“你這樣,以后怎么娶妻生子?”

等一盤“絕地求生”打完了,小張插上手機充好電,開導老賀說:“娶妻這檔事噻,不要做。我四川老家的哥們,費好大力氣討了老婆,后來都跑了,留下一個娃,造孽。我一個人過,走南闖北當保安,瀟灑。”

老賀不勸了,他靈感一來,造字者真高明,保安的“保”怎么寫?就是一個人兒,呆頭呆腦呆在那兒。

做滿一個月,小張去別處瀟灑了。臨走前,他向老賀抱怨說,園博園實在太清靜了,每天碰面的,除了樹,還是樹,深山老林似的,都是肉胎凡身,哪受得了。

園子里確實清凈,白天游客少,工作人員也少。額定一百二十名保安,還差一百名。市政的款子每年照常撥下來,但招聘啟事貼在門口,人家都是問問就走了。早六點集合,晚七點下班,薪水三千,吃住扣錢,累死累活,怎么活?這可是一線城市呀,附近小區均價由十萬起了呀。

三年前,老賀簽下合同時,心里感慨,城市貧民還不如咱農民呢。日薪八十塊,而他在婁底鄉下當砌磚匠工錢的工價是一百二。有親戚打電話來問,替他委屈一番,末了寬慰說:“起碼,當保安不用風吹日曬,比揮砌刀輕松呀。”老賀笑道:“確實輕松,每天就數吃飯最累。”心里卻有點負氣地想:“我身強體健,又不圖這份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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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老賀來深圳,圖的是下一代,還有第三代。

老賀有個獨生女。以他的話說,小賀打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在婁底漣源的窮鄉僻壤,自古只有煤炭,沒有一點藝術氛圍。小賀自己找老師,學畫畫。她周末背著畫板去老師家,一手交錢,一手交習作。她臥室的燈常常亮到深夜。墻壁貼滿了畫紙,貼不下了,就釘釘子,牽繩子,夾夾子,像她媽媽天井里晾曬衣服那樣,按素描、鋼筆、水彩,分門別類掛起來,格外好看。這樣,小賀硬是把自己畫進了中央美院。如今她在深圳一家畫廊做策劃,有時也賣自己的畫。老賀打心底佩服這個孩子。他像牛一樣,賣苦力給她掙學費、材料費、生活費的日子,在回憶中都榮光閃閃。他收到她的生日禮物,一對短衫,一雙皮鞋,一件棉服,都會說:“細妹子莫講客氣,爸媽有你就非常榮幸了。”

婁底山鄉僻壤,民風彪悍,人們吃苦又多,性格粗礪,一般不這么講話。高光又甜糯的詞如“榮幸”,在他們的生活字典里翻找起來,要費一番力。但是,老賀和我講起他的女兒小賀,幾次用這個詞:榮幸。榮幸,光榮而幸運。

2013年,小賀大齡完婚,老賀既不舍,又松了口氣。他半開玩笑跟韶關人女婿說:“你‘接張’(接牌,麻將語)了,我的任務完成了。我要散淡些過日子了。喂點雞鴨兔子,制些皮蛋咸蛋,種上板栗蜜桃,搓搓麻將,曬曬太陽。”他委實舒舒坦坦,從五十歲過到了五十二歲。然而,小賀一生小孩,這種狀態打破了。她的公婆還沒退休,便只好委托父母。請母親料理小孩,父親的作用呢,主要是過去陪伴母親。孩子放在鄉下養?那是不可能的。

老賀考慮,女兒的人生比自己阿貓阿狗的人生要緊。她的人生才展開,他可不希望她像很多女兒一樣,一旦婚育就身不由己,孤立無援,迅速被耽誤掉。所以,小賀一開口,老賀就答應了。但老賀有個條件,他不能仰仗女兒女婿吃閑飯。他要出去做點事。

老賀被小賀領著,去園博園找工作那天,已是他到深圳第七日。那時正是四月間,回南天氣,悶熱潮濕,整個城市籠罩在灰色的迷霧之中。老賀哪兒也沒去,閑置家中,心亂如麻。他年齡有點大了,問過小區保安、倉庫管理、分揀快遞的活兒,都碰了壁。當馬路清潔工倒是有人答允了,但小賀不忍心,不同意。換省份,沒朋友,無事做,老賀的食欲和睡眠都在變差。他發現自己前胸后背冒出很多血痣,指甲長出粉白相見的直線。這是肝功能變壞的信號,注意觀察,但也不必太緊張。

他盡力適應著新的一切,沒和女兒抱怨一句。他們在園博園的暴雨中共撐一把大傘,快步穿過濕漉漉的植物連成的高墻——有后來他熟識的高山榕、南洋杉、落羽松、霸王棕、鳳凰木、異木棉、吊燈樹、風鈴木、旅人蕉、貓尾木、菩提樹、假檳榔、面包樹、酒瓶椰子、小葉欖仁、大葉相思——去公園管理處應聘,聊著如果又失敗,還可以找什么工作,如果找不到,他想回故鄉。

保安隊長端詳著老賀的身份證,眉頭微蹙:“六三年的,那就是五十二歲了。我們不招五十歲以上的。”

小賀把一箱冰糖心紅富士和兩條芙蓉王香煙擱進桌子底下:“是這樣,隊長。我爸打結婚證時,年齡太小,我媽又懷孕了,計劃生育抓得緊嘛,沒得辦法,他們只好托人把身份證年齡改大了兩歲。”

隊長想了想:“哦?是這樣?”

“是啊,是這樣。”老賀笑道。老賀人長得壯實魁偉,一頭簇密油亮的黑發,笑起來聲音很大,看上去確實不像式微遲鈍的老年人。

隊長一點頭,一指揮,老賀當下就換上保安服,蹬上公園游覽車,去上崗學習了。

值班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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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保安,拼的是殺死時間的能耐。

老賀的崗亭,算是偏門,不進車,不接待領導。輪到他管的是,禁止共享單車入園,以及,園內禁止吸煙。游客都比較自覺,不必多費口舌。自從手機成為長在人類身上的新器官,地圖導航快捷準確,問路的人也變得寥寥。老賀很閑,耳旁清風拂木,鳥鳴山幽,微信群里也久久萬籟俱寂。他翻過《毛澤東傳》《蔣介石傳》《毛澤東與蔣介石》,刷過騰訊、網易和澎湃新聞,打盹時被巡查的班長數落過,便十二小時撐起眼皮。老賀缺乏空熬時間的經驗,但不管怎樣,也順利熬到了首月薪水到賬(押金、水電和保安服共扣除1700塊)。

夏天一到,繁花盛開。一天早上,老賀搭工作車穿過園內名叫“通幽”的百米隧道,一出拱門,就聞見一陣非常熟悉舒服的梔子花香。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沁透心肺。老家的山林之中,有很多野生的梔子花,混雜在不知名字的灌木中,伸展出墨綠的枝葉,枝頭頂著白白胖胖的花瓣,實在好看,尤其好吃。將新鮮的梔子花過遍開水,撈起攤涼,再用豬油、朝天椒、藠頭葉小炒,素樸而味美。小賀特別愛吃。老賀飛快地環視四周,只見東坡塔的山腳野湖邊,一片翠色,團狀枝葉上,簇擁著潔白如雪的花朵。老賀會心一笑。等到下班,他回家換下保安服,看看電視,九點一過,便提著小籃,高高興興出門了。雖然過了梔子花扦插的最佳時間,老賀還是在口袋里藏了一把剪刀。他見過這邊小區陽臺上,生菜、紅薯苗、大蒜葉、南瓜藤、辣椒樹,還有熱帶水果木瓜、蓮霧、百香果、火龍果,以及各種純觀賞性花木,以驚人的速度生長,呈現出不可一世的勢頭。

老賀滿載而歸。

第二天,小賀一起床就聞到了濃郁的幽香,追根溯源,很快在廚房地板上發現了攤開的花瓣。灑了水,花朵大多比較飽滿精神。起先,小賀也以為這是梔子花,但是印象中梔子花的邊緣沒有褶皺,弧形線條更流暢,花瓣也更緊湊。她告給父母聽了,老賀邊擇花,邊跟她解釋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養一方物。廣東人的五官皮相就和我們不一樣。梔子花到了這里,發展出一點差別,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賀點開手機上的識花軟件,大叫一聲:“爸,不對!——是狗牙花。”

“狗牙花?”老賀困惑了。

“我好好查查。”

“你好好查查。”

“是狗牙花。也叫獅子花,豆腐花,馬蹄香。根葉可入藥,降血壓,治頭痛。屬夾竹桃科,花瓣是有毒的,會引發嘔吐、心悸、各類過敏癥。狗牙花和梔子花外形和氣味都很相像,還有人養梔子花七八年了,才曉得是狗牙花冒充的。”

老賀吃了一驚,如果把這攤白花一鍋炒了,天知道會闖多大的禍!小賀還在哺乳期,有毒的汁液通過母乳進入嬰兒體內,不知他的小身體會承受怎樣的刺激和不幸。

狗牙花

老賀再進園子,對陌生的熱帶植物就有了一點敬畏。他面對它們,就像面對城市中的英文,完全是個盲。他請女兒幫忙下載了那款拍照識花軟件,在園子里兜兜轉轉,數月下來,累積了許多植物的名字。但他很快發現那款軟件是個滑稽的傻瓜,它會用不容置疑的口氣,把保溫杯識別為風信子,把電風扇識別為繡球花,把老賀識別為大麗菊。老賀覺得有點委屈。

后來,老賀委托小賀,每月從區圖書館借五本植物書。他驚奇地發現了不少類似“梔子花與狗牙花”的植物現象。譬如,有種叫海杧果(也叫山杧果)的果子,碩大如凱特芒,成熟時呈橙黃色,看上去和我們平常食用的芒果一樣。但它含有一種劇毒物質“海杧果毒素”,能阻斷鈣離子在心肌中的傳輸通道,極具危險性,人畜食用后3-6小時便可毒發身亡。海杧果的拉丁文屬名源自古希臘神話中“看守冥界的地獄犬”。法、印兩國科學家曾聯合對它發布“通緝令”,聲明稱,海杧果是世界上被人們用作自殺工具次數最多的植物。

有一陣,老賀逢人就說起海杧果,像說起一場潛入深圳的看不見的瘟疫。

4

崗亭長條桌上碼著植物理論書,一出門便是可以實踐考察的植物園林。老賀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他清早興致勃勃地出門,傍晚一身輕松地回來,不再抱怨城市生活的隔離和荒唐,也不再好奇隔壁鄰居的姓氏、職業和故鄉。他日復一日,翻書踱步,通曉了很多道理,也不為人知地享用和積攢了很多的樂趣。

老賀來深圳那天,從福田高鐵站到女兒租住的園博園附近的紅樹林海景花園,他趴在公交車的窗戶上看了一路。也許是出于農民對草木天然的親近,他注意到路邊隨處可見的一種樹。他在老家從沒見過這種樹。樹冠很大,葉子濃密,主干矮而粗,平行于地面層疊交錯地射出修長的分枝。特別奇怪的是,主干周圍垂著很多銹褐色的須狀物,在風中懶洋洋地飄拂。為什么會這樣?小賀故意不說“氣根”這個生物學名稱,而像逗弄小孩似的解釋道:“因為樹里面住了一個長胡子老爺爺,所以這樹,就叫老爺爺樹。”說完哈哈大笑。她習慣用大笑掩蓋撒謊或胡說八道產生的心虛。有次,老賀指著飯桌上一本封面裝幀簡潔的叫做《時間的玫瑰》的書,問小賀:“北島在哪里?”“在臺灣島邊邊上。”

那是榕樹。深圳到處都是榕樹,有些已經一百多歲了。園博園里也有很多。高山榕、垂葉榕、波緣榕、琴葉榕、環紋榕、印度榕、菩提榕,簡單分,就是大葉榕和小葉榕。老賀起先以為,這些榕樹都是被人一棵一棵種下的,像種香樟,種板栗,也像在海灘上豎起遮陽傘,豎起“禁止游泳”的警示牌,他從未想過警示牌能自己找塊地兒立起自己,直到他在書上翻到“絞殺植物”這一植物類型。

榕屬植物就是典型的絞殺植物。在熱帶森林中,榕果是鳥類的重要食物。榕果被吃掉,種子隨鳥的糞便排出,降落在棕櫚科、杉科、松科等常綠喬木上。它們開始在樹干上定居,萌芽,長出氣根。氣根可以在空中存活,同時努力抻向地面,從土壤中獲取更充足的水分和礦物質。至此,榕樹成長為既附生又自主的植物。它不同的根系在生長過程中,相互識別,融合,成為密不透風的“鎖喉體”,把宿主的主干越箍越緊,抑制其增粗,阻隔其水分和養料的運輸。地面之下也一樣。它在土壤之中探尋目標,如同烏賊的觸角在水中那樣舒展而鎮定。與此同時,它還以驚人的能力分枝長葉,攀援而上,搶奪宿主的空間和光照,妨礙對方進行光合作用,并阻止昆蟲前來授粉。若干年后,宿主被活活絞死,生態位徹底被榕樹占據。因此,最后,榕屬等絞殺植物常常成為整個熱帶雨林數量最多的喬木,高高地占據著森林上空。它們枝繁葉茂,磅礴自由,在風暴來臨前的細雨中,眺望大海,嘩嘩作響,激動如潮。

老賀大吃一驚。他想著自己每天身處這三四平米,很久都聽不見一點響動,難以想象這門前屋后,竟日夜進行著你死我活的絞殺。他對這種自然現象想了又想,有一天,他想到了自己身上,像一口鐘被訇然敲響。

榕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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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賀有個弟弟,小他五歲,是父母當年收養的孩子。因為眾所周知的收養身份,弟弟兒時受人奚落,他自尊心又極強,經常跟人打得頭破血流。老賀是為他兩肋插刀的那個人。兄弟倆不要命地并肩反擊別人時,光是那股瘋勁兒就能嚇退不少人。小學升初中后,弟弟變得冷靜多了,他不再和那些在他耳邊嗡嗡嗡的馬蜂計較,只是站開些,等著挑釁過去。他專心于學業,絕不肯在學業以外浪費精力,老賀便主動幫父母承擔了最多的農活。孩子都想博父母歡心,但弟弟顯然用力更準。1987年,他考上了大學,之后兩次關鍵處貴人相助,他如今已是省工商局的處級領導。他的妻子也在工商局工作,做企業監管方面的辦事員。弟弟在外開拓家族榮譽,老賀則伴在父母身邊,料理家庭的山地田土和鄰里人情,恪盡職守,從無二話。

就這樣,二三十年過去了。老賀心里積攢了很多想不明白的事。諸多舊事小事不提,近年大事有兩件。一是父母有塊老宅基地因棚戶區改造拆遷了,拆遷款以“借”的名義,全部轉交弟弟,以支持其投資一個餐飲門面。二是父親過世時,留下六萬塊存款,寫明由小兒子主持分配,用于喪葬開支。老賀和妻子被父母的偏袒傷透了心。他們怎么能那么看不起他?那可是他至親的父母啊。數點過往,他一再懷疑自己才是那個養子。

老賀心里很慪。

可是,想想被絞殺的棕櫚樹吧,如果它向天地自然討公道:“為什么死的是我?那本是我的土地,我的位置啊。”

老賀長嘆一口氣:“你想想,天地能說什么呢?對不住,真的對不住,絞殺者太厲害了,我阻止不了他。我能有什么辦法?——可能就是這樣的呢?說不定正是這樣。”

老賀的心里好像舒坦一點了。

老賀只要了一個孩子。哪怕當時計劃生育政策嚴苛,但是在農村,如果頭胎是女孩,允許生二胎。妻子留了個念想,不肯結扎,老賀自己偷偷去結扎了。小賀在老賀的百般疼愛中長大。老賀想起小賀,心里充實又滿足,世上最對他好的人,是他的孩子。老賀翻開手機相冊,跟我們顯擺說,小賀很把他當回事。周末,他在園子里巡查,叫上小賀,指點說,畫家要多出來看看植物,你看艷山姜的葉子,鞘狀一鋪開,黃黃綠綠一搭配,多好看。如果你能調制出美麗異木棉那種不濃不淡的紅色,就好了。你再看朱纓花,圓圓的,毛茸茸的,你照著畫一對女人冬天戴的耳墜試試?小賀果然畫了好多張植物,“獻給爸爸”四個字,有時橫著寫在枝條上,有時沿葉脈斜弋著垂下來。

美麗異木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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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賀在婁底農村生活了五十年,見過草木無數,有的不知道怎么叫,有的知道用方言怎么叫,卻不知怎么寫。這三年來,絕大多數都弄明白了。識花軟件也有進步,像“形色”就比較誠實,它和圖書館借來的書一起,幫老賀重新認識了他的世界:長倒鉤的褐色刺球原來叫“蒼耳”,因為它緊緊黏在人畜身上,難舍難棄,所以也叫“癡頭婆”。它的癡心充滿了機心,是為了讓人畜帶它去遠方,擴大自己的生存范圍。令人驚訝的是,它全株有毒。而蛇莓,書上說,是沒有毒的。它沒能成為野果,只是因為口味太清淡了。然而在老賀的家鄉,蛇莓被公認為一種嚴禁觸碰的毒果。人們說,蛇莓附近常見白色泡沫,那是蛇類食用蛇果前留下的口水。有次,鄰里小孩紛爭,導致雙方家長大打出手,原因就是大孩子居心惡毒,恐嚇小孩子,逼小的吃下了幾顆蛇莓。

看得越多,老賀的記性也越好。他記住了一些以前再也熟悉不過的植物的名字,如白背葉、燈籠泡、山絞剪、杠板歸、金櫻子、畚箕草、酸味草、垂序商陸、老鼠拉冬瓜,還有關于它們那些有用的沒用的知識。他把這些告訴了他三歲的小外孫。老賀在園子里見過一對父子,他們尋找各式各樣的樹葉,在白紙板上拼成大象和熊。這是小學二年級的科學課作業。老賀想,再過幾年,這種作業由他帶著外孫做,最合適不過了。韶關人女婿在一家外資生物公司做腫瘤疫苗方面的研發,常常忙得不見人,他是沒什么心思揀樹葉的。

每年夏秋,老賀一家都會去采摘荔枝、芒果、龍眼、楊桃、蓮霧和菠蘿蜜。在深圳,人們慷慨地把果樹都種在了路邊。有一年,他們本計劃去月亮灣公園摘荔枝,還未入園,從停車場到公園正門的一段路,就摘下三四十斤。老賀想起婁底老家超市的荔枝,不止貴,肉少無汁,還有一種久藏漚爛的腐敗氣。他每年都寄鮮荔枝給父母和弟弟一家,運費貴得他有些心疼。但小賀很支持。小賀說,不計得失地付出,是一種恩典,而恩典,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給予的。

荔枝
老賀的心開始在深圳定下來。園博園的保安流動性大,湖南人、湖北人、江西人、安徽人、四川人、云南人、福建人、廣東人、廣西人,人員來來往往,老賀還在福塔下的崗亭里。

九月中旬的一個傍晚,臺風“山竹”在廣東臺山海宴鎮登陸。這是2018年第22號超強臺風,被稱為“風王”。氣象局發布紅色預警,航班、火車、地鐵一律停運,超市的蔬果泡面被搶購一空。全城停工停學。保安群里領導發話,語音講得幽默而清楚:“人人到崗。如果臺風把你吹起來,你也要落在自己的崗亭頂棚上。”老賀六點照常出門,經過深圳的主干道深南大道,再轉僑城東路,不見一輛車,也沒有另外一個人,只有樹木在風雨中飄搖,和他一樣站立不穩。負責接送的工作車不敢發動。他一個人在園子里跋涉了半個小時,才到達崗亭。

園子如入暗夜,狂風呼嘯,雨線斜著墜落大地。樹林草木如群魔亂舞,與風雨撞擊,也相互撞擊,發出殘酷而可怖的嚎叫。形勢越來越嚴重。新葉、鮮花和未成熟的果子鋪了一地。枝椏折斷又被刮走。(幾乎所有木棉類樹木被攔腰削去,那株花最多的美麗異木棉直接斃命,粉白的花瓣和著雨水流了一大片。)長在路邊的榕樹因為氣根不能穿透水泥,扎根淺,不論看上去多茂盛,最終被拔根而起。短短一天,整個園林毀壞得面目全非。等到老賀七點下班,路上堆積著暴斃的枝干,他只好“爬樹”回家。他悶頭跨過一截又一截木頭,心里數著數字。他感覺自己像跨過什么動物的斷肢。他想象它們過去如何生長,未來又該如何把殘缺和苦痛修復。到家后,他沒有一點食欲,沉默不語地在房間里坐到深夜。

老賀說:“137截斷枝。我走了兩公里,一共跨過137截斷枝。”說這話時,他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地盯著人,仿佛片刻之前,他剛親歷了一場血腥恐怖的戰亂,只有他一個人逃了出來,得以向另一個世界的人講述。

 

7

“山竹”在深圳停留兩天。接下來數月,工人們為了拾掇狼藉混亂的城市,沒過上一天安適松泛的日子。園博園受損的樹木被鋸斷,捆緊,裝上卡車,運往關外造紙廠。因為人手不夠,保安按需就崗,靈活變動,也加入到伐木工和清潔工的行列。老賀識物也惜物。他偷偷留下好些木頭,堆積在臥室床底下,很快就因氣味太重被妻子嫌礙。他用桃花心木做了一塊漂亮渾厚的砧板討好她。桃花心木是世界名貴木材,常被作為歐洲皇室制作家具的御用品。它質地堅硬,密度穩定,紅褐色的花紋清晰細致,又因香味獨特能抵抗白蟻,能在幾百年的輾轉歷練中經久不腐,光鮮如初。老賀耐煩告訴妻子個中知識,妻子喜上眉梢,笑說嫁到你老賀家三十年,而今終于得了一件傳家寶。她當下就用上了。

老賀統共鋸了五塊一寸半厚的桃花心木砧板,鉆了小孔,系上紅布帶子,可以提,可以掛。剩下的四塊,一塊送父母,一塊送岳母,一塊送弟弟,一塊送給了大舅子。

沒過多久,老賀后悔了,材料是夠多出一塊的,可為什么沒有多鋸一塊呢?他想都沒想,就認為女兒會一直跟著父母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個屋檐下生活嗎?

老賀對小賀一家三口在辦移民加拿大的事渾然不知。等到程序都走完了,毫無商量的余地了,小賀才把一切端上飯桌。老賀記得很清楚,那天是農歷重陽節,陽歷10月17日。年輕人不記重陽節,因為這是老年人的節日。老賀囑咐妻子特意多做了一道葷菜。

小賀從廚房端出熱氣騰騰的紅燒肘子、擂椒皮蛋、小炒上海青和扁豆蛋花湯,一路喊那在大廳里踢足球的兒子洗手吃飯。男孩嘴上答應著,卻依舊跟墻較著勁,嘭,嘭,嘭。她只好把他抓過來坐下。韶關人女婿給老賀滿上一杯白酒,再給自己拉開一罐青啤。一家子圍攏飯桌,老賀感到一種過節團圓的輕松喜悅。

說要走,這個口還是小賀開的。她開得不輕松,遲疑著做了好些鋪墊,聊完了教育和醫療方面的話題,沉默地翻攪碗里的米飯,過了好一陣,她直中正題,像脫手松開一袋水。啪嗒墜地,干脆有聲,蔓延開來,卻很緩慢。

小賀說:“我們11月就要去加拿大了,簽證昨天下來了,我們也沒想到會下來得這么快。”

“去搞旅游嗎?”老賀問。

大人沒作聲,小孩咬字答道:“不是,是去——定居。”

老賀和妻子有種上當的感覺。他們相互看看,發現對方比自己還要錯愕茫然。老賀想起小賀讀大學時,有一次和家里鬧,她希望父母能理解她作為一個人的心,而不止是她作為一個女孩的心。她想出國讀書,她想行萬里路,她不能受出身和經濟條件的限制而不去成全自己。這么些年,小賀畢業、工作、結婚、生子、陪伴父母,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項。老賀以為她早就不想那些事了呢。他猜測移民是小賀主導的,韶關人女婿只是有能力幫她去實現的那個人。他怎么不懂她?他片刻之間就再次理解了她。此時,她告訴他,他到了離開深圳的時候了,這與當初她告訴他,她需要他來深圳,他都是理解的,他找不出理由不支持她:小賀打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去定居?隨便你。”

老賀看也不看她。話出口,他后悔沒有換種說法和口氣。他應該笑一笑,用力笑一笑:“去定居?可以,好事。”可他緊接著發了好多牢騷。他說保安的工作多么孤單孤苦。說工作餐缺油少鹽,不干不凈,最不缺的肉是蟑螂肉。說三年過去,婁底老家的房子瓦破了,墻倒了,地板裂縫長了梧桐,黃鼠狼去修了窩。又說小孩三歲前沒有記憶,祖輩費心費力照料他,他長大了卻什么都不記得。等等等等。他像個老婆子似的絮絮叨叨,越說情緒越糟糕,最后干脆滿地打滾撒潑地放聲哭了起來。他哭喊著她們不明白的一句話:

“你也是絞殺植物!你也是那種冷血的絞殺植物!”

第二天,他卻把那些怨言都歸結于白酒太烈,他像被什么東西驅趕著,不得不放肆說話,哭喊和嘔吐。

十一月,深圳送走了夏日,迎來一年中最舒適的時節。涼風起,陽光暖和,草木綠,花還在開著。熱帶植物永遠生氣勃勃,不沾染一絲衰敗之氣。老賀和小賀即將往北,往北,去往相隔萬里的凜冽蕭瑟的隆冬。老賀執意要退掉女兒預定的高鐵票,買12小時的硬座,連夜回婁底。他說,他原本一直都是以他自己能夠負擔的方式行路度日的。他也一定要把桃花心木砧板留給女兒。他會打包臥室床底下那些好木頭,回去慢慢刨制打磨。也許等到多年后,第二第三個小外孫回來看他,他能送給他一柄小勺,一只小木馬。

編輯 | 劉成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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