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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布雷希特專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兩百年
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問世前幾天,遛著狗的維也納市民意識到一切都會就此不同。在他們的狗兒聞著一塊音樂會廣告牌的時候,市民們看到的是一部“宏大”的新交響曲即將問世,“獨唱和合唱將在終曲登場”,打破了交響曲只由管弦樂隊演奏的傳統。“路德維希·范·貝多芬先生將親自指揮”的聲明很難讓人安心,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個聾子。在各個音樂社團的“好意協助”下,管弦樂團和合唱團的編制都被擴大。這部交響曲會很長,是有史以來最長的交響曲。
貝多芬
但最令人震驚的細節是演出日期:1824年5月7日。
星期五?人們大呼小叫。沒人會來的。統治階級在周末都會去鄉間別墅,而沒有王公伯爵這些當時代表文化影響力的人出席,新作品的演出就沒有意義了。貝多芬對此的解釋頗為生硬,他只能訂到劇院那天的檔期,而且不管怎樣,他希望這部交響樂不僅僅是為精英階層而創作,而是要讓真正的人民聽到。他降低票價,取消著裝規定,自己穿上了一件綠色夾克,因為他沒有黑色正裝大衣。此事件的方方面面都展示著貝多芬的意圖:他想要顛覆既定秩序。
當晚的觀眾們都很興奮,要求把第二樂章再演一遍。當天還是有一些藝術界人士留在城里;還有一位老伯爵從病榻上被人用擔架抬過來。沒有座位的學生們緊緊抓住墻邊的扶手。緊張的氣氛持續了五十多分鐘。到終曲開始六分鐘后,男低音歌唱家唱道:“啊!朋友,別再老調重彈——還是讓我們的歌聲,匯合成歡樂的合唱吧!”樂隊給了他一小節時間深呼吸,然后男低音大聲唱出“Freude!”,贊美歡樂。
合唱隊起立,“alle Menschen werden Brüder”(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歌詞呼喚著革命——盡管這句口號因為否認君權神授,可能會使他們被捕。弗里德里希·席勒在1785年創作了這首滿懷美好愿望的《歡樂頌》,而貝多芬為其賦予了群眾的力量。從此時起它已經成為一種政治勢力,劍指所有國家的根基。席勒的詩篇是滿懷美好愿望的烏托邦;貝多芬使其顯得切實可行而且勢在必行。觀眾們大聲歡呼叫好。在音樂般的喧囂聲中還能聽到有個警察在高喊秩序。一位獨唱家拉拉貝多芬的衣袖,讓作曲家轉身看到歡呼跺腳的觀眾。貝多芬表示:“勝利在我手中,從此我可以直抒胸臆了。”
從那一刻起,接下來的兩百年間,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一直是打著各種紅旗的社會改革者的集結號,從卡爾·馬克思到凱爾·斯塔莫(Keir Starmer)。馬克思將其描述為“世間歡樂的莊嚴彌撒”,而凱爾·斯塔莫最近對Classic FM表示,這部交響曲最能概括他領導下的英國工黨:“它有一種使命感,而且又非常樂觀。這是非常典型的工黨氣質。要讓每個人,像貝多芬那樣讓每個人為了它而登上這個舞臺……這是一種向更好的地方前進的感覺。”
這部交響曲曾為許多社會愿景服務。斯大林曾下令在蘇聯的每一個村莊演奏它。每年圣誕節前后,日本都會舉辦破紀錄的“第九”音樂會,曾有多達一萬名觀眾作為業余合唱共同唱響它。
以伊恩·史密斯為首的羅德西亞白人統治政權將《歡樂頌》改編為國歌。歐盟在1985年也做了類似的事情,將席勒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博愛夢想解釋為只適用于歐盟成員國及其公民,其余人類則只能被拘禁在鐵絲網后等待遣返。當柏林墻倒塌時,伯恩斯坦在柏林指揮了一場凱旋音樂會,他用“Freiheit”(自由)取代了“Freude”(歡樂)。
小說家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在《發條橙》一書中將這部交響曲作為書中浪子的首選靈藥,拉斐爾·庫貝里克(Rafael Kubelik)為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在1971年的同名電影配樂時,進一步放大了這部交響曲的影響。女性主義音樂學家蘇珊·麥克拉里(Susan McClary)在貝多芬這部高潮迭起的杰作中聽到了“無法得到解脫的強奸犯爆發的令人窒息的狂怒”。她的論文促使詩人阿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寫下了《終于被理解為一篇性文字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其中的一句富有弗洛伊德風格:“從自我的隧道中向歡樂高聲呼喊”,暫且不論這意味著什么。作為最具普世意味的貝多芬作品,它對各種詮釋都持開放態度。演繹這部交響曲時間最短的錄音是39分鐘,最長的是105分鐘,這兩者都不合理。中庸之道還差不多。
荷蘭指揮家伯納德·海汀克指揮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演奏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2019年版
那么,我們對貝多芬當年的意圖又有多少了解呢?他當時53歲,在奧地利人看來確實已經垂垂老矣,因為當時奧地利男性的平均壽命不到35歲。由于債臺高筑,他接受了倫敦愛樂樂團低于市價的委約,并將1823年一整年都用來創作這部交響曲。但是到8月底時,他只寫下了15分鐘的音樂。慢板樂章又花了他兩個月的時間。他去了一次巴登,以溫泉療養來安撫身體的疼痛,當他回到維也納時,他拿著筆記本大喊:“我搞定它了!”
樂譜最后于1824年2月完稿,但貝多芬心存疑慮,提到過要寫一個新的不帶合唱的終樂章。“我犯了一個錯誤”,他曾經這么說。他曾經向柏林提出在那里首演這部交響曲,并且試圖無視倫敦的合同,把這首交響曲題獻給普魯士皇帝。最終這部交響曲得以在維也納首演,是由當地的一群有錢人贊助的,這表明貝多芬對平等主義的承諾并非處處平等。
貝多芬的猶豫不決絲毫沒有削弱《歡樂頌》超凡脫俗的本質。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可能曾經批評其旋律“平庸得無可救藥”,伊恩·麥克尤恩可能曾蔑視它“像一首童謠”,但從《夏日將至》(Sumer is icumin in)到泰勒·斯威夫特的新歌,人類歷史上幾乎沒有別的音樂能像它這樣,如此耐聽又催人奮發。只要奏響兩拍,全世界就能跟著唱起《歡樂頌》。
我想到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歡樂頌》持久不衰的意義。2020年3月,在新冠疫情造成廣泛封城之后的最初幾天,當時的人們不知道是否還能再見面,更不用說在一起演奏音樂了。鹿特丹愛樂樂團的成員在各自的臥室里通過Zoom來演奏貝多芬的《歡樂頌》,以維持自己的精神狀態。這段視頻被編輯后發布在YouTube上,短短幾天內就突破了300萬次播放,成為了互聯網上有史以來播放速度最快的古典音樂。引用某個荷蘭啤酒的一則老廣告,貝多芬觸及了其他作曲家無法觸到的部位。
因此,如果凱爾·斯塔莫這位前市政廳音樂及戲劇學院的音樂學者在2024年能夠讓英國工黨重新上臺執政,他很可能會引用這部交響曲中對百萬民眾的呼吁,“這一吻獻給全世界”。貝多芬希望憑借《第九交響曲》來消弭不平等。而隨著這部交響曲邁入第三個世紀,它絲毫沒有失去那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推薦錄音:
伯納德·海汀克指揮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2019年版
富特文格勒指揮柏林愛樂樂團,1942年版
弗里喬伊指揮柏林廣播交響樂團,1957年版
庫貝里克指揮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1975年版
大衛·辛曼指揮蘇黎世音樂廳管弦樂團,1999年版
鹿特丹愛樂樂團成員2020年的YouTube在線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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