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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第一劍,為什么總是揮向愛情
愛情腳本變得如此復雜,獲得好的愛情的難度越來越大,那愛情本身依然值得追求嗎?
作者 | 崔斯也
題圖 | 《過往人生》
尋找“異性搭子”,討伐“戀愛腦”,保護“純愛戰士”,拔出“上岸第一劍”……年輕人對于愛情的焦慮與冷淡同時存在,這是一個愛情越來越難的時代。
我們和復旦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沈奕斐聊了聊當下的情感關系。當情感被貼上各種標簽,戀愛腳本變得越來越復雜,我們還要追求愛情嗎?
親密關系的轉型
新周刊 :你最近在做什么研究?過去的一年你觀察到哪些新的情感趨勢?
沈奕斐 :我最近做了兩個方面的研究,一個是追星研究,另一個是單親研究。追星跟親密關系是緊密相關的,它的背后是一種親密關系的轉型。
在過去,我們對于親密關系的想象是一個具象的人。早期,我們的戀愛是從感性到理性,你見到一個真實的人,他長得怎么樣、坐在他身邊舒不舒服、喜不喜歡他身上的味道,然后再去做思想上、文本上的交流。
(圖/unsplash)
但在今天的互聯網時代,愛情常常是你知道了一個人,可能連面都沒有見,只是在網絡上看到一張圖片。你們聊天,你感知到他的人設,和他先進行文本交流,也就是在微信或其他社交軟件上用文字交流。文本交流是一種偏理性的交流,等到你們在線下接觸了,才從理性變成感性。所以,今天的愛情比較難,就在于這個過程被顛倒了。感性很難控制,感性會讓你的包容性更強,當你喜歡他,你會更容忍他和你觀念上的一些不同。但如果先是理性交流,那么觀念上的不同馬上就會成為分手的理由,因為包容性還沒產生。
這或許是當下一個新的趨勢和現象,就是在未來,親密關系很可能會慢慢真的脫離具象的人,我們可以跟一個虛擬的人談真實的感情。它并不難,因為我們本身就已經在親密關系上做出這種改變。
新周刊 :這也有點像現在正在出現的“紙性戀”?年輕人會去認真愛游戲里、動漫里的人。你認為這種和虛擬對象產生的情感,能幫助人們通向幸福嗎?
(圖/《不是機器人啊》)
沈奕斐 :其實邏輯是一樣的,你先接觸的是一個文本,意味著你愛的是一個人設。我的觀點是,它不能夠替代現實的愛,但它的確會增加一種新的快樂方式。
我自己也在做幸福研究,每個時代的人都有自己的幸福,但有些并不能夠延續到下個時代。
就像以前貧窮的時候,人們過年吃到好東西,就會覺得特別幸福,但現在你可能會擔心變胖;以前過節大家能夠聚在一起,是件特別幸福的事情,但現在很多人都要“斷親”了,過節很煩,你不想面對這些人,也感覺不到幸福。但我們也會增加新的幸福,比如說追星的、追紙片人的快樂,以前我們會覺得很傻,但現在大家會覺得快樂。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從社會學的角度我們不做判斷,只告訴大家有這樣一個趨勢。
2023年11月22日,成都。在街頭拍照的情侶。(圖/阿燦)
新周刊 :你怎么看待如今年輕人圍繞“上岸”的一些情感現象?比如“考研異性搭子”——僅在“努力上岸”期間相互陪伴,不向對方承諾之后的情感走向;或是之前引起過爭論的“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年輕人的戀愛觀正在變得更功利化嗎?
沈奕斐 :我們出現“搭子”,我覺得一個原因是,當代的社交真的充斥了你生活的每一個時刻,導致社交的壓力很大,所以很多人希望關系能減少一點、簡單一點。另一個原因是,很多現實中的關系是沒有邊界的,你可能對一個人有很多的期待,就會帶來失望。搭子的好處是邊界非常清楚,我們是“吃飯搭子”,就只在吃飯的時候交流,其他時間就沒有回應你的義務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考研搭子”也是這樣,努力“上岸”期間互相陪伴,考研以后另當別論,把這個關系定義得更清楚。
但如果你們已經在談戀愛了,“上岸后斬意中人”看上去的確是一個功利性的表現,但它的背后其實有其他因素。比如有些人“上岸”后和伴侶異地了,我考上的編制很難放棄,你愿不愿意到這個城市來?如果對方不愿意,可能就會分手。所以反過來說,在過去工作機會很多的時代,我們對愛情的調整空間也是很大的,換個地方工作也很好,那我就可以跟著愛人走。而在今天,放棄編制跟著別人走,代價好像變得大了。
2021年5月19日,北京。在胡同里聊天的人。(圖/視覺中國)
親密關系里的砝碼是隨著社會環境變化的,以前的人看瓊瑤小說,男主角都是長得帥但很窮的,因為在當時只要努力,兩個人就能生活和定居。但現在你去找一個貧窮的對象,家里人可能就不會同意,因為金錢的砝碼重量變大了。
所以我覺得這不是功利與否的問題,而是我們在衡量這些天平砝碼的時候,發現它們的重量發生了變化。包括編制,過去體制內的工作和體制外的工作“重量”差不多,但是現在,一份穩定的體制內工作的砝碼是非常重的,人們已經很難為了愛情去放棄這樣一份工作。
“關系”會損害你的“自我”嗎?
新周刊 :那離婚研究呢?你提到過,研究數據發現“離婚的人比在婚姻內的人生活滿意度低”,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沈奕斐 :是的,但這句話有一個前提,我們比較的不是同一個人在婚姻內和離婚后的感受,而是總體上來說處在婚姻內的人,是比離婚狀態下的人更有幸福的感受。其實我們在學術上大部分的研究都發現,在婚姻里的人,健康程度也更好。
(圖/《à Table!~跟著古代食譜學做菜》)
社會上的一種輿論讓人感覺離婚很幸福,但它一定要有一個比較的前提,得出的結論也并不應該是“不結婚了”。當然,我們還在做更進一步的細化的分析,比如離婚的人相對來講年紀更大,在婚姻內的人可能年紀更輕,所以我們只是看到相關性,不是因果關系。不過這能提醒我們,其實我們以為的東西,跟真實情況是有差異的。
新周刊 :但是現在的輿論似乎會更強調自由、自我,鼓勵大家“做自己”。所以做自己并不一定能通向幸福?
沈奕斐 :社會學會做很多關于“自我”的研究,首先要把一個概念操作化。當我們談論“自我”的時候,指的究竟是什么呢?
比如你覺得離婚就更“自我”了,因為婚姻內要考慮伴侶的需求,但工作時你也要考慮領導的要求,交朋友也要考慮朋友的需求,人不是一個獨居動物,你不管怎么樣都要考慮的。而好的婚姻是,對方也在考慮你的需求,我們是互相支持的。
我們談“自我”的時候總會特別抽象,社會學的研究,其實就是在反思抽象的話語體系對人的影響。比如我們在相親網站上不得不形容自己,我們會用抽象詞語說“外向”“性格活潑”,但其實這些詞不能完全形容你,你會發現它們總是失真的。
(圖/unsplash)
人們現在很容易將一些抽象的詞語變成自己的追求。今天,我們的輿論會覺得婚姻有很多問題,但在目前的制度下,你的社會支持體系依然是生活保證的重要基礎,而家庭是社會支持體系中一個重要的環節。
愛情變得更難了,
但它依然值得追求
新周刊 :當下的年輕人正在對愛情喪失信心嗎?
沈奕斐 :愛情的確變得更難了。
以前的愛情本質上是一種沖動——我看到你,就覺得我好喜歡你,不管你的背景、條件,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像一種“一見鐘情”。而近些年來,我們對于性反而越來越保守,我們不太喜歡別人因為我的外表、身體來愛我,覺得特別膚淺。
(圖/unsplash)
很多人好像對身體的喜歡特別警覺,連“性緣腦”這種概念都出來了,但愛情首先就是生理性喜歡,不然喜歡是什么呢?跟一個人聊天聊得很好?你和朋友也可以聊天啊。
這就是我在“社會學愛情思維課”里講的,很多人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們希望愛情是沒有功利的,是天然的互相吸引;但另一方面,他們又認為這樣的愛很淺,希望你要看到我的靈魂,但靈魂不是短時間能看到的。
所以有時候不是對愛情失去信心,而是因為今天我們的社會愛情腳本太矛盾了,你是雙標的,所以你找不到合適的,然后你就失去信心了,覺得它太難了。
新周刊 :“性緣腦”也是近期出現的新的情感標簽,為什么標簽化的愛情描述很容易引起人們的共鳴?類似的還有戀愛里的狀態會被叫做“戀愛腦”,分手后立刻有了新對象就會被批判為“無縫”……這些標簽會影響年輕人的戀愛觀嗎?
沈奕斐 :批評“無縫”也是一種愛情腳本的矛盾。戀愛和婚姻不一樣,不就是戀愛過程中我們其實并沒有下定決心一輩子走下去,所以需要戀愛的時間去考察嗎?我在戀愛里面發現我愛的原來不是你,我愛上了別人,但是,我沒有“腳踩兩只船”,而是先和你分手,再去追求新的愛情,這在過去是可以被接受的。
(圖/unsplash)
如果戀愛的時候就簽訂了不能愛上別人的契約,那這種契約其實就是婚姻在今天的意義。當然,即使是婚姻也無法阻擋一個人愛上他人,但是婚姻至少是一個公開的承諾,并告知身邊的人。很多人一方面痛恨婚姻,覺得它捆綁了個體發展,但另一方面又把戀愛變成跟婚姻一樣不可調整的東西,最后就痛苦得要死,覺得自己被騙了,真沒必要。而且有時候一個人分手不見得一定是壞事,你扔掉一個“垃圾”也挺好的呀,他讓你成長了。
標簽的問題是容易簡單化,會看不到具象的人。比如我們在跟具象的人談戀愛的時候,就是有一個階段會時時刻刻想著這個人,這很正常,就像你追星、嗑CP也有前三個月是很“上頭”的。但一旦貼標簽,你就會覺得,不行了,我“戀愛腦”了;或者你看到一個人,晚上做了春夢,你就想,完了,我“性緣腦”了。
我專門做過“戀愛腦”和“性緣腦”的視頻,其背后的問題其實更為復雜。而標簽化會讓人的思想變得非常簡單粗暴,看不到具象的人了,所有人在他眼里都變成工具人了,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新周刊 :既然愛情腳本變得如此復雜,獲得好的愛情的難度越來越大,那愛情本身依然值得追求嗎?
沈奕斐 :我自己覺得,愛情有很多功能的確是可以被其他事情所替代的。比如自我獨特性的獲得、和他人的聯結、性欲望的升華……實現它們有很多替代方案,但你會發現,這些替代方案并不比愛情的難度小。
比如你工作很出色,也會感受到自我獨特。但年輕的時候你對工作有很多希望,人到中年可能發現自己混得不行了,這時候如果有一個人愛你,你在他眼里依然是獨特的。又如朋友也能讓你達成和別人的聯結,但你到了30多歲,會發現想找一個人陪你去看電影越來越難;40歲的時候,可能會出現關于生命意義的恐慌;還有你想擁有安全的、愉悅的性……愛情或許不是這一切最好的解決方案,但它是一個最簡單的解決方案。
(圖/《黃昏時分牽著手》)
我覺得愛情本身的意義,并不在于找到一個對的人,而是我們找到一個人,我們能攜手共進。在這個過程中你會成長得越來越快,你會學會怎么跟人建立深度的聯結、怎么去協商、怎么欣賞差異、怎么既有邊界又有“我們”。
愛情的本質是能讓你自我成長,這些能力對于職業發展、對于其他關系都是有用的。今天的愛情是“勇敢者的游戲”,但我一直鼓勵大家去擁抱不確定性,因為如果你想要確定的生活,那么你的世界就會變得很小,那并不是我們生活的本質。我希望大家可以打開想象力,去進入這個“勇敢者的游戲”,當然,這背后也要守住你的底線,既保護好自己,又勇敢地追求愛情。愛情的本質真的是很美好的,在一個不確定的時代,找到一個在一段時間內確定的關系,找到一個志同道合、攜手共進的人,是非常幸運和重要的。
原標題:
2024年新趨向情感:你愛的可能是人設,而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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