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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復旦破譯甲骨文:這一刻,你就是這個字在今世的知音
有學者曾說“釋出一字,好比發現一顆新的行星”,可見破譯古文字的重要性和難度。
正因為難,中國文字博物館兩度發出“懸賞令”,對破譯出的甲骨文單字獎勵10萬元不等。1月11日,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的陳劍教授和謝明文副研究員分獲一、二等獎。加上之前獲10萬元獎勵第一人的蔣玉斌研究員,該中心成為目前“揭榜”最多的科研機構。
“行過千山萬水,眼前豁然開朗。這一刻,你就是這個字在今世的知音。”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劉釗如此形容。
破譯的靈感從何而來?他們的日常是怎樣的?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走近這群破譯甲骨文的人。
找尋某個字的“前世今生”
西漢留存的一枚竹簡上,有這樣的記載:“陳劍為前行”,里面正好有“陳劍”二字。當然,此處的“陳”相當于今天的“陣”,原文是“六月為圓陣,劍為前行”。
陳劍很喜歡“陳劍為前行”這句話,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他多年來和古文字打交道的寫照。
這一次,他破譯的是殷墟甲骨文中以前完全不認識的兩個字形(如下),
其實就是(徹)字古體(如下)的另一種寫法。
從已知推導未知,這是破譯甲骨文的基礎邏輯。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攴部》中記載:
徹,通也。
,古文徹。
再來看
這是用“(吃完了)手指彎曲(代表用力)撤去食器鬲”的意象表示“徹(撤)”。
則分別對應“(祭祀結束后)手指彎曲徹去祭祀用的貝或血”,是從“徹去祭品”角度為“徹”所造的另一個表意字。
此后,
逐漸演變到
“用力的手形”變作“攴”、又添加了代表“行動”的偏旁“彳”,這都是古文字演變中的常見現象。
而“徹去祭品”之“徹”,有傳世先秦古書“既祭,令徹”等說法作支撐。
“其實,這并不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次破譯。”陳劍直言,這次破譯雖然解決地比較漂亮,但技術難度不算高。
在古文字圈里,陳劍人稱“陳老大”,即在同輩學者中學問拔尖,成為表率,堪當“帶頭大哥”。他在臺灣講課時,常常有追慕者跨城坐火車前往聽課。
“你給我一個字,我能想到很遠。”陳劍說,古文字考釋就是要找尋某個字的“前世今生”,以及它跟其他字的“恩怨情仇”,“其實就是看你能串聯起多少東西來。輸入得越多,普遍聯系的能力就越強”。
過去在北大攻讀博士期間,往往熄燈后,他躺在床上靈感涌現,為不影響舍友,他總是摸黑隨手在墻壁上寫下關鍵詞,因為都是在黑暗中寫就,字形奇怪,唯有他自己辨認得出。
“我們的風格是不敢懈怠”
“凡是膽敢入裘錫圭先生門下的,都是‘不怕死’的。我們的風格是‘不敢懈怠’,裘先生年齡這么大了還在拼命干,我們有什么可多說的呢?”陳劍說。
作為引領我國古文字學科發展的大師,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裘錫圭是近些年考釋重要古文字最多的學者,讓古文字考釋面貌煥然一新。數十年來,他一直埋首故紙堆,如今雖視力極度衰退,但88歲的他仍每天工作兩個小時,就算術后臥床,也堅持要聽經典古籍。
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裘錫圭
“假如沒有漢字的傳承,‘萬古如長夜’。”劉釗說,“即使到了今天,考釋古文字的過程對我來說依然充滿神秘感”。
提及靈感時刻,劉釗說,他在考釋出甲骨文“役”字之前琢磨了很長時間,有一次看了一本傳染病的書,一下就想通了。商周時代沒有“疫”字,是用“役”為“疫”。
蔣玉斌的成名作《釋甲骨金文的“蠢”》一文,被學界認定為“近幾十年來考釋古文字最成功的文章之一”。商王朝時,周邊方國林立。在甲骨文中,經常可以看到用在方國名字前的“屯”字,但一直難以解讀。蔣玉斌將其釋讀為蠢動的“蠢”字,“屯夷方”即“動亂的夷方”。當時一些方國興兵作亂,就被稱作“蠢某方”,加以征討。
“80后”的謝明文,被大家親切地稱為“老謝”。這背后有個故事,早些年裘錫圭住在筒子樓,每次他去公用水房,大家會說老裘時間緊,讓老裘先用。謝明文平時勤勉刻苦,總是抓住點滴時間,是學界公認的“勞模”,“老謝時間緊”也就這么叫開了,就連裘先生的妻子也稱呼他“老謝”。
這一次,謝明文釋讀出用手捧著玉器(下圖)
(圭)
(圭)的等字形是“揚”字的另外一種寫法:
“圭”字在商末周初可能同時有如下
兩種變體,由于前者易與“士”“土”等字相混,最終被淘汰而后者得以保留下來。
上述兩個字形是在手捧玉器“圭”這類表意寫法的“揚”的基礎上分別加上了表示讀音的聲符“昜”和“丂”(音“昜”)而來。
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
如今,對于甲骨文的考釋來說,可謂越來越難。
“除了一些可能永遠找不到答案的人名地名,剩下的都是難啃的‘硬骨頭’。”蔣玉斌說。當下,一些新出土的戰國竹簡較為完整,對于考釋甲骨文很有幫助。與甲骨文、金文、竹書文字等古文字打交道,原本就是古文字工作者的日常。
目前全世界古文字研究領域專業隊伍約200人,專門從事甲骨文研究的約50人。身處復旦大學這一古文字研究重鎮,中心研究人員立志“要站在古文字考釋的最前沿”。
從左至右為:謝明文、蔣玉斌、陳劍。賴鑫琳 攝
“通嗎?”青年研究人員經常通宵讀書討論問題,這是他們對熬通宵的征詢。
“裘先生您說的不對!”陳劍在和裘先生討論問題時,有時會冒出這么一句。
“可能和古文字打交道久了,我們把求真看得特別重要。”陳劍說,學風純粹是這個學科當時吸引他的一點,“大家寫了文章一般會互相傳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成為切磋時無需強調的遵循”。
數年前,高中正想要報考陳劍的博士生,第一次和他郵件聯系,并附了幾篇讀書筆記。陳劍為此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當時高中正的朋友看過后感慨,一位名教授竟愿意花費這么多時間和一位素不相識的年輕人討論問題。今年33歲的高中正,現在已經是山東大學教授。
“絕學”不絕。“現在有不少年輕人愿意研究古文字,我們中心現有59位研究生在讀,我不擔心后學無人。”蔣玉斌說。
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官方公眾號頁面上,有這么一句話: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沒有潛心鉆研的精神,就不會有洞察一切的聰明;沒有默默無聞的工作,就不會有顯赫卓著的功績。
選擇古文字就是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因為需長年看古文獻,為了培養對字形的感覺,他們的手機輸入法是繁體字。平常走路、排隊,一個古文字能忘我地想半天。
外人眼中的“冷板凳”,于他們而言樂在其中。別人看來的枯燥,他們憑借著對文字的敏感,卻深感像破案一樣有趣。
“一次小酒微醺,我讀著自己過去寫的文章,覺得很嗨。”陳劍說這話時,笑了。
(原標題為《在復旦,有一群破譯甲骨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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