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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馬來西亞,尋找潮汕外婆的出生地|三明治
作者|大柴
編輯|珍妮
站在檳城的北海碼頭,我拿出背包里面的那張老照片,看著碼頭上來往的船只,看著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和海峽對面的檳榔嶼。
這張照片是彩色的,跟同時代的其他黑白照片很不一樣。人像外圍用黃色線條描摹出葉子形狀的輪廓,葉子泛著淺綠色,正中是一位短發齊肩的年輕女子,有些嬰兒肥的臉微笑著向左傾著,細筆尖描摹過的頭發在右側留下深黑的一撇。
外婆的照片
時隔七十年,這張照片終于來到了它原本應該到達的地方。
這張老照片是我媽給我的,照片里的人是我最愛的人——我的外婆。
我是外婆帶大的,斷奶后不久就由她照顧。我最初的記憶,是外婆牽著我的小手站在我家門口,一輛輛泥頭車從我們面前駛過,揚起漫天塵土。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有個響亮的名字,叫深圳。
父母在深圳做生意,沒時間帶我。外婆把我帶回了老家揭陽,我就這樣成了留守兒童。外婆時常去田里干農活,我記得兒時她常帶我去橘子林。幼小的我幫不上忙,就站在田壟上看她施肥、澆水、除草。
等到豐收的季節,橘子太熟掉到地上了,土壤粘上橘子的氣息,整片大地聞起來都是甜的。我們把地上的橘子撿回去自己吃,樹上那些自然是要摘去賣的。熟透的橘子一層層疊滿了裝稻谷用的竹籮筐,整個屋子都是橘子的甜味。
等到我上小學,外婆在家門口開墾了一小塊田地,種上了青菜。我那個時候愛養花草,外婆說就種在田地邊上吧,于是家門口又慢慢長出了仙人掌、薔薇花、姜花、桃花、荔枝樹、龍眼樹、木瓜樹、鳶尾和吊蘭。
冬天的時候我會幫外婆“踏菜圃”(曬蘿卜干),在地上的土坑里鋪上干稻草,把白蘿卜切成兩半放入坑里,一層蘿卜一層粗鹽。出太陽的時候再把蘿卜拿出來曬,蘿卜像一只只鞋子躺在土坑周圍的稻草上,蘿卜鞋子慢慢曬成稻草的枯黃色。一年又一年,我穿的鞋子越來越大,蘿卜鞋子卻是越曬越小。
等到我們去外地學習、生活,外婆說“小孩啊就像鳥兒,長大了就讓他們去飛吧”。在遠方的日子,我時常會想起外婆,想她的時候就給她打電話。聊到最后她總會哽咽,“你不用擔心外婆,外婆在家沒什么事的”。我相信她不會有什么事,就算有什么事她也不會告訴我的。
在我的印象中,外婆一直是身材嬌小、臉龐瘦削的形象。年輕時臉頰有點嬰兒肥的外婆仿佛是另一個人,這張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呢?
二戰結束后,駐守在汕頭的日軍撤離,汕頭港和東南亞恢復了通航。外婆想起在遙遠的“番畔”(南洋),有一位不曾謀面的父親,想去找她的父親。她去照相館拍了這張照片,本想著帶著它登上紅頭船去“過番”(下南洋)。但她沒有想到,這輩子都沒能出海。她夢想能坐上的紅頭船只能封存在她記憶的海洋中,而那張照片后來也被遺忘在老舊的抽屜里。
“外婆,你還記得你們是怎么從‘番畔’回來的嗎?”
“我怎么知道,當時還是嬰兒。我在‘番畔’出生,后來你外曾祖母帶著我和我姐姐從beng no se (潮州音)回來的。”
外婆說的beng no se 這個地方,我要到兩年后才知道是在哪里。那個時候,我甚至不知道外婆是在馬來西亞出生的。直到后來我看了一部馬來西亞的電影,才找到了線索。
2020年春我在歐洲旅行,有一天晚上我從蓬皮杜中心看完展出來,一個人在街上閑逛。巴黎的冬天和杭州一樣冷,冷得我直哆嗦。時間還早,我決定先去看一場電影再回青旅。來到電影院,我看到正在上映歐洲電影節的片子,又看到有一張海報上寫著中文——《星溪的三次奇遇》,時間也剛好,我想就是它了。
紅色的影廳里稀稀落落地坐著二十來個法國人,一個黃色面孔混在其中。女主角從北京來到馬來西亞的alor setar,尋找亡夫在此留下的足跡,碰到一些奇異的人和事,后來遇上了新的愛人。看完電影我突發奇想,beng no se和alor setar像是同一個地方的發音,會不會有聯系呢?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像電影里的主角那樣踏上去馬來西亞的旅程。
我查了潮汕人下南洋的路線,發現目的地除了泰國以外還有馬來西亞。我又查了華人到達馬來西亞后聚居的地方,看到了檳城這座城市,但這還不足以讓我把beng no se和檳城聯系起來。直到有一天我在網上翻到一張馬來西亞的地圖,看到上面寫著檳榔嶼,我才恍然大悟,檳榔嶼的潮州音就是beng no se啊!
“檳榔嶼在馬來西亞檳城,你是在馬來西亞出生的!”,回到老家我很興奮地和外婆說。
“檳城ghu lung bou”,聽到“檳城”這兩個字,又有三個新的潮州音從外婆的記憶里蹦了出來。
“我父親當年在ghu lung bou 雇人種水稻,他們那邊插秧跟我們不一樣,我們用手,他們用的是一根鐵鉗。”
“你外婆為什么后來想去尋找她的父親呢?”我想起Z問我的問題。
我打開檳城的地圖,仔細看了一遍,又找來舊的地圖做對比,但卻沒有一點關于“ghu lung bou”的線索。我又查了下當年潮汕人在馬來西亞耕作的地點,還是沒有頭緒。后來我在檳城的地圖上看到一個地方叫牛汝莪(Gelugor),聽起來和ghu lung bou有點像,心想,“沒準就是這里了,這地方就在檳榔嶼,檳城ghu lung bou可能就是檳城牛汝莪”。
“外婆,我在檳榔嶼看到牛汝莪(潮州音為ghu re ngo)這個地方,是不是你說的ghu lung bou呢?”
“檳城ghu lung bou,檳城ghu lung,我記不太清楚嘍”。
那天傍晚,如往常一樣,我和外婆坐在大門外聊天。太陽已經躲進屋后的樹叢里,門前的水泥地還散著熱氣,偶爾吹來的幾陣風也沒有一絲涼意。外婆坐到椅子上,右手搖著棕櫚葉剪出來的扇子。我坐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和她說話,她偶爾回我一兩句。當我和她說起要去馬來西亞,要去檳城看一看的時候,她眼睛一亮,像是幽深平靜的湖面上泛起的亮光。
出發去馬來西亞的前一天,我拜訪了外婆的堂弟。他已年過八旬,但從檳城到汕頭的航行,他還有印象。“船從檳城碼頭出發,要先開到香港,補給完再開去汕頭”,叔公和我說道。
到達檳城的第一天,我在機場的取款機取了現金,到小賣部買了一瓶水,找了些零錢,就去車站等開往喬治市的公交車。坐在公交車上,我想,“這里就是外婆當年想要回來的檳榔嶼,我今天終于來到這里了!”。
公交車開進喬治市,路兩旁的騎樓在車窗外閃過,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的建筑也在我眼前徐徐展開。下了車我直奔檳榔嶼潮州會館,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些關于潮汕人在檳城的歷史資料,也許能找到一點ghu lung bou的線索。
潮州會館是一棟三廳兩院的三進式傳統建筑,很像我們老家的祠堂。入口左右兩邊是白墻,白墻上掛著一串串紅燈籠。中間是一個凹門斗,像是在招呼人進去的樣子。門斗的墻上是各路神仙和祥瑞,門上自然是秦瓊和尉遲恭兩大門神。墻和柱子撐起一個黃色琉璃瓦屋頂,也托起屋頂上嵌瓷工藝造就的各式潮劇人物和花鳥蟲獸。
我看了會館墻上的展板,有潮州的地理文化歷史,有會館的簡介、建筑圖紙、效果圖、修復前后的照片和文字說明,就是沒有我要找的信息。
中廳一個坐在辦公桌前聽收音機的大叔引起了我的注意,試著用潮汕話跟他打招呼,他聽不懂。還好馬來西亞大部分華人都會說中文,我們用中文交流全無障礙。他告訴我如果想找更多關于潮汕人的信息,可以去隔壁的理事會咨詢一下。
和大叔道別后,我來到理事會的大門前,深色的玻璃印出我的身影,我完全看不清室內的景象,敲了敲門,沒有人回應。我把額頭和眼鏡貼在被烈日照得發燙的玻璃上,隱約看到里面有幾人,被前臺的長桌擋住,只看到上半身。我向后退一步,額頭的汗水印出一小塊毛玻璃。再敲門,我隱約看到一個人影走過來。門開了,一位頭發灰白、帶著老花鏡的瘦高老人對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您有什么事嗎?”
“您好,我是從揭陽過來的,我外曾祖父在檳城生活過,我想了解多一些以前潮汕人在檳城的故事。會館那邊的展板我都看過了,但我找不到這方面的信息”
“哦,我們理事會是有整理過一部檳城潮州人的書籍,但要付費購買的”
我心中一陣驚喜,問道,“我能先看看嗎?如果有我要找的信息我就買”
“可以,稍等一下”
他轉身去到墻邊的書架,取出一本厚厚的書回到前臺。我接過一看,淡黃色的封面上端印著《檳榔嶼潮州人史綱》,下端是船來船往的馬六甲海峽,海天相連處是檳榔嶼和繁忙的碼頭。書的封面和頁面都很新,看上去還沒有人翻閱過。
我坐在會客廳的椅子上翻開書,書隔絕了我原本雜亂的思緒,這個冷氣十足的房子隔絕了酷熱難耐的七月天。這本書記錄的大部分是在檳城經商的潮汕人的事跡,只有一章提到種植業,有談到甘蔗、木薯和橡膠,但跟水稻相關的信息卻沒有。我把書還給老人,和他寒暄幾句便離開了。
北海碼頭
北海碼頭開往喬治市的擺渡船慢慢開遠,在海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劃痕。九十年前的某一天,外曾祖母帶著兩個幼小的女兒同鄉親們一起從這里踏上回鄉的船,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我在北海碼頭拍那些來來往往的船只,想著等回到老家,我要把照片洗出來給外婆看。我要指著照片上那艘正在駛離港口的船告訴她,當年她就是這樣坐船回到故鄉去的。
晚上約了我的一位叔叔(我爺爺的堂弟的兒子)和嬸嬸,他們帶我去檳城的娘惹餐廳吃了晚飯。我和叔叔說想去趟吉隆坡,那邊也有一個潮州會館,我想去看看有沒有更多關于潮汕人的資料。叔叔說如果我去吉隆坡可以住他妹妹(我叫姑姑)那邊,她在吉隆坡那邊當老師。
到達吉隆坡的那天,潮州會館碰巧閉館,我就去了馬來西亞國家博物館。我在博物館里沒有找到關于潮汕人在馬來西亞種水稻的信息,但有一張華人趕水牛犁田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頭戴斗笠,體型消瘦,不知是哪里的華人,也不知是在哪種水稻。
“那些馬來人和印度人不會種水稻,你外曾祖父和我父親兩兄弟教他們種的”,我想起叔公曾經告訴過我這件事。有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一百年前,我外曾祖父大概也是這幅摸樣吧。
外曾祖父種水稻的場景,外婆是沒有見過的。她最后見到的父親,是一個從“番畔”隨同鄉人歸來的老人,在老家待了七十一天就去世了。
“自古以來,肉身歸地,魂歸于天”,外婆說道。
姑姑推薦我去林連玉博物館,說那里值得一逛。林連玉是馬來西亞的教育家,畢生致力于華文教育的推廣,曾力圖將華文納入馬來西亞的官方語言。館里有一個小伙子給我導覽,他很詳細地跟我講了林連玉的事跡和華文教育在馬來西亞的發展歷程。看完這個博物館,我才知道原來馬來西亞有很多華文學校,都是華人自己捐錢建的。
“我小時候在吉打的doh ui (潮州音)上小學,從我們住的地方走到學校要兩塊石(兩公里)”,我叔公也在華文學校上過學。這條看似不重要的線索,后來在我毫無頭緒、即將放棄的時候幫了大忙。
晚上和姑姑他們一家聚餐,她問我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我想起之前看過的《星溪的三次奇遇》這部電影,里面被稱為“米都”的亞羅士打有個稻米博物館,我想去看一下博物館里有沒有潮汕人種水稻的信息。亞羅士打也有一座潮州會館,我可以順路去看下。
從亞羅士打火車站出來已是正午,天氣特別熱,我用grap這個手機軟件打車去潮州會館。我付完錢下車,眼前是一棟四層高的建筑,寫著吉坡潮州會館這幾個字。一樓是餐廳,二樓以上才是會館的空間。四樓看著像是加建出來的,坡屋頂中間是兩頭上翹的屋脊,上有雙龍戲珠。舉頭三尺有神明,我猜那里面住的應該是神仙吧。
會館入口是一樓右邊一個窄窄的門洞,走完門洞里面那段陡陡的樓梯,就上到二樓去了。我看到門洞右側墻上寫著會館的開放時間,這會兒還沒到開門的點,心想先去吃個午飯再回來吧。會館斜對面是亞羅士打最大的購物中心,和我隔著一條馬路和路對面的綠化帶。遠遠望去外立面上的廣告位只掛了一半的招牌,那塊最高的廣告牌上寫著“百盛”兩個字,這是購物中心的名字。
我站在馬路邊,看著熱浪從馬路遠處奔騰而來,淹沒我的腳踝,順著血液流入全身的血管,再從皮膚的空隙里涌出來,打濕了我的帽子邊緣和短袖衫。趁著車流斷開的間隙,我飛奔過馬路,越過綠化帶和停車場,鉆進路對面一棟五層建筑的陰影里。
進到購物中心,室內的冷氣暫時隔絕了外面的炎炎夏日,也慢慢撫平了我身上的燥熱。我吃了個愜意的午飯,在超市買了水和面包。從購物中心出來,離開了冷氣庇護的我,一下子被太陽打趴在熱浪里。
回到潮州會館,我上了二樓,按下門鈴,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女,說一口馬來腔的中文。館里面很冷清,只有她一個人,我看了一圈,墻上只有一些潮汕商人的照片,阿姨和我介紹說那些是他們的歷任會長。我問阿姨館里有沒有整理一些潮汕人在這邊生活的歷史資料,她說幫我找一下,但翻來覆去也沒有找到。我看找不到有用的信息,就告辭了。
我又用grap打車去稻米博物館,接單的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馬來人,上車后用英語問我是否介意和他聊天,我說很樂意和他聊。他說自己已經結婚,有兩個孩子,靠開車養家糊口。突然他話鋒一轉,說這附近有個地方很好玩,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問我要不要去。我感覺這家伙是個拉皮條的,一口回絕了他。他說那地方真的很好玩,沒騙我。我說沒興趣,語氣中帶點反感和不耐煩,車內陷入了一陣沉默。
我想起來馬來西亞前去拜訪我的伯父,他勸我先別來。
“柴啊,你知道最近緬甸那邊有綁架中國游客的事情么?我勸你最近如果沒要緊的事別去東南亞,以免遇到危險”
“伯伯啊,馬來西亞離緬甸遠著呢,您不用擔心,沒事的”
但這會兒我坐在車上,看著前排這個馬來人,心里有點慌。我死死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導航路線,深怕司機突然偏移路線拐進某個路口,把我帶到其他地方。屏幕上的車子像貪吃蛇那樣把綠色的路線慢慢吃掉,吃完稻米博物館,把我心中的不安一口吞掉了。
我付完錢,和司機道謝。博物館的大門開著,我徑直走進去。突然,一大一小兩個馬來人把我叫住了。
“Close! Close! "
”Can I have a look ?" ,我往前又走了幾步。
“No ! Close! Close! "
我往里一看,發現博物館有點破敗。上網一查才知道博物館室內在裝修,暫時關閉了。我心里后悔來之前沒有查清楚,浪費了時間。
回頭一看,那司機還沒走,我估計他是在等我坐他的車回市區吧。我沒理他,沿著公路繼續往前走。突然聽到路對面的草叢有動靜,定睛一看,嚇我一跳。一條半米來長的蜥蜴越過草叢,鉆進路對面的河里去了。
亞羅士打
“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長的四腳蛇,你們以前干農活的時候不怕這些家伙嗎?”,兩天后我在雙溪大年和我的叔公(我爺爺的堂弟)閑聊時問他。
“不用怕,它們不咬人的。”,叔公坐在他家的藤椅上緩緩說道。
回到亞羅士打市中心,我像個癟了的氣球掉在路邊,不知何去何從。我原本滿懷期待,覺得來這里會有收獲,到頭來一點信息都沒有找到,心里有點失落。但我又想,“這趟馬來西亞之行,至少我去了外婆說的檳城和檳榔嶼,也值了。外曾祖父生活過的地方,大不了下次再來找”。
我想起前幾天在檳城相聚的叔叔,和他說好要去他雙溪大年的家里住幾天,順便去探望叔公叔婆。“也許能從叔公那邊問到一些信息呢?我也不知道,先去了再說吧”,我想。
叔叔帶我去了叔公家,我在那里住了三天。我爺爺這邊的親戚大多住在雙溪大年,親戚們聽說我到了這邊,也陸續過來串門,我還去探望了另一位叔公和叔婆。
有一天我在網上查吉打州華文學校的信息,看到了多偉華文學校。它是一九三二年前后創辦的,一直開到現在。我查了多偉這兩個字的潮州音,發現和我叔公提到過的“doh ui”(潮州音)相近,斷定這應該就是他讀過的學校。地圖上顯示學校附近有個地方叫莪侖(Gurun),它應該就是外婆說的“ghu lung”了 。
莪侖老街
“叔公,你知道莪侖這個地方嗎?”
“我知道啊,離雙溪大年不遠。你出門看,門外那座山就是莪侖山啦”,順著叔公指的方向看去,我看到一座平緩的山出現在門框里。
“莪侖山就和村子后面的山一樣高”,后來我坐在外婆的床邊,指著照片上的山和她說。
有那么幾年,我會陪外婆去村子后面的山上拜“阿娘”(當地信奉的神,那天是她的誕辰)。清早天微微亮,還在睡夢中的我隱隱聽見幾聲雞啼。外婆把我叫醒,我們從家里出發,經過村口的大榕樹和老爺宮,路過大舅舅的養鴿廠。我跟在她后面,走完長長的水泥路,還要走一段長長的土路。土路走到盡頭就是“阿娘”宮了,外婆燒香求簽,我去油甘樹下取山泉水。
莪侖山
我不知道莪侖山上是不是也有一位神靈在等我,但這一次外婆不在,我只能自己去了。以前走長長的路,我跟在外婆身后,看著她穩穩的步伐,感覺她能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她現在卻只能躺在一個十平方米的房間里。
那兩天下起了雨,天氣變得涼爽起來。我去了莪侖山,但沒有拜神,只是和叔叔嬸嬸逛了博物館。莪侖山邊有一條彼時很熱鬧的老街,叔叔說我們可以順便去看下。
“這里是莪侖的中心區,以前非常熱鬧,現在蕭條了”,叔叔停下車,站在老街邊上對我說。
莪侖老街已經失去往昔的繁榮景象,顯得有點破敗。四車道兩旁是外墻和招牌早已褪色的騎樓,有些已經關門大吉。我看到老街附近有一個“天公壇”,像極了老家的“伯公宮”,心想“外婆當年要是回到莪侖,想必也會時常去老街關顧,買些干貨、水果和香紙之類來孝敬這位天公吧?”。
車子繼續往前開,成片的稻田慢慢浮現在眼前。“正月落種三月秧,六月小暑收早冬”(潮劇里的詩詞),這個時節已經收完早稻,插上晚稻的秧了。稻田上有白鷺飛過,遠處是稀稀落落的椰子樹。多偉華文學校就在稻田邊上,像一塊飛地。
“多偉那個學校就在大馬路邊,是教中文的,禮堂里面還有孫中山先生的肖像。我小時候就在那里上學,那附近只有這么一個學校,不知道還在不在。”,我想起幾天前叔公在深圳的家里和我說的話。
學校沒開門,一米五左右的圍墻后面是一個籃球場和一棟坡屋頂的校舍。校舍呈L型,屋頂是鐵皮的,立面底部是一米來高的水泥墻,墻上裝著馬來西亞很常見的那種玻璃百葉窗,看著像是一棟臨時建筑。
我看著學校旁邊的稻田,想到九十二年前,外曾祖父和他的兄弟在這附近種水稻,他們住著用椰子葉做屋頂的小木屋,外婆就出生在這樣的木屋里。“小木屋以前建在田中央,都沒有啦,現在怎么可能還找得到?”,叔公當時是這么說的。
我半蹲在稻田邊,讓嬸嬸幫我拍了張照片,背景是莪侖山。我想回到老家,我要拿這張照片給外婆看,告訴她我到了莪侖,這片土地就是她父親當年種水稻的地方,也是她當年想回來的地方。
最后一天晚上,叔叔和嬸嬸送我到檳城機場。我是凌晨回國的航班,時間尚早,就在候機廳翻看照片,感覺在馬來西亞的這一周過得特別快,馬上就要回去了,但心里還是挺滿足的。這次旅行緣起于五年前我媽給我的那張老照片,現在旅行結束,我也實現了我的愿望——到檳榔嶼和莪侖拍照片回去給外婆看,真的是不虛此行。
我挑選了二十張在檳城和莪侖拍的照片,在深圳用A3的銅版紙打印出來,裝訂成冊,帶回揭陽給外婆看。封面是她的那張舊照,背景是檳榔嶼和馬六甲海峽。外婆有白內障,看不太清,我一邊翻照片一邊給她講解。檳城、檳榔嶼和莪侖這幾個她之前掛在嘴邊的名字,現在就在照片上面,可惜她看不清。
“你當年為什么想去找外曾祖父呢?”我終于問了Z問我的問題。
“那個時候,我姐姐出嫁了,我母親剛去世。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才想著去過番的。我和一個同鄉去汕頭坐船,想讓他帶我去檳榔嶼找我的父親”。
“但最后為什么沒有去成呢?”我想起Z問的另一個問題。
“我想到我母親去世前和我說的話,‘你要長我的志氣’。我要留下來,守住這個家,把我們這一脈傳下去”。
“船先開到檳城,從檳城到吉打,再到一個四岔路口,四岔路口到我們種水稻的地方有二十二塊石(公里)”,叔公還記得汕頭過番去莪侖的路線。外婆原本也應該順著這條線路去到他父親種水稻的地方,但她還沒到汕頭就回來了。
把這一脈傳下去,外婆后來經同鄉介紹認識了在礦場工作的外公。這一脈傳到我是第三代,傳到我妹妹和表妹的小孩已經是第四代了。
“你知道這些有什么用?這些都是過去的事,都沒用了。我也已經沒用啦。”
“怎么會沒用呢?你告訴我你父母的故事,我爺爺告訴我他父母和他祖父母的故事。我以后再把這些故事告訴我的后代,就這樣一代代傳下去。”
我的生命是外婆的延續,我去到馬來西亞,去到檳城和莪侖,也是一種延續。
有時我會想起馬來西亞的這段經歷,思考所謂的生命軌跡是什么。我覺得它應該是我自己的生命軌跡加上父輩、爺爺輩,乃至更早之前的祖先們的生活軌跡。我知道他們的故事,去到他們生活過的地方,我的生命軌跡就更完整,我的世界也會變得更廣闊。
原標題:《去馬來西亞,尋找潮汕外婆的出生地|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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