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馬亮評《美國式貧困》|美國式貧困的根源與出路 ?

Matthew Desmond, Poverty, by America, Random House, April 2023, 304pp
美國社會學者馬修·德斯蒙德(Matthew Desmond)所著《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曾廣受贊譽。在此書中,他別出心裁地使用小說體,記敘了美國密爾沃基市的窮人陷入的困境:他們因為房東驅逐而流離失所,又因為被掃地出門而連帶整個家庭厄運連連。
而在其2023年出版的Poverty, by America(《美國制造的貧困》或《美國式貧困》)中,德斯蒙德將視野從美國窮人面臨的住房問題,轉向美國社會的貧困問題。此書延續了《掃地出門》的文風,作者追憶自己的童年、反思當下的生活,感慨貧困在撕裂社會,而富有在離間社會,唯有消除貧困才能真正推動美國社會繁榮和發展。
在德斯蒙德看來,美國式貧困是系統性的社會問題,根源在于赤裸裸的剝削與偽善的政治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美國社會一部分人的富有,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貧困的基礎之上。他提出,要想消除美國式貧困,必須通過這部分富人的參與、回饋乃至犧牲來實現。
根深蒂固的貧富二元結構
德斯蒙德指出,貧困是“社會弊病的死結”,與我們關心的一切社會問題都息息相關。他進而一針見血地指出:資本主義社會總是偽善地把貧困復雜化,而拒絕承認一個顛撲不破的簡單道理——貧困不過是剝削的結果。
美國社會的貧困是一種“結構性不道德”,富人對窮人的剝削上升到了社會層面。德斯蒙德強調,美國窮人的貧困有三大原因:首先是窮人受到剝削,喪失各種權益;其次是富人受到優待,加劇馬太效應;最后,排外的富有社區不斷集聚財富,使得窮人在貧民窟失去翻身的希望和機會。換而言之,美國的窮人由富人制造,富人得到,代價就是窮人失去。因此,只關注窮人本身,是無法幫助他們擺脫貧困的,必須將富人也納入考量。
事實上,如果我們將視野放寬,就不難發現,古今中外的貧困問題往往都由剝削所致,概莫能外。例如,托爾斯泰搬到莫斯科之后發現,城市的窮人之所以貧窮,是因為富人的剝削,“彼時彼地確鑿無疑,此時此地同樣正確。此地有如此嚴重的貧困,不是得益于財富,而是因為財富”。前些年的韓國電影《雪國列車》則以寓言形式呈現出如下事實:哪怕到了世界末日,同樣一輛列車,后車廂的窮人猶如奴隸一般掙扎過活,前車廂的富人卻醉生夢死依舊。

《雪國列車》劇照
而在貧富二元結構之下,科技水平進步也好,生活水平提升也罷,并不能改變美國社會的貧困,因為貧困和資源投入多寡無關,只和資源如何利用、管理有關。當下美國,富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富有,甚至超過了不少發達國家,卻仍然不厭其煩地索取。而美國窮人則不得不為美國富人的貪得無厭買單,恰恰是他們生活的凄慘無望,支撐著其他美國人的優渥生活。德斯蒙德提到,“不止有一個銀行業,有兩個——窮人一個,其他人一個——就像有兩個住房市場和兩個勞動力市場一樣。美國生活的二元性,使從目前的安排中受益的我們,很難記住窮人是遭受剝削的勞動力、消費者和借貸人,因為我們恰巧不是窮人。我們社會的許多特征不是破碎的,而是割裂的”。
福利政策失靈與“私富公貧”
那么,美國的福利制度,能否有效地幫助窮人呢?很遺憾,答案是否定的。
作為一個福利國家,美國的福利制度可以說是一個“漏洞百出的籃子”,到頭來只能竹籃打水一場空。1996年,克林頓總統改革福利制度,允許各州有自由裁量權來分配福利資金。此后,由于各州政府的不作為和非營利組織的舞弊,本應援助窮人的資金時常被挪作他用或是白白浪費。大量政府福利都流向了富人和中產階級,而不是低收入人群。
令人齒冷的是,富人與中產階級一方面通過種種手段牟取巨額政府福利,另一方面卻不認為窮人也應該得到同樣援助。德斯蒙德指出,“來自政府的援助是一個零和博弈,政府最大的補貼不是幫助那些試圖擺脫貧困的家庭向上攀爬,而是讓已經衣食無憂的家庭繼續保持衣食無憂,這使留給窮人的資源越來越少”,“美國政府對最不需要幫助的人群最慷慨,這是我們福利國家的真正事實”。例如,殘疾人申請福利救濟往往難以成功,不得不多次申請,并委托律師來幫助申請,原本應由殘疾人領取的救濟金,會被律師攫取其中很大一部分。
美國經濟學家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在1958年出版的《豐裕社會》(The Affluent Society)一書中指出,私人財富積累會加速超過公共服務投入。人們越是富有,對公共服務的依賴程度就越低,公共服務獲得的投入也就越小,反過來,人們越是貧窮,對公共服務的依賴程度就越高,公共服務需要的開支也就越大。德斯蒙德說,“在美國,一個人貧困的標志是他對公共服務有多依賴,而一個人富有的標志是他與公共服務的距離有多遙遠”。然而,美國的富人和窮人卻不約而同地仇恨公共服務:富人仇恨公共服務,是因為他們要為此繳稅,卻無需使用它;窮人為公共服務而憤怒,是因為他們依賴公共服務,而它卻每況愈下。
當下美國,公共財政收入的增長速度遠遠趕不上私人財富的增長速度,這就使得“私富公貧”(private opulence and public squalor)成為美國社會的關鍵特征之一,杜甫詩句中“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慘狀,竟然成為美國城市隨處可見的現象。公共服務均等化才能推動社會公平,而“機會的商品化”則扼殺了社會流動的希望,進一步加劇社會不公平。更糟糕的是,“私富公貧”還會陷入自我強化的怪圈之中,不斷撕裂社會。美國政府持續削減稅收,這就意味著“私人得利,公眾受損”(More for me, Less for we),使得公共服務投入不斷減少,加之公共服務的私營化,進一步拉大了貧富差距。由此而來的結果便是:中高收入人群得到了大量政府補貼,不僅不會心懷感激,甚至表現出反政府的政治立場,并更加積極地通過投票來抵制政府救濟窮人;難以獲得政府補貼的窮人卻更加懂得感恩,對政府表現出更高的認可。這種政治上的反諷和悖論,是美國式貧困的真實寫照。
破除錯誤觀念才能找到出路
既然現行的福利政策是失靈的,出路又在何方呢?德斯蒙德強調,“當我們忽視了剝削是人們深陷貧困的罪魁禍首時,我們最終設計的政策,在最好的情形下是脆弱的,在最差的情形下是無效的”。所以,重新全面、深入地思考和質疑那些我們過去認為不證自明的理論,才能樹立真正正確的觀念,制定真正正確的政策,進而走出當前的困境。
德斯蒙德說,美國人代代相傳的口號是“解藥(窮人救助金)是毒藥”,許多人真誠地相信,政府為窮人提供社會福利,會導致他們成為不勞而獲的懶人。制定反貧困政策的前提,就是破除高福利有害論。正是因為不斷有人鼓吹這種論調,久而久之讓人們信以為真,將低福利視為理所當然,甚至因為獲得高福利而自責不安。這種短缺思維(scarcity mindset)的形成,恰恰是上了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的當。政客熱愛人為制造短缺危機,并使之日趨常態化,在這種政治綁架之下,人們的認知會遭到扭曲,往往不敢表達自己的真實需求,甚至心甘情愿地接受低福利困境。“短缺挑撥問題對抗問題,讓鄰居反目成仇”,這種政治上的“短缺區隔”(scarcity division),就像情感領域的“煤氣燈效應”(gaslighting)一樣,會歪曲事實、混淆視聽。
德斯蒙德特意澄清了美國社會流行的種種謬說。提高最低工資標準歷來被認為會增加政府支出、抬升失業率,實際情況并非如此。人們高估了工會對經濟的危害,卻沒有認識到工會對工人權利保障的重要性。工會的規模和力量越來越弱的結果是,工人的學歷越來越高,實際工資卻沒有任何增長,年輕人的未來也一片黯淡。移民涌入和單親家庭并非貧困的主要原因,認同這種觀點無異于倒果為因,因為經濟穩定才是反貧困的有效手段。將貧困遷怒于其他國家爭奪了美國制造業的工作機會,更是無稽之談。不少看似反貧困的福利制度,實際上起到了反家庭的效果,人為離間家庭而不是推動家庭和諧。例如,相較于按家庭為單位,父母各自申請可以獲得更多福利——是否離婚是個人自由,但公共政策設計不應使單親家庭陷入困境。德斯蒙德喟嘆道,“貧困持續不斷,因為一些人希望如此”。
全方位地幫扶窮人
樹立了正確觀念,應該如何幫扶窮人、消除貧困?德斯蒙德指出,為了根除貧困,要爭取廣泛的社會支持,重構社會安全網,堅持公平稅負。
美國社會之所以無法擺脫貧困,就在于滋生貧困的政策難以推翻,而消除貧困的政策無法持續推行。比如,美國在新冠疫情期間推出的應急租房救助計劃,大大降低了窮人被掃地出門的風險。但是,當疫情結束后,因為政策得不到多方支持,窮人租房難的問題又卷土重來。所以,為有利于反貧困的政策爭取更多支持,需要聯合包括工會、媒體、學者在內的一切力量來協力推進,社會公眾都應該參與其中。
因為最低工資保障不到位,美國不少州的最低工資低于聯邦標準,甚至餐館、酒店還出現“次最低工資”(subminimum wage)的現象。提高最低工資標準,可以讓勞動者有更多時間休息,減輕身心壓力,避免過勞死。這可以讓人們從為生計而工作的奴隸,轉變到有安全感的人。
社會學者戴維斯(Gerald Davis)認為,我們的祖輩有職業(career),我們的父輩有工作(job),而到了我們只有任務(task)。因為企業越來越傾向于購買勞務派遣服務,這既讓大量工作成為臨時工,也導致工作條件惡劣、工資待遇越來越差。密薪制和同行禁業等限制,也讓人們在選擇工作和職位晉升方面遭遇困難。工人和雇主之間的權力失衡,使剝削變本加厲。在人工智能技術的威脅下,“全民基本收入”理論在硅谷開始流行,這同面向窮人的社會福利是一脈相承的。因此,要通過工會把工人組織起來,提高他們集體行動的能力。德斯蒙德指出,舊有的工會組織早已無法代表工人維權,也沒有吸納服務性行業工作者(包括有色人種和新就業形態下的勞動者)。要改變工會的組織模式和抗爭方式,使一個地區和行業的工人可以聯合起來,共同維護工人權利,抵制剝削和不公平。
美國城市的房東抬高房租,欺壓低收入家庭,讓他們面臨被驅逐的風險。相較于高中檔住房,反倒是品質惡劣的低檔住房獲利最多,因為房租不會低太多,而開支卻很低。房東賺得更多的同時,也意味著低收入家庭的房租負擔更重。黑人往往被拒絕貸款買房,他們別無選擇,只能租房,這就給了房東可乘之機。在住房市場,銀行對按揭貸款沒有興趣,因為風險高而利潤低。德斯蒙德建議,要打破當前的排斥性區劃(exclusionary zoning),推動包容性區劃(inclusionary zoning),使低收入家庭負擔得起住房,并促進社區多元化發展。政府應該介入援助,讓窮人可以貸款買第一套住房。類似于合作社這樣的集體嘗試,也可以讓窮人擺脫貪婪的房東,以更低的租金租房。
美國的傳統銀行和信用體系往往將窮人拒之門外,他們不得不訴諸當鋪、錢莊等渠道融資,這可以說是一種“掠奪性吸納”(predatory inclusion)。例如,銀行追求高回報而拒絕為黑人服務,黑人社區也由此涌現出許多掠奪性的現金貸款服務。他們的服務倒是周到,卻讓黑人連一分錢也存不下來,還會導致黑人信用過低,喪失貸款買房的可能性。德斯蒙德建議,在金融市場要打擊對窮人暴利放貸的機構,推動銀行和其他公共部門為窮人提供融資服務,避免他們因為不知情而陷入債務纏身的悲慘境地。
美國個人所得稅的征收實行累進稅率,卻被其他稅種的累退稅率所抵消。這使得窮人和中產階級的稅率相差無幾,而富人的稅率最低,因為資本收益稅率遠低于薪資稅率。德斯蒙德估計,投入一千七百七十億美元就可以使得美國全面脫貧,而這需要的不過是讓偷稅漏稅的跨國公司和富人合法繳稅。據美國稅務局估計,這類人群每年偷稅漏稅高達一萬億美元。
總之,美國貧困的根源是對最富有的社會階層偏袒太多,而使用“再分配”這樣充滿歧義的字眼來形容消除貧困所需要的政策,只會引發爭議,導致重重阻力。美國真正需要的,是減少對富人的贊助,增加對窮人的幫扶。
消除貧困是每一個人的責任
毫無疑問,消除貧困的種種努力和政策,會讓窮人以外的所有人付出代價,但是會讓整個社會都感到更加安心、安全和自由。畢竟,“一個傾力終結貧困的國家,才是一個真正全心全意追求自由的國家”。
然而,很多人雖然提倡社會公平原則,但是一旦落到具體政策上,卻優柔寡斷、遲疑不決,難以付諸行動去改變現狀。為此,德斯蒙德發起“終結美國貧困”(End Poverty in America)運動,呼吁人們行動起來。人們可以通過相關網站(https://endpovertyusa.org/)了解自己所在的州的貧困狀況,參與附近社會組織的活動,力爭成為“貧困消除者”(poverty abolitionists)。德斯蒙德說,“貧困消除者是給出解決方案的實干家,是進行計劃而不是發表批評,是爭取看得見摸得著的勝利而不是嘴上說說就罷了,是真正實踐起來而不是單純表達善意——我們必須組織起來”。
在他看來,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貧困清除者,也應該成為貧困清除者。例如,消費者在選購商品和服務時,需要考慮生態環境代價,以及由此帶來的貧困代價:企業是否雇傭童工、是否有偷稅漏稅前科,員工是否加入了工會,等等。而在購買股票時,也要規避“惡股”,拒絕那些剝削員工的公司。這個意義上,消費者的購買行為也是一種倫理行為。當然,這需要人們付出巨大的努力,德斯蒙德說,“我知道,做正確的事情經常是非常不方便、費力不討好的。我嘗試了,失敗了,再次嘗試。但是,這就是我們重拾人性的代價”。
最后,德斯蒙德意味深長地指出:“每個人,每家公司,每個機構,如果對延續貧困負有責任的話,就要承擔改善貧困的責任。終結貧困是要站出來聲援的,是要走上街頭爭取的,是要做出必要犧牲的。因為貧困是夢想殺手,是能力摧毀者,是對人的潛能的巨大浪費。貧困是一種悲慘的生活,是一個國家的恥辱,并阻礙我們謀求偉大。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的公民,能夠且應該最終終結貧困。”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