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沙特記者卡舒吉在土耳其失蹤一事激起了國際社會的持續關注。一方面，卡舒吉本人的身份十分特殊，家世顯赫，經歷豐富，熟悉沙特政府內情，雖然是沙特公民，但已居留美國并且擔任美國知名媒體的專欄記者，其記者、沙特異議人士等多重身份挑起了美國與西方國家的敏感神經；另一方面，沙特方面不僅涉嫌在本國駐外領事館中直接行兇，且行事方法十分駭人聽聞，挑戰了現代文明和人類思維的底線，因此，被曝光后迅速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值得關注的是，土耳其通過有意識地不斷曝光所謂掌握的有關證據，推動卡舒吉事件持續發酵至今，扮演著最為關鍵的角色。

不期而至的“大禮”

卡舒吉是在沙特駐土耳其伊斯坦布爾領館內失蹤的，后被證實身亡，關于卡舒吉一案的幾乎所有證據都直接來源于土耳其方面。土耳其通過陸續公布其所掌握的有關證據，將懷疑和調查的矛頭指向了沙特，要求沙特配合調查和給予解釋，并一次次地用放出的事實猛料“打臉”沙特方面的說辭，顯然缺乏準備的沙特只有被動招架，給出的幾次解釋前后矛盾，最后還是不得不地承認卡舒吉在沙特駐土領館內死亡的基本事實。在此過程中，沙特被推向國際輿論旋渦的中心，備受煎熬，而土耳其穩坐釣魚臺，掌握著事件發展的節奏，也盤算著如何從中獲取更大收益。

土耳其不僅通過政府高官和官方媒體不斷釋放卡舒吉事件的相關證據，而且罕見地由總統埃爾多安頻繁出面表態或公布調查進展，足以說明土耳其政府與埃爾多安對此事的重視程度。卡舒吉能夠直接聯系土耳其政府高官甚至是埃爾多安，埃爾多安也說二人是朋友，說明卡舒吉與土耳其方面的關系也非同一般。而近年來土耳其與沙特之間矛盾不斷上升，地區爭奪日益激烈，卡舒吉事件對于土耳其來說既是道義所在，也是一個難得的機遇。土耳其借助此事激起國際社會的關注，站在道德高地對沙特進行敲打，也拉近了與美歐國家的距離，提高了自身的國際聲望和影響力。

除了之前的多次出面表態之外，10月23日埃爾多安在事先高調安排的講話中宣布土耳其方面的調查結果，認為卡舒吉死于一場精心預謀的政治暗殺，并對沙特方面的解釋再次表示質疑，在聯合調查和審判等方面展現出較為強硬的態度；而且選擇在沙特召開“未來投資倡議”大會的同一天發表講話并進行全程直播，也蘊含著進一步對沙特施壓和打擊沙特國際影響力的意圖。因此，英國《衛報》直言，卡舒吉事件是沙特這一地區競爭對手送給埃爾多安的“大禮”。

土耳其有什么盤算？

近年來，土耳其和沙特兩國在對待穆兄會、與伊朗關系、卡塔爾斷交危機等地區熱點問題上出現日益擴大的矛盾和利益對立，土耳其在巴以問題上也不斷展示對以強硬和巴勒斯坦代言人的形象，積極和沙特爭奪中東地區和伊斯蘭世界的領導權。

總體上來看，土耳其與沙特等其他遜尼派大國日益對立，與以色列的關系趨向緊張，而與伊朗出現更多的共同利益。特別是由于現實利益和政策趨同的影響，土耳其與伊朗的關系得到不斷強化，不僅在敘利亞問題上形成了俄土伊三方聯盟，在伊拉克庫爾德人問題上采取一致行動，在卡塔爾斷交危機中也形成了事實上的共同立場。考慮到土耳其在卡塔爾斷交危機中的立場及其與伊朗在敘利亞問題上的務實合作聯盟，以及不斷擴大在地區國家的軍事基地和安全存在，沙特、阿聯酋逐步將土耳其視為對手甚或敵人，針對性地加以對沖和展開戰略競爭。

雖然土耳其與沙特之間存在重大矛盾和激烈競爭，但也并沒有走向明確的敵對狀態，畢竟對方均不是本國的主要目標。土耳其抓住卡塔爾斷交危機等有利契機與沙特進行直接對峙，以獲得更大的競爭優勢，但并不希望使兩國關系徹底惡化，增加一個明確的敵人，特別是在自身面臨內外諸多麻煩的背景下，在競爭中保持一定形式的合作對其更為有利，同時兩國也均缺乏制衡對方的有效手段。

面對卡舒吉事件這一難得的機遇，土耳其不斷公布相關證據，持續強硬表態，貌似伸張正義，但同時并沒有痛下殺手，對沙特的指控還是留有余地，不愿對沙特逼迫過甚，而是小心地把握其間的微妙平衡，以便為兩國間的談判與合作預留空間。

埃爾多安之前高調宣布將在10月23日公布卡舒吉事件的全部真相，但卻并沒有提供外界所預期的新證據，在談及沙特領導人時態度相對溫和，并沒有將之與沙特王室或王儲相關聯，僅是要求獨立的聯合調查。這其間可能是土耳其與沙特兩方或者土、沙、美三方已經在進行溝通協商，但尚未完成最后的討價還價和利益妥協。

雖然外界無法確切地知道土耳其究竟對沙特提出了哪些要求，但從中東地區格局和兩國關系的現實來看，土耳其希望借助卡舒吉事件獲取實際的地緣政治與經濟利益，改善外交環境，增強自身影響力，其基本訴求大致包括地緣政治、經濟利益以及對美關系三個方面。

首先，土耳其希望在地緣政治競爭中獲得沙特的妥協，包括在地區事務中降低對土耳其的敵意，尊重土耳其在打擊庫爾德人等方面的重大利益，解除或緩解對卡塔爾的制裁等，從而推動地區局勢向有利于土耳其的方向轉變。其次，土耳其希望從沙特獲得直接的經濟利益，在國內經濟遇到突出困難、里拉危機還未真正解決的背景下，希望沙特提供直接的經濟援助，并加大對土投資力度等。最后，土耳其借此也可向美國施壓，借助卡舒吉事件對美國中東地區戰略的沖擊，讓美國更為重視土耳其的戰略地位與作用，也從美沙土三邊關系的角度進一步拉近與美國的關系，從而緩解其內外壓力。

卡舒吉事件對中東地區格局有多大影響？

當前，中東地區圍繞地區熱點問題逐步形成了多重地緣政治博弈復雜交織的局面，除了美俄兩個世界大國之間的地緣政治博弈之外，更為突出的是美國、以色列聯合沙特等國與伊朗之間的地緣政治對抗，雙方在伊核問題、敘利亞、海灣、也門等一系列地區熱點問題上爭奪激烈。而土耳其則是伊朗與反伊朗兩大陣營之外的第三大地緣勢力。特別是特朗普政府將伊朗視為中東地區問題的核心，遏制和制裁伊朗成為美國的政策主線，而沙特在美國遏制伊朗的戰略中占有關鍵地位。在此背景下，卡舒吉事件的確讓沙特、土耳其和美國陷入一場外交風波，并對相關國家與中東地緣政治格局帶來一些微妙的影響。

一方面，沙特成為卡舒吉事件中最大的失敗者，其國際形象受到重大打擊，也對其在地區事務中的作為造成一定制約。而美國也因為該事件在地區戰略和盟友關系上受到沖擊，遭受了一定的損失。

在一定時期內，沙特需要花費更大精力修復受損的國際形象，換回國際投資者和市場信心，以致在周邊地區事務中難以有更為積極主動的作為。在美國即將于11月4日對伊朗開展第二輪全面制裁的關鍵時刻，這對于當前反伊朗聯盟來說不是好消息。面對國內外輿論對此事的高度關注和調查的不斷進展，即使極其不情愿，特朗普政府也不得不對沙特進行一些象征性的譴責和制裁，特朗普23日的最新表態和美國國務院對21名沙特涉案人員的簽證制裁就是如此。如果后續美國不得不做出持續升級的制裁，將不可避免地對美沙盟友關系造成沖擊。

但美沙關系不可能就此惡化，在巨大的現實利益和相互需求面前，美國對卡舒吉事件的態度是希望盡快“大事化小”，類似的人權議題并沒有足夠分量能改變美沙關系的基本走勢，何況特朗普本人更為看重商業利益，其在講話中多次表示不愿看到此事影響兩國間的務實合作。類比來看，當年“9·11”事件的調查結果引起很大爭議，但也沒能造成兩國盟友關系破裂。即使是美沙關系受到沖擊，兩國之間在國家安全和地區戰略上的共同利益和互有需求的盟友關系不可能改變，美國也不會放任沙特陷入嚴重危機而破壞其既定的中東戰略。

另一方面，土耳其在卡舒吉事件中成為最大的獲益者，在與沙特的競爭以及中東地緣政治格局中處于更為有利的地位。埃爾多安一向是實用主義者，借此契機既可打壓與之存在競爭關系的沙特，并將之控制在有限范圍內，以此為籌碼迫使沙特在某些領域滿足自身的訴求。同時，雖然土耳其與美國之間存在諸多矛盾，但埃爾多安清楚土耳其無法離開美國，擇機與美國緩和關系是必然選擇，此次借助卡舒吉事件的沖擊以及釋放牧師布倫森等共同推動了美土關系的改善，提升了土耳其在美國中東戰略中的分量。

此外，由于卡舒吉事件一定程度上對美國主導的中東戰略和反伊朗聯盟造成損害，作為對立面的伊朗也成為此事的間接獲益者，雖然并不能就此而擺脫美國的制裁。

但是卡舒吉事件的影響無法高估，不論是土耳其、沙特還是美國，最為關注的并不是卡舒吉一案的真相，而是各自的現實利益。土耳其借此所獲得的利益和優勢將是有限的，中東地區在國家利益基礎上形成的陣營分野與對抗不會出現根本變化，沙特等海灣國家還是會留在美國的盟友體系里，美國的中東戰略以及聯合遏制伊朗的目標不會輕易改變，陣營之間的對抗還將繼續下去，地區熱點問題更不會因此而消失。

（作者系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