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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點|繪畫史也是支持體與媒介自身的演變史
當人們在追根尋源、探求東方藝術作品的基本語言形態(tài)時,常常會有“為什么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古代畫工畫師們選擇“這樣那樣”的理由是什么?影響甚至制約原創(chuàng)繪畫語言形態(tài)的根源是什么?當繪畫的支持體從壁面轉向絹本、紙本,藝術的語言形態(tài)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
一直對此思考的旅日華人藝術家卓民前不久撰文對此進行分析,這也是基于卓民這些年一直游走在水墨與巖彩之間創(chuàng)作與思考的結果。
當我們在追根尋源、探求東方藝術作品的基本語言形態(tài)時,常常會有“為什么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古代畫工畫師們選擇“這樣那樣”的理由是什么?影響甚至制約原創(chuàng)繪畫語言形態(tài)的根源是什么?等一系列問題。在盡可能避免我們這個時代學習承受傳統(tǒng)繪畫制作程式及習慣、去接近那個原創(chuàng)年代的繪畫語言形態(tài)樣式時,常常為這些問題所困惑。
對幾千年以來傳承至今的東方繪畫語言形態(tài)進行多方位、多視角根源性的思考,多見諸學者教授對中國古代文化思想史,不同時代、不同社會地域及民族風俗習性等的著書論文中,各種形而上的思辨、假設、推定、臆測,結合大量的作品圖像和古代畫史畫論的旁征博引,在讀者與美術史、美術作品之間,構架起了一座座連接彼岸的橋梁。然而,在津津樂于此道的背后,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被“復原的歷史材料并不代表真實”,“這些材料隱藏了大量編輯邏輯與我們的思維更接近,也因此更具遮蔽性”。我們往往熱衷于對已有的某種觀念或意識形態(tài)滲透了的各種語素、言詞連接成鏈的“語言樣式”進行研究,這種研究又帶上了研究者、編著者們“自身時代攜帶的病毒而感染歷史”,而放棄了更本原、更具原創(chuàng)意義的語言形態(tài),語素、言詞的研究。
支持體、媒介與繪畫語言形態(tài)的發(fā)生,它們之間互存共有的密切關系,是否可以作為東方繪畫語言形態(tài)根源性思考、成為一個由形而下的啟示,來變換形而上思考的機緣呢?
支持體與媒介,繪畫的保存與繪畫語言體的成熟發(fā)展
繪畫作品如果不能維持它一定的存在時間,那么,這些作品就會自然消失,也就談不上對繪畫語言體的認知及其發(fā)展,最終形成樣式流傳,成為后世的經典、范式。可以想象,人類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無數(shù)的藝術創(chuàng)造行為和類似今天所謂的繪畫作品,但大部分都消失在漫長的自然劣化、破損中而不能流傳至今。有了支持體和媒介,并不能保證它能流傳百世,繪畫,就是在這種種極為有限的條件下發(fā)生、生存、發(fā)展。同樣,沒有支持體和媒介的繪畫作品更是難以想象。所以,在談論繪畫作品前,首先涉及的是繪畫的支持體與媒介。
雖然,繪畫的社會功能(社會的或宗教的),受眾(接受群體)審美觀賞的趣味,主體社會的審美導向,都會影響壁畫的表現(xiàn),但這些遠不如繪畫本體的“生存”,來得更為直接、重要。中國繪畫按現(xiàn)在已知的支持體與媒介分類主要有:礫砂巖、石窟壁面與巖彩媒介,寺院磚墻泥底與巖彩媒介,墓室磚石與巖彩媒介;絹本與墨、染料系色彩、巖彩媒介;紙本與墨、染料系色彩、巖彩媒介;生宣紙(包括其它種類生紙)與墨、染料系色彩媒介;木板、棉布與墨、染料系色彩、巖彩媒介等。
繪畫本體的“生存”包括兩個方面的意義:一是支持體是否與媒介匹配,相互支持,能保持相對長久的時間。二是支持體是否為媒介的充分“演出”提供最好的基底條件。支持體與媒介的匹配,是繪畫本體 “生存”的根本,敦煌壁畫的巖彩材質依賴于砂礫巖山體,同樣,巖彩材質也因為砂礫巖山體而得以長久保存;不僅如此,砂礫巖山體還為巖彩材質的充分“演出”提供了最好的支持,甚至一部分直接參與了繪畫制作。
《南宋佛畫千手觀音像》松原亞實《南宋佛畫千手觀音像》摹寫當支持體由壁面轉向絹本,巖彩材質媒介難以適應絹本表層的“麗質”而導致繪畫語言體發(fā)生變化,這是由支持體的改變引發(fā)繪畫媒介改變,最終導致繪畫語言形態(tài)、藝術樣式的改變。
中國繪畫,支持體與媒介的命運共同體
西方繪畫,從濕壁畫到丹培拉、油畫的發(fā)展脈絡來看,主要是推進著媒介(媒體)的不斷演變和發(fā)展。油取代丹培拉是對丹培拉自身特性的加強和優(yōu)化,是由它內部發(fā)生的需求、即對繪畫造形塑造上的需要(色階過渡)。而這種演變和發(fā)展,迎合了媒介逐步擺脫支持體的束縛、制作上獲得更大的自主和自由的需要。油畫進入成熟期,支持體的基底層處理,只是為了有一個牢固堅實的畫面支持體,顏料與媒劑不滲入到基底層內部,基底層已不再與畫面表層的繪畫層的藝術語言形態(tài)表現(xiàn)發(fā)生關系。
東方繪畫則不同。不僅媒介是藝術呈現(xiàn)的主體(有時候甚至超過了形象本身),支持體也積極參與媒介顯現(xiàn)的整個過程,甚至是媒介語義表述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支持體規(guī)范了媒介語言表現(xiàn)形態(tài)的范疇,限定了它的“所作所為”。但同時,媒介也在制約中不斷地豐富自己的演出能力,并使它在制約中走向極限,成為某種媒介的曠世“絕唱”。
敦煌壁畫的地仗層與壁畫圖立體示意圖
敦煌壁畫的層面結構主要有砂礫巖山體、地仗層、底色層、繪畫層四個層面。地仗層在繪畫層涂抹時吸收、暈開、散發(fā)巖彩材質涂繪時過剩的水和膠,直接或間接地介入了壁畫的制作過程。
繪畫層所用的巖彩(天然礦物)具有顆粒的特點,按研磨程度可分為不同深淺、粗細的顆粒。粗細顆粒間的錯落不齊、留有空隙,是巖彩材質得以層層疊加、厚涂堆砌,并牢固地固定在支持體上的重要原因。這與敦煌砂礫巖山體地質結構相似,地質結構承應、支持了巖彩材質媒介的涂層結構,使這一繪畫得以形成發(fā)展并傳續(xù)千年。
礫砂巖的山體物理結構,是巖彩材質絕佳的支持體,它適合于巖彩材質在其表層的附著,同樣也對壁畫藝術的語言表現(xiàn)、如隆起凹陷、堆砌刻鑿,起到支持作用。
巖彩礦石研磨成粉末,稀疏的排列會失去濃烈的麗彩肌理,經多層疊加涂繪,可以達到色彩飽和、天然材質本色亮麗的色彩呈現(xiàn)。
敦煌壁畫
中國繪畫的藝術造形呈象及表現(xiàn),追其根源,都源自于支持體與媒介,也受制于支持體與媒介。表面看去,不同繪畫樣式是由技法技巧的變化而產生繪畫形態(tài)呈現(xiàn)的不同,本質上它是支持體或媒介的變化,是支持體、媒介的改變,控制、制約了歷朝歷代不同繪畫樣式的演變,一部繪畫史,也可看作是一部支持體與媒介自身的演變史。
從中國繪畫史由壁畫到紙絹,再由礬絹紙到生紙的支持體變化看,主要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由壁畫到紙絹中唐、晚唐,主流美術的壁畫逐漸分化為壁畫與絹本、繪畫進入兩種繪畫樣式并進發(fā)展的時期,出現(xiàn)了壁畫、絹本兩棲型的畫家(畫史記載很多、如周昉等),壁畫的制作程序、材質、技法逐步被借鑒、溶入于絹本繪畫,而絹本的某些技法,如暈染,也見于壁畫;這期間風靡一時的屏風畫、障壁畫,是壁畫過渡到紙絹的一個重要藝術形式。
五代至北宋,大量的壁畫制作程序、方法、材料、技術在絹本上的應用逐步趨向成熟,巖彩材質被研磨得更加細微,或畫到絹的背后;墨的積染、墨分五色,墨及染料系色彩廣泛使用,分染、暈染、罩染等不同素材的媒介交替疊加等等,開始形成絹本繪畫的語言形態(tài)。
第二階段:由礬紙絹向半生不熟、未加工紙本的變化
礬絹礬紙作為繪畫的支持體,盛行于宋、元繪畫而延續(xù)至今,王維所創(chuàng)“渲淡法”,讓墨的微顆粒得以滋潤地暈化、渲染,“三礬九染”的積染,墨分五色,使物形有厚薄深淺之分,空間有幽遠空靈之別。同時,筆跡也得以呈現(xiàn),與暈染相得益彰,無論人物花鳥的勾線造形,還是山石勾皴擦染,皴染交錯、層層疊加(巖彩壁畫的方法),形成了制作型水墨、水墨淡彩、水墨濃彩的繪畫語言體,墨作為媒介的意義突顯。
《富春山居圖(局部)》,元 黃公望至元代,半生熟的未加工紙本為支持體的山水畫開始出現(xiàn),以筆墨解構宋代絹本山水嚴謹?shù)纳绞Y構、花鳥人物的勾勒暈染等繪制風格,繪畫逐漸向著“見筆見墨”、“筆墨直接造形”的繪畫語言樣式發(fā)展,如宋梁楷的潑墨仙人、元錢選花鳥圖卷,由此引發(fā)了對毛筆工具使用嫻熟的文人對水墨畫的興趣并流行推廣,形成了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zhèn)為代表的紙本水墨繪畫的語言樣式。借助半生熟紙本支持體的特點,墨的暈染在筆與墨的運作中同時出現(xiàn),墨韻隨筆跡而出,一反宋代制作型水墨畫筆墨分離的程序,以筆統(tǒng)轄墨與形的“筆墨構建”成為中國繪畫新的語言樣式,從此,繪畫制作中書寫性意義開始占有重要地位。與此同時,造形對筆墨構架的依賴也越發(fā)突出。
《漁莊秋霽圖軸》,元 倪瓚第三階段:生宣紙與墨的“絕配”
筆與墨的相生相滅,最終是由生宣紙這一支持體來完成的。
不同筆壓、水分,變化中的墨汁在生宣紙薄薄的支持體內,滲透暈化,營造了一個似有多層深度空間,變幻莫測的水與墨的演繹空間,使東方的平面造形獲得了新的語境和生機(與西方明暗法不同的三維空間意象)。生宣紙支持體忠實地記錄了畫家運筆用墨、滲透暈化的全過程。同時,生宣紙支持體的這種滲化功能,刺激、誘發(fā)、并驅動著畫家創(chuàng)作欲望及欲罷不能、一瀉千里的制作性趣,畫家能清楚地感悟到身體行為傳至筆尖,心隨筆運,意象紛呈的視像顯現(xiàn)過程,從而達到身心合一、主客觀照、享受制作的多元審美目的。這一切若離開了生宣紙,都難以想象。這正是海派旗手吳昌碩創(chuàng)立的生宣紙大寫意水墨畫語言體,把繪畫媒介——墨的“干濕濃淡”在支持體生宣紙上,將其推向極致,影響畫壇百年,至今余音不絕的原因。
吳昌碩作品局部東方繪畫對媒介的興趣及選擇源于“天人合一”的自然觀。自然素材所呈現(xiàn)的紋理、麗質、斑斕、錆銹等等,或溫潤瑩澤如玉,或干裂枯萎若衰,自然造化是一部物質呈象、形跡造象的歷史。“將自然材質與人的精神結緣,融物質、社會、精神為一體的材質審美意識,是華夏民族獨有的審美建樹,也是中國人的偉大創(chuàng)造。”自然素材之美最大限度的呈現(xiàn),在媒介,也在支持體。
東方繪畫把支持體看作哺育、生成媒介的母體,把媒介比作由母體誕生的花朵、奇葩,這種呼吸與共、筋脈相連的命運共同體,形成了東方繪畫語言形態(tài)結構上的獨特構造:互為所用、不可分離,互為所生、缺一不可。
追溯壁畫向紙絹的支持體變化而引發(fā)媒介及繪畫語言形態(tài)的演變軌跡,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國繪畫言語體的發(fā)生,根源于東方獨特的支持體與媒介之契合,支持體與媒介之關系的研究,是探求中國繪畫語言體本源的基礎,敦煌美術學的研究也是如此。
相關閱讀:“行者無疆——卓民水墨·巖彩之路”展覽
“行者無疆——卓民水墨·巖彩之路”于10月25日在上海油畫雕塑院美術館對外展出,展出卓民水墨以及巖彩作品共計49件。
《日月圖·月》
古代壁畫的臨摹作品
第一展區(qū):水暈墨彰
麻紙水墨畫,將展出卓民水墨畫作品以及麻紙相關文字及實物介紹(由日本小津和紙博物鋪提供)。
第二展區(qū):東方材質
巖彩繪畫作品,將展出部分古典巖彩壁畫摹寫作品。
《水鄉(xiāng)紀行·小憩》
作品《無間》
第三展區(qū):媒介與載體
絹、楮紙、宣紙,不同載體的卓民水墨畫,將展出東方意味的水墨研習作品。
第四展區(qū):
重要藝術活動文獻及圖片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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